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施英无从回答的问题。人面对变化的心态,最先总是抗拒。只是管制员们多了一道工序,叫做应激。他们最先做的是立刻根据变化作出自己的判断和调整。袁川塔台甚至已经快速适应了这种由杜南山和施英负责管理的新形式。杜南山和施英原先不在一个班组,而且正好不对班,平均四天才能在交接班的时候说五句话。可是如今他们手机上最频繁的联系对象之一就是对方。
塔台早就已经平顺地运行下去了,或者说一直这么运行着。没有什么比运行更重要,因此人的感受总是往后放的。
“就,正常吧。”施英回答,“我们那个外线电话,原来用来接各个公司签派电话的,现在每天都有几个打过来的记者或者什么其他人。还有那种一接通就挂了的,估计就是那些好奇的群众。”
“哦……”林雨萌呆愣愣地听着,忘了看手机扫码点单。
施英提醒她:“先点菜。”
“哦,好。”
林雨萌是一个表面看起来很乖巧的人。因为大多数时候她都不喜欢发表自己的意见,总是沉默。但或许因为初识便是在监管局的复盘会上针锋相对,因此施英知道林雨萌绝不是一个没有自己主见的人。
“我想吃宫保鸡丁。”林雨萌说。
“吃。”
“要加个甜点吗?”
“可以。”
“好。”
两个人干净利落地点完了菜。
“别说我了,说说你吧。”施英问她,“你师父,走了?”
林雨萌点了点头:“班组里就剩我和我师兄。我师父挺好的,周末开始帮他儿子带孩子了。”
“带孩子可比上班累啊……”
林雨萌笑了起来:“嗯,他也这么说。”
“你跟那个男的怎么样了?”
所谓的“那个男的”,其实就是杨晓扬。林雨萌受自己对杨晓扬的情感所累,总得有人说一说,不然要憋死。她苦于施英是杨晓扬的师父,只说是公司认识的一个同事,副驾,因为身体原因停飞了,在做行政。
“半个月没见了。”林雨萌回答。杨晓扬最近很忙,因为要给塔台干苦力,帮忙整很多事件调查用的材料。他已经是所有学员里做得最少的,但也依旧占了很多休息时间。然后其他休息时间……大概是要陪女朋友的。“但是隔三差五会发微信。他好像谈了个女朋友。”
施英沉默了半晌:“好像?”
“他没说,我也没问。”
林雨萌低着头,神色比较失落。施英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挺心疼她的,也在心里冷静判断,觉得对方人实在是不靠谱。她不太说得出来“你这样下去不行”之类的话。
“雨萌,你要自己心里做好把握。”她最后交代。
林雨萌有点茫然地看着她:“什么意思啊英姐?”
“不论是将来,你明确知道他有了女朋友,还是他对你更不好了,你都要知道保护自己。”
这句话,在林雨萌听来,有两个反应:一是,看来施英觉得杨晓扬对自己不好;二是,她发现自己好像并不想保护自己。
人在爱里,都不想保护自己。这和爱的本能是相抵触的。
想到这些的时候,服务员上了菜。两人之间的话题就从“那个男的”变成了眼前的食物。林雨萌仍旧有些愁眉不展,施英很快注意到了。她其实很善于调节他人的情绪,对林雨萌,更是轻而易举。没几句话,施英就把她逗笑了,之后两人快快乐乐地吃起来宫保鸡丁。
宋铭章卸任那一天,正赶上塔台的跑道安全会。所有人都等着宋铭章说点什么,结果那个会开得稀松平常,甚至让很多人以为宋主任今天要走的传闻是假的。可是施英一直有种微妙的预感,就是那种尘埃落定的气息,而那颗巨大的尘埃即将砸碎眼前的平静。或许是她太善于捕捉危险,像是被野外环境训练出来的野生动物,与讲评室里那些昏昏欲睡的普通人类并不相同。
她一直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果真,会开到最后,再多说两分钟就赶不上班车的时候,宋铭章突然沉默了几秒,然后用一种非常平静的语气说:“今天就是最后一次跟大家开会了,明天我就会去实业公司做交接,以后就不能和大家一起工作了。这么些年,能和各位一起干塔台,我很荣幸。”
管制员们都愣了。就连施英都还是有点意外。她和杜南山都知道宋铭章这两天要走,这次肯定是最后一次开全体会。但她刚刚确实以为,宋铭章不准备说什么了……
这几句话不是套话,都是心里话,大家都能听出来。
有人下意识接了一句:“这么快吗?”
