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一夜之间,全世界都知道了袁川机场跑道侵入的那件事。
管制员们此前从来不知道“空管”为何物的亲戚朋友,突然都从微信上跳出来,发来一个短视频或者一个微博截图,问管制员“这是不是你们”,或者“这是怎么回事”。用网上的话说,这件事“出圈”了。
对于民航来说,出圈并不是一件好事。空管指挥飞机的方式,和一些理念,真让人民群众普遍地知道了,估计所有人都不敢坐飞机。那种“没有绝对安全”的话说出来,在这片土地上也是极大的政治不正确。大家想要的就是绝对安全,就是不会出事,就是这么简单而已。
然后就是民航局被中央约谈。
调查组进驻袁川空管三个月,先是一个月事件调查,然后一个月人员安排,最后一个月安全整顿。宋铭章去了三产养老部门,局长换来了一个地区局空降的。塔台在这样的风云变幻之中暗流涌动。宋铭章调职之后,由管制部直接接管塔台,管制部主任代塔台主任。之后是管制部主任也走了,由分管塔进的管制部副主任代塔台主任。但是这位副主任原先就是个佛系摸鱼派,突然让他主持工作,他其实心里很是抵触。而且在他看来,6336跑道侵入那个事情其实本不是个大事,只不过引起了舆论反应,所以成了天大的事。他自知对塔台扎根不深,此时直接接管效果并不好,所以换了一种策略。
塔台一下子损失两名业务核心之后,施英无形中成了塔台的主要管理人员之一。副主任叫她和另一名资深带班谈了话,意思就是两个人要通力合作,带塔台渡过难关。
另一名资深带班叫杜南山,大施英四岁,塔台副主任。杜南山是个心思比较沉稳深沉的人,擅长听领导的言外之意,也擅长抓重点,大概率是下一任塔台主任。施英则和管制员关系比较好。因此两个人配合起来还是能稳住大局的。
第三个月安全整顿,杜南山负责协调上级的要求,施英负责引领大家配合,塔台的人心一直很稳。杜南山喜欢中国古典文学,几千首古诗文脱口就来那种。他把塔台群的群公告改成了“世事无常,浊浪滔滔,谁个不在舟中”。安全整顿的最后一个星期的星期一,是一场强雷暴。杨晓扬醒来的时候还在打雷,他从休息室的床上坐起来。天是黄色的,看不出来是中午还是傍晚。他看了手机上的时间之后,才确定自己没有睡过接班时间,现在是下午两点。
杨晓扬坐着电梯上了二十楼,出来转过一层半的步梯之后,就到了塔台上。他一进到塔台,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108米的塔台外边,下的不是雨,而是雪。
施英正在脚不沾地地打电话。她看到杨晓扬之后,直接伸了个胳膊举了一个对讲机给他。
“换电池。”施英在电话的间隙交代杨晓扬。
杨晓扬就这样介入到了这场火热的战役里。
他给对讲机换电池的时候,正好一道惊雷批在南塔台面前的窗外,被避雷针生生引到了塔台顶。即使是施英这种人,也被吓得一激灵。整个塔台精致了三四秒,然后施英骂了一句:“我靠。”
“吓死我了……”陈晖说。
事后,有人总结整个事情经过的时候,还提到了这道惊雷。他们不吝猜测,是这道惊雷劈去了塔台的晦气。因为那之后的所有事情都变得异常顺利:高铁出了个小事故,吸引了本来在民航这边的注意力,空管行业的压力瞬间变小很多。中央在约谈完民航局之后,认为管制员工作太劳累,工资又太低,所以要求民航局给管制员涨工资,还批了一笔专项经费给管制员发钱,这笔钱不能挪用、不能再分配,必须全部发到一线管制员的手里,增加到小时费上。民航一线人员的工作境况也慢慢被大众了解,涨工资的自然也就不止空管一家。
申小深就这样“牺牲”了自己“造福”了行业。
盛夏的袁川,像是一块静止的蒸汽。空气湿度拉满,却因为没有冷空气的加入而不会下雨。人站在外边只要走三步路就会一身的汗,林雨萌却在空港大道上狂奔。
她整个上衣的后背全部湿完,前胸的部分也紧紧贴在胸脯上。但她顾不上体面,只想要赶在三分钟之内到达公司。今天是她和谭准一起值的最后一个班,她却因为前一天晚上帮杨晓扬做ppt,而睡过了。
林雨萌那辆小车今天限号,所以她只能蹭了机场的班车坐到航站楼,然后生生跑到安航去。安航的楼距离机场小一公里。她觉得自己肺要炸了,人要溺水,可是信念迫使她不断地逼近那个蓝灰色的大楼。
