客观来说,林雨萌也是一个看电视剧的人。她知道自己现在和杨晓扬这样在暴雨里又是抱又是哭又是奇怪对话的,属实非常狗血。她多少有这样的一个意识。但是她的眼泪和情感是真挚的。杨晓扬让她远离自己,她的心像被万箭穿过一样。箭头还带倒刺,还是钝的,还不能嗖一下过去,而是钻木取火一样搓进去。
林雨萌在心里愣愣地反应过来:还挺刺激的。
这念头一闪而过,她仍旧想要抱住杨晓扬。杨晓扬说完“离我远点”之后,也没有任何肢体上的反应,只是呆滞地坐着不动。林雨萌自然是没有听对方的话,毕竟,她从一个非常客观的角度认为,总不能让杨晓扬这么淋雨。她很小心地问了一句:“要不要先回车上?”杨晓扬第一反应是摇头,然后回头看了林雨萌一眼。
“你先回去吧。”
林雨萌叹了口气:“你这样要生病了。”
“我哪都不想去。”
“咱们先回车上,好吗?”
林雨萌话里带了哭腔,让杨晓扬的眼神闪动了一下。林雨萌拿手机打着手电筒,像是在一片黑暗暴雨之中开辟了个小小的空间泡。杨晓扬想,这样总够了吧,这样的人还不够吗?可他仍旧觉得不够,不够。他的心像是一个无底空洞,不论是什么东西、不论是哪个人,都填不满。
最后,他尝试动了动腿,发现身体仍旧受自己的控制。于是他对林雨萌说:“好。”然后他站了起来。林雨萌扶着他,她身体的大半也都已经淋湿了,杨晓扬看在眼里,理智上知道自己应该心疼,却像隔了一层橡胶手套,没有什么感觉。他选择沉默,不提起自己让林雨萌吃的这些苦头。他想自私一会儿,也让人陪自己难受,陪自己痛苦一些。
回到车上之后,林雨萌有些着急地开大了暖风。车打着双闪停在路边,雨滴密集地砸在车顶。前风挡上几乎成了一层雨幕。
“现在这个天气,是落不了地的。”杨晓扬说,“飞机风挡没有雨刮,又有疏水涂层,中雨的时候就会形成雨幕,因为折射,你以为的跑道会比实际的要高。”
林雨萌不知道说什么,因此选择沉默。
杨晓扬问她:“你没什么想说的?”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有什么想问的?”
林雨萌一直侧过脸看着他,看着他已经有些发白的嘴唇:“发生什么事儿了吗?”
杨晓扬短暂沉默了一下:“我连管制都干不了了。”
“什么意思……因为不敢上席位?”
“不是。今天跟班犯了个错,我师父应该要和上级报告。是那种很严重的致命错误。性质,其实就和6336那个事儿差不多。”
林雨萌听到之后的第一反应是,她可以去求施英不要往上报。
她从一开始就很想给杨晓扬提供帮助。她也听其他人说过,不要心疼男人,会变得不幸。可杨晓扬太惨了,他对飞机的热爱,林雨萌完全能感受到,也能理解。如果让林雨萌从此以后不摸飞机,她是肯定会觉得非常难受的。那种难受,是一种持续的匮乏感和茫然。
她知道杨晓扬对自己不算好,甚至可以说不好。但她却并不怪他。
这其实不太健康。
“你还好吗。”她问杨晓扬。
似乎在林雨萌看来,杨晓扬这个人飞不飞得了飞机、干不干得了管制,都不是什么大事。杨晓扬好不好才是大事。只不过这句话实在是个废话,杨晓扬显然不好。但林雨萌不知道怎么问,她都快疯了。
“不好。”杨晓扬直白地说。
林雨萌不知道该怎么办,着急地下意识伸出了手,可是手伸到一半只能停在空中,不知道该放在哪里。肩膀?未免太尴尬。手臂?压根不知道想表达什么。手?太暧昧了。
在昏黄色的车内灯光里,杨晓扬以一种非常裸露的眼神看着林雨萌。那眼神虽然脆弱,但仍旧不缺攻击性。他好像在挑战林雨萌去触碰他。挑战中也有邀请。
林雨萌问他:“你需要我……做什么?我能做什么呢。”
“陪我。”杨晓扬带着叹息,认输一般说道。
林雨萌放下了手,放在中控台上。手指距离杨晓扬的手臂只有两三厘米,她甚至可以感到杨晓扬手臂向外辐射的温度。两个人就这样在车里坐着,没有肢体接触,没有语言,只有精神和物理的陪伴。这么坐了不知道多久之后,雨小了一些。杨晓扬闭上了眼,靠在靠背上。
“走吧。”他说,“回市里。我有点饿。”
袁川五六年前曾发生过一次很罕见的城市内涝。那个时候因为周边都在下雨,河流和地下水位高过了历史警戒值。但雨一直没有下到袁川市里,所以对于市民来说,那些其实已经迫近他们的危险不过是地铁上一闪而过的新闻,是手机屏幕上划掉的头条推送。然而某天夜里的暴雨,却在后半夜的时候眨眼间就漫到了一楼卧室的床边。很多人连夜从家里出逃,二楼以上的人被困在没水没电的家里。机场因为地势高,一直没有积水,反而成了很多员工的临时避难所。