宋铭章无奈地笑了笑,端起水杯喝了一口胖大海。
“检查组走之前,要看到落实。”宋铭章解释。
最后,是杜南山说了句话:“好了,大家应该为章哥高兴。章哥可算是脱离管制的苦海了,啊。大家鼓掌欢送一下吧。”
管制员们也稀稀拉拉地笑起来,然后热烈地鼓掌。整个空管系统,最难干的工作,绝对就是一线的科室主任,没有之一。说宋铭章脱离苦海,也是句实打实的真话。
于是,6336跑道侵入的事情,至少从袁川塔台这里来讲,就算过去了。只是这件事自然会成为袁川塔台永远的疮疤,以及标签。这种标签可能即是过了十几二十年也无法摘去。但标签之下,仍旧是日复一日的运行。
所以林雨萌问施英他们最近怎么样,施英属实无法回答。
吃到最后上甜品的时候,施英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到了杨晓扬,说自己最近发现这位徒弟很有意思,虽然状态不好,但死撑能力一流。林雨萌其实吃饭期间一直在和杨晓扬发微信,如今抬头是施英在聊他,低头是杨晓扬和她的对话,她一时之间脑子都有点忙不过来。
“就是因为6336的事情,他估计要晚几个月放单了。”施英叹气。
与此同时,林雨萌在手机上收到了一条:最近不想上席位。
她下意识就问施英:“不想上席位会怎么样?”
说完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把打字发给杨晓扬的问题,开口问给了施英。
施英不知道她怎么莫名其妙转到了不想上席位这件事情上,但还是接住了对话:“你说学员?还是管制员?”
“啊,就,你徒弟……你不是说你徒弟……”
“嗯,你怎么知道他不想上席位。我也觉得他有点抗拒上席位。”施英挖了一口冰淇淋吃,思索了一下,“慢慢来吧,等我有空了就问问他心结在哪。但最近塔台的事情太多了。”
“你也要注意休息……”
这话让施英短暂地沉默。休息这两个字让她觉得很陌生。
她想到自己需要调查的事情还悬而未决,就戛然而止,心就又重了两分。施英觉得生活就像一场永远都打不完的仗,没完没了的敌人,炮火,重机枪。
“好,我知道了。”她宽慰林雨萌。
林雨萌借这个说话的气口回了杨晓扬的消息:为什么不想上?杨晓扬打字打了半天之后,发过来两个字:不敢。
然后他又发来两个字:害怕。
林雨萌的心被这几个字攥住了,她想要立刻冲到杨晓扬身边抱住他——到现在,她梦里仍旧是那天跟杨晓扬的那个拥抱。那个拥抱给她回家的感觉,她也想把这种感觉带给杨晓扬。
但她不会安慰别人,所以也打了半天字之后,回了一个:没事,会好的。
杨晓扬看着林雨萌这句话,心突然就松开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相信了林雨萌,但他相信了林雨萌。有那么短暂的几秒,他尝试想象林雨萌和自己在一起的样子。他被那想象带来的排山倒海的冲击感给吓住,立刻斩断了这个念头。按理说,他知道林雨萌对他是有意思的,可如今又不敢确定了。而且他在情感关系上明明应该是更游刃有余的那个,如今却有巨大的、未知的恐惧盘踞心间。