宁媛媛因为没盖好被子,半梦半醒之间打了个喷嚏。杨晓扬睡在她一臂之外的地方,迷迷糊糊地给她盖了个被子。这一下,宁媛媛彻底醒了,睁着眼看着天花板心里翻腾了很久。她原来谈过几个男朋友,有的爱她,有的被她爱,但杨晓扬有一些不一样的地方。
她称不上爱杨晓扬,也能感觉得出来杨晓扬对她还算不上爱。杨晓扬只是出于一种机械般的惯性,在对自己的床上人好。
他有一种“愚忠”一样的执着,还蛮可爱的。
宁媛媛翻了个身,蹭到杨晓阳怀里又睡了一会儿。杨晓扬自然而然伸出胳膊给她躺。宁媛媛于是生出了,和这个人一起过一辈子也不错的想法。于是就在那天早晨之后,杨晓扬成了宁媛媛想要得到的人。
这种改变立竿见影。杨晓扬如果不上班的话中午十二点左右起床,宁媛媛十一点起来给他做早午饭。杨晓扬的口味她还算了解,毕竟两个人已经一起吃了太多顿饭了。他们都是二休二的班,有时候宁媛媛大夜,所以他们平均四天才能见一次。
这个频率,两个人都没有任何异议。
早午饭是下了一包速食粉,但宁媛媛没有完全用速食包里的调料,而是自己调了汤,味道清香,引得杨晓扬早起了半个小时。天热得很,客厅里虽然开了空调,但完全没有卧室凉快。杨晓扬家是一个并不会怎么用到的开放式厨房,做起饭来客厅温度又直升两度。他只穿了个大裤衩子,露着上身,半眯着眼睛走到了灶台旁边。
他顺手搂过宁媛媛,亲了一下。
“好香啊。”他真诚地感慨。
“嗯,去洗漱吧,快好了。”
他听话地转身走回卧室洗手间,恍惚之间回头看了一眼宁媛媛,突然意识到这个画面确实契合了他心中关于“港湾”的想象。从前他不需要港湾,所以只看别人拥有,自己更想飞翔在外。可经历过之前的那些事情之后,杨晓扬很累,也很应激。
他需要一个能完全放松下来的地方。
这种地方却怎么都找不到,寻来寻去越寻越远。杨晓扬原先觉得宁媛媛最有潜力成为这样的地方,如今她成为了,杨晓扬才发现,这一幕少了很多东西。
少了太多东西。
他并不想就这样平静下来,或是停留在哪里,他仍旧想要向前走、向外走。他仍旧想要投入到一些什么事情中。到了此刻,他才明白汪远、张故那些人为什么一定要把他送出来。这想法让他对宁媛媛心生愧疚,于是他就对宁媛媛更加百般的好。宁媛媛在这样的反馈中,错误地相信是自己主动的选择和投入引起了变化。她对杨晓扬的恨,便是从此刻萌芽。
杨晓扬原来不会对女朋友这样。
“想什么呢?”宁媛媛夹了一筷子茄子到杨晓扬的碗里,盖在白米饭上。
“就……塔台的事儿。”
宁媛媛神色稍有一些不悦:“我下周就去机坪塔台报到了,直接让我当副总经理。先管行政,上几个业务班,熟悉了之后管运行。”
“恭喜啊。挺好的。”
宁媛媛摇头:“不是。不是让你恭喜我。我是想说,我也明白你们的业务,你也可以跟我聊6336那个案例。”
杨晓扬沉默了许久。
“我有点不敢上席位。”最后他说。
宁媛媛夹菜的筷子僵在了原地。她并没有想到事情严重到这种地步。说来也奇怪,宁媛媛从小到大还真的不太知道害怕是一种什么感觉。她觉得人生还算是公平的,有努力付出就有收获和回报。在某一件事情上投入的精力多,在这件事情上的效能就高。她觉得社会、人际,都还算是比较确定的东西。人们都喜欢笑脸,喜欢奉承,也喜欢真诚。工作只要业务好、让领导满意、处好人际关系,就没有什么难的,也就更不用“害怕”。
她想,可能是她在指挥中心做的都是机场地面相关的事情。比如安排个上下车,叫拖车,最多就是除冰雪,应急救援。她不太理解直接接触飞机运行的那些人的想法。
“为什么不敢上?”她坦承地问杨晓扬。
杨晓扬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没事儿。”
“啊……你不想说就不说吧。”宁媛媛琢磨了一下之后,继续吃饭。
宁媛媛能够感到空气中有些凝滞的气氛,但她很不会处理这些,所以就正常地闪避了一下。碗筷交叠发出清脆细碎的碰撞声。客厅的窗户开了条缝,能听到一些窗外街道上车来车往的声音。整个气氛非常居家,非常生活。杨晓扬感到有点孤单。他很想克制自己拿起手机的欲望,但他没能做到。
他发消息问林雨萌:在干嘛?