地下车库淹了一座又一座,有人涉水被电死,有人被冲跑了井盖的下水道涡流卷走。最紧急的是医院ICU,重症所有的医护被连夜全部召到院里,挨个去给病房里没有呼吸机的病人捏呼吸球。就这么手动捏了一天半,一直到电力恢复供应。电力恢复并不是来自于市网供电,因为变电站就被淹了。是全市十几家企业集中了几十台发电车,分到各个医院。发电车到位之后半天,市电也就恢复了。
第二天早上,很多市民涉水上班,结果又出了事。然后全市发通知非必要保供单位居家办公。那时候,施英为了去塔台上班,趟着水走了一个多小时,结果小腿上好多地方划伤,到港区之后先去医院清创打破伤风,然后才去接班。可是如果她不去,席位上的人就永远都不能下来。
连旭因为施英的这个举动和她吵了一个多月。他生气的点倒不在于施英死也要去上班那个架势,而是施英死也学不会找他帮忙。但是施英进单位之后就和前一天留在塔台的人轮岗了五六天,回到市里的时候,基本生活设施其实都已经恢复了。她却完全无暇顾及这些,只是躲在连旭家的卧室昏睡两天。最后,连旭也被耗得没脾气了,这件事情就不了了之。
其实,施英不是当时最容易去上班的人。比她住得近、比她家里情况好的多了去。只是施英是所有带班主任里唯一没有结婚生孩子的,这种时候,她就会有一种十分多余的责任感。连旭知道这多少于施英的家庭教育有关系,所以是不可能在这种点上和施英过不去的。
内涝虽然过去了,但是袁川处处都留下了这次水灾的痕迹。施英家楼下的电梯间第二年春天就装上了挡水板,所有物业都在接受应急培训。医院常备发电机,并且放在五楼,而不再是地下室。整个市里都在修水系工程。地铁口只要到了有雨的时候就会堆满沙袋,俨然一副南方沿海城市的阵仗。只是那之后到现在,再也没有那么大的雨下来过。可是袁川人依旧兢兢业业地做着暴雨预报和保障。
袁川街边随处可见的小吃叫做梅花糕,外层是糯米皮,里层是豆沙馅,做成五瓣梅花的形象,中间点缀几颗罐头水果粒,抽象来说就是花蕊。糯米的清香包着“不是很甜”的豆沙馅,加上小巧的形状,也在全国卖出来了一些名气。水灾之后,袁川最有名的一家做梅花糕的老店,因为防灾整顿被拆了。新店搬到了宁麓新区,一下子变成了窗明几净的大店面。老店本来在机场人上班的必经之路上,搬走之后,要绕路十几公里才能吃到。
杨晓扬那天晚上,突然就想吃梅花糕。
林雨萌开着车,有求必应地带他去。因为下雨,路上很堵,那一路走了一个多小时。杨晓扬只觉得自己睡着了,一闭眼一睁眼,林雨萌已经把梅花糕端到了他的面前。这一幕很像在航院的时候,林雨萌给他带吃的。那个时候,杨晓扬虽然也不好过,但心劲儿还没有被完全磨掉。
他狼吞虎咽地吃完之后,才发现林雨萌自己也捧了一盒,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他和林雨萌对视,突然就笑了起来。林雨萌问他:“你的衣服,穿着不难受吗?回家换换吧。”
“嗯,换,回家。”
说到这里,杨晓扬突然想起来宁媛媛可能要找他。
他拿出手机,见到十几个未接来电。他给宁媛媛回微信报了个平安,宁媛媛把电话打过来,他挂断了,说自己要上去值班。林雨萌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也看到了他给宁媛媛的微信备注,看到了对方的姓名。
“我谈了个女朋友。”杨晓扬告诉她。
“嗯,我发现了。”
“就是你上次,还在航院见过她……”
“啊。那不是挺好的吗。”
她记得是个大美女。
杨晓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下边的这句话,但他还是控制不住说了出来。
“现在我工作焦头烂额,其实也没有空陪她。她早晚也会有意见,也要分。”