想到这里,杨晓扬想站起来给自己倒杯水压压惊,却发现他又被钉在了椅子上动弹不得。
他静静地等着这样的时刻过去,强压心中的恐慌,可是杯水车薪。恐惧让他想要永远离开林雨萌,但心里的一丝甜味儿又让他想走近对方。等杨晓扬再次能自由活动,他依旧是一身的冷汗,浸湿了衣服。
杨晓扬轻车熟路地去洗了个澡。
他的生活正在失控,但他整个人轻飘飘的,已经不知道如何反抗。
从业务的层面来讲,施英是一位压迫感非常强的教员。
杨晓扬学飞生涯见过各种奇奇怪怪的教员,有说一不二的,有寓教于乐的,有教学相长的。总体来说施英属于教学相长的类型,如果你真的能顶住压力和她友好交流的话。在席位上,杨晓扬摸不出来施英的脾气,有时候他犯了错,施英笑着说是个好事,有时候他做对了,施英冲他发火。
教员自然有教员自己的一套标准,这点杨晓扬深信不疑。他只是越是看不到施英想要的效果,越觉得焦虑,觉得自己心里没数,十分茫然。客观来说,飞行方面的教员,和管制比起来,节奏都非常慢。杨晓扬常常是一批学员里学得最快的那个,如今却有些力不从心。
他跟不上施英。
“白鹭8953,袁川塔台,沿A,A1,滑到16R跑道外等待,修正海压1001。”
“A,A1,16R跑道外等,1001,白鹭8953。”
突然从接受指令的人变成了发指令的人,杨晓扬一时之间的角色转换并不好把握。他发了一个最简单的滑行指令,施英却发出了迟疑的沉吟。最后,施英说:“嗯……没事,下来再跟你讲吧。”
如今场面上没什么飞机。教员说这种“下来再说”的话,让杨晓扬非常有心理阴影。学飞的时候一般都是要有很大的问题才会说“下来再讲”。他苦笑了半天,顶着压力看向施英:“师父,现在说吧。”
“行,也没什么飞机。”
施英站起来,扫视了一遍场面,看了一眼进近区域的雷达,回头瞄了一下放行的飞机量。她估算自己大概有十分钟的讲解时间,然后给杨晓扬五分钟和她争论,差不多就够了。
彼时的施英并不知道自己这种下意识的行事方式非常压人。她如果知道杨晓扬的那些心理问题,是肯定不会这样对他的。但每个师父带每个学员都是第一次,彼此都有试探和摸索的过程。万事万物,都有不可跨越的认知成本。新冠在武汉的第一年,毒性强,太陌生,没有人知道怎么治,医院连个诊疗方案都没有;如果不是乌柏林根上空的那个悲剧,也没有人会意识到TCAS指令和管制员指令相冲突能引发致命相撞事故。
“场务四十分钟之前跟你申请了巡道,记得吗?”
袁川这个吞吐量的机场,每天必须进行三次常规巡道。说白了就是场务开着小车车上跑道跑一遍,检查道面情况、看有没有污染物,等等。一次巡道时间差不过需要六七分钟。
杨晓扬愣了一下,神情没什么变化:“嗯……我忘了。”
“下一架落地飞机在三边,距离落地还有十分钟,但是我们的规章是,飞机在五边8公里时场务必须完全退出跑道,也就是说这个间隔实际是8分钟。你给进近打电话需要一分钟,叫场务一分钟。所以这个巡道的时机转瞬即逝。如果你一直在关注进近的流量,就会发现他们后边有一大波连续进场。”
“所以我应该让8953在A1外等,让场务先上去巡道。”
施英停顿了一下:“不,这不是重点。”
杨晓扬皱了皱眉。这还不是重点?