林雨萌正在机坪上暴晒。她忙着做最后的绕机检查。检查完之后,她探身去拔了起落架的销子,掂起来轮挡,转身往安全区走。她手里的轮挡很快被搭班男同事接过。销子上红色的飘带被风吹得绕在她身侧。她和同事一起站在飞机旁边的机坪上,对驾驶舱挥手,即是再见,也是将拔下的安全销展示给对方看。
“谢谢,辛苦了。”机长调了个地面频率,在耳机里和他们再见。
林雨萌总是会收到比同事们多一些的口头再见。可能就是因为她的性别,和她的体型。不过张真源不同意,张真源说是因为她的可爱。
“你散发着一种真诚待人的气息。”张真源非常认真地评判道,“这种气息会直接,啪,打到别人的心里。”
“啊?”
“你自己不觉得,但你其实很恐怖的。”
“到你嘴里,所有事情都那么夸张。”
“不夸张,一点都不夸张。”
从那以后,林雨萌就对自己的可爱有了一点自我意识。但她觉得自己只是在普普通通地做自己的事情。张真源还说,公司很多人会主动接近和认识她,但林雨萌并不能看出来这是主动的接近。于是,就导致,林雨萌并不知道自己有多受欢迎。
林雨萌的反应,仍旧是一个:“啊?”
她思考的却是,如果我真的这么受欢迎,那为什么杨晓扬却总是要她百般努力才能靠近呢。可是她转念一想,施英对她主动接近到连她都看出来施英在主动接近了。而且能让施英那种人主动接近的人,应该确实是有点什么的吧。
林雨萌在自己严谨而拗口的逻辑的说服下,总算提升了一些细小的自信心。
施英是杨晓扬的师父,林雨萌就自然而然对施英多了一丝兴趣和耐心。她没有告诉施英自己和杨晓扬关系很好,说不上来为什么,但就下意识瞒住了。
当她下了班,看到手机上杨晓扬问她在干嘛,之后又连发数条微信跟她聊6336跑道侵入的事情,她心简直要飞到天上。6336的事情,她也想了很多。她见过杨晓扬做模拟机的视频(杨晓扬怼给她看的),也接受过无数次防跑道侵入的培训。这是林雨萌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感受到这件事情带来的可怕后果。
张真源在袁川跑道侵入的那天,正好在一个离起飞跑道很近的机位上班。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他能看到一架普普通通的320,以一种几乎要失速的仰角拉了起来。发动机的声音一听就是最大推力。所以张真源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是除了飞行和管制之外最先知道“出事了”的人。
换下工装之后,林雨萌冲到浴室洗澡。等到一身的汗都洗干净了,林雨萌觉得自己仿佛重新活了过来。她甚至对着镜子稍微打理了自己的头发,然后戴上了喜欢的项链,之后就撒丫子狂奔到车边,一边用手机导航一边倒车,结果把车倒在了公司一位机长的车上。伴随着倒车雷达突如其来的蜂鸣,林雨萌一脚刹车,还是踩晚了半秒。
机长开着一辆宝马X3M,林雨萌赔不起。
她心想,完了,只能给施英发消息说自己蹭了车要晚到。施英秒回,告诉她不要着急。
林雨萌拔了手机就下车,开口就是三个对不起。
结果把机长搞得笑了起来。
“没事儿,真的没事儿。”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林雨萌,好似一点都不在意车上那半个巴掌大小的一片划痕。
“报保险吧。”林雨萌说,“我有三方责任险,拍几张照片就行,不耽误您什么时间。”
“你别紧张。”机长笑着安慰她,“都是一个公司的,都是同事。蹭车也是很正常的事儿。我这都不用补漆,而且得去4S店修,其实报保险也挺麻烦的。”
林雨萌茫然地揣摩对方的意思:“那……您修好之后把发票和卡号给我?”