林雨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好像在问: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日常的工作确实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和改变一个人。林雨萌每天的工作都有严格的步骤、定义,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对着手册定量分析。比如零件用几天,磨损程度为几毫米,要换哪个单元组件。林雨萌知道自己不是杨晓扬的女朋友,也不是家人,也不是别的任何亲密关系,那她自然是没有资格过问杨晓扬的情感生活的。所以她觉得,和自己没有关系。甚至杨晓扬跟她说这件事,她都觉得对方没有立场和动机。
可人是情感动物,不可能每时每刻都有生存手册来参考。我们会在冲动的时刻说出冲动的话,做出情绪化的决策和选择。我们会做出完全无法定量、无法定性、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的事情。
而一件事情,不同的人看,就会得出完全不同的结论。比如林雨萌觉得自己这样的态度,是出于对杨晓扬的尊重,更是来自情感上对杨晓扬恋情的“惧怕”。这尊重和惧怕皆来自爱情。可在当时的杨晓扬看来,林雨萌的态度,像是从道德上审判了他。她将那个最根本的问题甩回到了杨晓扬自己脸上:这件事和林雨萌有什么关系呢?
有关系。但为什么有关系。
或者说为什么杨晓扬觉得有关系。
他很少将自己剖析到这种地步。男人都很少将自己剖析到这种地步。那一瞬间杨晓扬却不得不面对自己最真实的内心和情感。
他的反应不是承认,而是逃避。
“你是我的好朋友,我觉得你也该知道了。”他对林雨萌说。
林雨萌眼神中的伤心是藏不住的。因此杨晓扬瞬间就又十分后悔。林雨萌整个人完全是一种呆滞状态。她点头说:“好,我知道了。”然后又张口想要问什么的样子。之后她又把那些问题吞了回去。
她看起来在天人交战,陷入了完全陌生的情感漩涡。杨晓扬打开窗户,雨滴打在他靠近门那一侧的手臂上。他点了根烟,抽了两口,平静心情。
他想了很久,最后开口:“我——”
但他被林雨萌打断了。
“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林雨萌说。
起初杨晓扬没明白什么意思。林雨萌这句话确实也说得模糊。他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把烟扔到窗外的雨中,升上车窗,车内就恢复了刚才的安静。林雨萌看着他,眼神像是要赴死一样,让杨晓扬心里很疼。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丧失痛觉很久了。
他问林雨萌:“啊?”
“就是,不管工作还是情感,你做不做这个工作,将来分不分手……我都会支持你的。”
这话很诚恳,甚至说到最后,林雨萌的情绪也平和下来。她眼神中的牺牲感淡了,反而剩下直率和真诚。杨晓扬觉得自己工作上的挫折瞬间不那么重要了,身边能有一个这样的人,才是绝对的幸运。2074事故前后,他经历的所有人情冷暖,都已经让他非常疲惫。那时候公司里有些人,前一天看他是立功的副驾对他百般亲近,后一天得知他只能停飞就可以当他是空气。这世界上,林雨萌这样的人是很少的。就算是如今这个状态下的杨晓扬,心里也明白这一点。
傻子都明白这一点。
“好。”他应下林雨萌的话,神志清醒了不少,“你也一样。我永远都会在你背后支持你。”
但如果可以的话,杨晓扬多么希望,自己的用词能不是“背后”,而是“身边”。
因为两个人就在飞行区旁边,所以杨晓扬是看到有飞机落地了,才猛然意识到雨已经小了很多。他的衣服甚至都已经被自己暖干了大半。刚才发生的一切恍若隔世,只留下余韵,被雨浇散在地上,冲入下水道中。或许工作上的事情也没有那么严重,毕竟,按施英的脾气,如果真的严重了,一定会立刻告诉杨晓扬。她不会让杨晓扬毫无准备地应对冲击。
但他知道自己饿情绪和行为都完全失控了。
他突然抬手去碰了碰林雨萌的手臂,林雨萌直接缩了一下。但瞬间的接触告诉杨晓扬,林雨萌应该是很冷的。他把空调调高了两度,之后对林雨萌扁了扁嘴,说:“我饿了。”
“啊……那回市里吃饭?”