“重点是,上一次巡道时间时三个半小时前。两次巡道间隔不能超过4个小时,超过四个小时的话,跑道的可用状态,严格扣规章来说,是存疑的。”施英知道这是杨晓扬完全没有考虑到的事情,语气已经尽量温和了,“8953没联系你的时候我就在想,你会不会直接发到等待点。你那个A1的指令一出来,就全错了。”
塔台上的其他人,估计是听到施英在训徒弟,就没有人敢说闲话,连发指令的声音都压低了些许。施英觉得自己语气已经很温和了,可是干了十年管制,就算是说话最温柔的人,也很难与人交流时不带压迫性。
更何况,对杨晓扬来说,听管制的指令是他之前八年职业生涯的本能。多少有点血脉压制的意思。
白鹭8953到了等待点。出于某种逃避心理,杨晓扬选择去指挥飞机。
“白鹭8953,进跑道16R。”
“进跑道16R,白鹭8953。”
施英静待他发完指令才继续说下去。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告诉你你错了,而是要让你知道,做管制最重要的是全局观、布局观。还有一点就是敏感性。我相信你敏感性上没有问题,但全局观是你的致命弱点,因为你原来干飞行的时候,从来不会去考虑整个机场有几架飞机,整个空中交通流该怎么安排——”
有那么一瞬间,杨晓扬觉得自己散开了。之后,施英的所有话就仿佛没有意义的词句,在他耳边时远时近。他不适合做管制。他很抗拒。他不觉得自己适合做飞行员之外的任何工作。他多想再摸到驾驶杆,再起落哪怕一次,再看看万米之上的蓝天。
“……晓扬。”施英突然拍了拍他。
杨晓扬从白日梦中惊醒。他皱着眉,责备自己。他清了清嗓子,看跑道,看场面,看雷达,发现是五边进近的飞机在联系他。
“安宁2032,塔台,可以落地,跑道——”
一阵刺耳的啸叫声在他耳边炸开。他整个人彻底懵了。啸叫声来自施英一把掐了他的话筒,直接在播道里发指令:“安宁2032,作废,继续进近,跑道16R,修正海压1001。”
机组正常复诵之后,施英发了第二句指令。
“白鹭8953,地面风120,3米,跑道16R,可以起飞。”
杨晓扬忘了跑道上还有一架飞机。
他觉得自己完了。
但施英很平静地让他从席位上下来,先观摩。副调看了施英一眼,施英摇了摇头,副调就没有说话。所以杨晓扬觉得,或许这不是什么大事。直到交班之后,在楼梯间,杨晓扬正巧听到施英和副调的对话。
“英姐,今天这个事……”
“你先不要和任何人说。”
“嗯。其实学员遗忘动态,也很正常?”
“这事我心里有数,之后也会处理。南山要是从别人那里知道这件事,杨晓扬就太被动了,所以你不用管。”
“好,我知道了。”
天阴了一下午,到了傍晚开始下小雨。机场弥漫着一股湿土的气息。难解的闷热终于有了一点点缓和。修正海压从1001涨到了1005。交班之后,杨晓扬找了个理由没上班车,就在机坪旁边的那条路上转悠。航空煤油的气味儿顺着雨滴飘到他的鼻腔里。杨晓扬觉得自己在流浪。
他的手机关了静音,已经谁都没有能力回应了。
宁媛媛可能会找他,但他不在乎。
后来,他在面对着机坪的一个草坡上坐下,一眨眼的功夫,天就黑了。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但他知道自己的时间流逝感出了问题。雨已经变大,他已经被淋得浑身湿透。在黑暗和暴雨中,没有人看见他,没有人认识他。天地之间就只剩他自己,和滑行道跑道上星星点点的灯光,和巨大的、缓慢移动的飞机。
从出事那天开始,杨晓扬就成了一个一事无成的人。他只想回去,回到2074出事前,回到那个早上,回到那一刻之前。如果早知道是今天这样的结果,他还会留在驾驶舱里灭火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
闪烁的念头一过,他就知道,自己还是会。
这让他的心平静了一点,让他感到有点冷。可这也让他感到一种深刻的无奈和无力。但下一秒,他被一个怀抱拥住了。他眨了眨眼,发现没有水滴下来,才意识到来人打了伞。
他对这个怀抱没有本能的排斥,所以,他一开始以为是宁媛媛。
然后他发现是林雨萌。
林雨萌不说话,可能是不知道说什么,可能是被他这样吓得什么也不敢说。抱了一会儿之后,林雨萌松开了他,一双眼睛担忧地看着他,着急得要哭出来。然后,林雨萌真的哭了。她甚至不知道杨晓扬身上发生了什么,但她却好像为此很难过。
就是在那一刻,杨晓扬明白,自己是承受不住林雨萌这样纯粹炽热的爱的。
“我忘了,是吗?”他在雨中问林雨萌,“晚上约了你在T2吃饭,我忘了。”
“你怎么了……”
“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我去塔台找你,就路过这条路,就看见了。”
杨晓扬笑了起来:“不可能,这你怎么能认出来是我。”
“你遇到什么事了啊?”
杨晓扬摇了摇头:“离我远点吧。”
“……啊?”
“离我远点吧。”他又重复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