机长直接摆手:“没事儿,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觉得没必要,我自己去修就行了。你是袁川基地的机务吧?我上个月刚调来袁川基地。之前飞了好几次都是你送,我都认得你了。现在天天上机坪的女机务可是凤毛麟角啊。”
林雨萌在心里羡慕:这人好会说话。
“你别紧张。”机长又强调了一遍,“而且我没看见你在倒车,车速比较快,也有我的责任。”
这就完全是信口雌黄了。林雨萌虽然那会儿忙着看手机,但心里也有数,机长的车虽然开得是快了一些,但停车楼里能有多快?也就是5码和10码的区别。正在林雨萌在心里感慨对方睁眼说瞎话的能力,以及不知道对方不让赔是实话还是客套的时候,机长又说出来了一句对林雨萌来说惊天动地的话。
他掏出了手机,笑着看林雨萌:“加个微信吧?认识认识。”
“啊?”林雨萌愣住了。
她突然灵光一闪,脑子里播放起张真源当时对她念叨的话,“你其实很受欢迎的”。那个语气绕梁不绝,犹在耳边。
“啊,不方便是吗?”机长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挠了挠头,“不好意思,我就想认识认识。提得比较唐突……”
如果不是和杨晓扬这一年的交往,林雨萌可能压根不会理解“认识认识”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但如今她理解了,所以才特别受宠若惊。或者说特别受惊。她大脑的十分之三在播放张真源那句话,十分之三在受惊,十分之三在感慨这位机长硬生生能把自己蹭了他车的情况搞得好像他冒犯了自己,也是特别厉害。最后十分之一,林雨萌脱口而出:“不是不是,当然不是,那个,稍等一下。”
然后她拿出手机,递了出去。
“你扫我吧。”机长笑眯眯地说。
林雨萌发去申请,“林雨萌”。之后,机长立刻通过,接着发来消息,是他的名字。
“周鑫。”他自我介绍,“上个月刚放了机长,目前在袁川基地,飞320。林雨萌,好可爱的名字。”
隐约之间,林雨萌觉得自己被搭讪了。如果不是她十分确定自己蹭了别人的车,她都要怀疑被蹭车的是自己。
周鑫并没有给她更多思考明白一切的机会,他笑着收起了手机,面露歉意:“我得赶时间回市里。这车……改天请我吃顿饭,怎么样?”
“好啊。”林雨萌下意识回答。
事后,杨晓扬这样评价这件事:“这人挺熟练的。”说完之后,还接着问:“长得怎么样?帅吗?”林雨萌诚实回答:“不知道。”结果杨晓扬笑了起来:“什么叫不知道?”林雨萌就说:“我没注意。”她说完之后,杨晓扬周身的气场才平和下去。
她喜欢杨晓扬对她这种下意识透露出来的占有欲。她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因为隐约之间她能感觉得到,杨晓扬可能有了女朋友。然而杨晓扬既然没有把这件事直接拿出来说,林雨萌便想着,或许自己可以暂且装不知道。
周鑫的事情之后,林雨萌一路上开车都有点恍惚。不过她这下知道自己恍惚了,也不敢再看手机,音乐都不敢放太大声,就双手紧紧攥着方向盘,全神贯注地驾驶。到了和施英约好的餐厅之后,施英还很惊讶:“怎么这么快?!”
施英是个直来直去的性格。她不会对林雨萌的“早到”保持礼貌的沉默。她会直接问出来。因为她知道,林雨萌也是这种直来直去的性格。
年龄的优势在此时充分体现出来。施英看林雨萌,确实像看一个小妹妹。
“人家没让我赔。”林雨萌解释,“是我们公司的机长,跟我要了个微信,说让我回来请他吃顿饭。”
施英听完就露出来一个了解的笑容:“雨萌,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大概能感觉出来。”林雨萌老实承认。
“可以,既然对方这么主动,认识认识吧。”施英交代她,“不过修车钱还是给他,你可以大概问问朋友,折算个价钱。”
“好的英姐。”林雨萌喝了口水,切入了正题,“你们最近,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