“嗯,回去吃饭。”
林雨萌开车起步,可还没开到机场高速,杨晓扬就发现她有些心不在焉。在一个需要左转掉头的路口,她甚至差点把车开到马路牙子上。杨晓扬果断叫停她,让她把车停在路边,和她换了位。林雨萌坐在副驾驶,失魂落魄的样子。
杨晓扬就有点儿急。
“你怎么了?”
林雨萌摇了摇头,不说话。
杨晓扬就更急了:“淋了雨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没有,不是。”林雨萌赶紧摆手,“可能饿了。”
这是杨晓扬从认识林雨萌以来,见到对方最反常的状态。
她简单束在脑后的头发还是湿的,在衣服上洇出来一块巨大的深色印子。额前掉出来的那些碎发到是已经干了,被空调吹得一下一下飘起。她的额头饱满,眼睛大而明亮。这明亮的眼睛如今闪烁而混乱,让人辨不清其中的情绪。林雨萌的鼻子短小,长在她有些婴儿肥的脸上。初识时,杨晓扬觉得林雨萌长得不够好看,太过普通。如今,杨晓扬觉得她很可爱。
她戴着一条玫瑰金的项链,穿了裙子。
“萌萌。”杨晓扬叫了一声。
林雨萌于是转过头看向他。他在驾驶的间隙回头去碰林雨萌的眼神,眼神中没有任何惊讶或不适,就好像杨晓扬不管叫她什么,都可以。
只要他想。
“别不开心了。”他对林雨萌说,“你看,我都这么倒霉了,你就不要被我带得也天天愁眉苦脸。也会影响你的好运气吧。”
“会好的。”林雨萌安慰他。
杨晓扬就只能苦笑。
他是完全招架不住林雨萌这样纯粹炽热的爱的。可是没有人不会贪恋这种好东西。他只能毫无自制力地沉迷其中,享受被爱。他觉得自己配不上林雨萌,也配不上宁媛媛,他多希望2074的那个事故没有发生。他如果还是自己,那就可以坦坦荡荡地面对这段感情了。
“给你讲个故事?”杨晓扬试图逗林雨萌开心。
林雨萌语气很温柔:“什么故事呀。”
“我听我师父说的。早几年,他们管得还没有那么严,晚上最后一班落地的飞机是个邮政的货运。邮政三点落地,前一班十一点半就起飞了。当时进近在塔台的楼下,中间差了三层楼。塔台管制员十一点半就睡了,三点会再起来指挥货运。结果有一天,邮政提前起飞了,两点就到了袁川。”
林雨萌虽然态度依旧是温和的,但似乎并没有认真听:“嗯。”
“塔台管制员还在睡。并且把门反锁了。进近的就急中生智,从窗户外边爬了两层楼上去翻窗户把人叫醒,指挥邮政落地。”
“没有备用钥匙吗?”
“备用钥匙被锁在塔台里了。”
“那他还挺……勇敢的。”
“这个人就是我们之前的那个主任。很搞笑,他现在是个那种啤酒肚特别圆润的胖子。我们都想不到他那个时候那么敏捷。但这件事被广为流传成他‘狗急翻墙’的故事。”
林雨萌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然后噗嗤笑了出来。
杨晓扬无意识地松下了一口气:“你终于笑了。”
这话让林雨萌有些愠怒。她压了压笑容,但总归还是笑的。“不是。”她反驳了一下,“我想起来这个人是什么样了。我见过他啊。那时候在监管局,开复盘会。”
“哦哦哦哦,对。”
“原来年轻的时候也是个能徒手爬三层外墙的人。”
车在机场高速上行驶,两个人的情绪都平静了一些。林雨萌心里一团乱麻,一方面仍旧在难受杨晓扬有女朋友这事,一方面是被杨晓扬那声“萌萌”震得有些灵魂出窍。极端的伤心和极端的甜蜜撕扯着她的神经。而杨晓扬,竟然还在说什么“你终于笑了”。她要的不是他的讨好,是他不要伤她的心啊。
可是很难。
从认识杨晓扬开始,林雨萌就好像在忍耐着某种伤害。
她辨识不出来这是一种怎样的伤害。但她仍旧机械地知道疼。疼痛累积久了,会变成一种悲伤。这悲伤蚕食着她的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