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留夜的人太多了，休息室不够住，塔台安排前后半夜的人同一间房，算是尽量做到不互相影响休息。杨晓扬放单开始值班之后，觉得生活中的很多事情都没有那么重要了。他学会了在两段值班时间之间昏睡。
他一改往日的人设和形象，在休息室打呼噜打得隔壁来敲门。这样的事情发生得多了，他就和一个鼾声也很大的带班固定同房间。
梦里，杨晓扬去亲林雨萌，亲到一半，林雨萌把他扔在一边跑了。杨晓扬一下子忘了自己见过林雨萌这个人，就是心里觉得空，继续过日子。后来他就在机场航站楼和林雨萌偶遇。林雨萌穿着那身他最喜欢的衣服，头发还是扎起来的（也是他喜欢的样子），安安静静地推着一个行李小车从杨晓扬身边擦肩而过。杨晓扬的心瞬间狂跳，跳得他喘不上来气。他拉住了林雨萌，好像突然梦醒了一样，重新想起来了这人是谁，自己和她又有什么样的关系。杨晓扬觉得自己必须要留住她，却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留住。林雨萌一脸惊讶，礼貌地询问杨晓扬是谁，杨晓扬惊讶地意识到，自己有了一个从头再来一次的机会。
杨晓扬扫过林雨萌手里登机牌的航班号，低头看手机，发现在安航APP里自己被安排执飞的正是这一班。他礼貌地邀请林雨萌同行。借着自己飞行员的身份，两个人聊起了飞机，事情才正常进行下去。
结果，也许因为梦境太过理想，杨晓扬把自己吓醒了。醒了之后他想了想觉得也对，毕竟这年头谁还用纸质登机牌呢。
醒来之后，杨晓扬听见的不是熟悉的鼾声，而是那位带班压低音量打电话的声音。
“……排不开了。除非下夜班的人连轴转值白班。”
电话另一边应该是杜南山，出于规章的硬性要求，直接否掉了这个提案。
“新学员确实可以单独放单个放行席位……我倒不是担心培训时长……就是担心他们真的干不下来。现在放行每天晚上都是几十架延误的飞机，还要配合流控做流量管理和时刻安排——”
“帆哥。”杨晓扬哼唧着从床上爬起来，头还因为做梦而有些晕晕乎乎的，“我带他们值放行吧。”
带班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接话。等到和杜南山的电话讲完了，带班才坐到杨晓扬对面的床上，问他：“你刚才说你带着值放行，什么意思？”
杨晓扬说：“我算了一下。每天晚上从七点到一点，我把放行包了。他们放单之后第一个星期我带他们做，之后我和每天班组的学员轮替，两小时一换，这样的话排班就能排开了。因为我现在还要和教员搭班，能值的班很少，但是如果全值放行，相当于每天少留一个人——”
“不是，你等会儿。”带班直接抬手打断了杨晓扬，“你先跟我说，你是真打算这么值，还是想表现。”
杨晓扬因为刚睡醒，听愣了，反应了一下之后，才意识到对方在说什么。
“我不是想表现。”杨晓扬说。
这完全是一种吃力不讨好的值班方法。放行席位因为不对空指挥，所以相对来说小时费会低一些，雷雨季全是脏活累活，也并不会多一分钱。杨晓扬每天都要去单位上班，每天劳动量都这么大，但是确实落不到什么钱。想来想去，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想要表现自己。
要是放在原来，杨晓扬绝对是为了表现。所以如今被这么一问，他还真的反思了一下自己。
带班一脸“那你是图啥”的表情看着他：“那个，其实，塔台这个班，就是该所有人一起担。排不开班，不管是减席位还是调整值班方式，都不该是你来操心和解决的，该他们领导去解决。你想想，你这样值起来了容易，等想把这段放行还给大家，可能反而还会落一些嘴比较贱的人的埋怨。没必要，知道吗？”
“可是我师父——”
“就是因为你师父不在。你师父就你这一个徒弟，好不容易带出来了，放单了，回来一看被我们压榨成这样，你师父不得把塔台炸了啊。”
杨晓扬这会儿慢慢睡醒了，听出来了带班口中的调侃，就也跟着笑笑：“那也不至于真炸了……”
“哎哟，你可别这么说。施英最恨不公平，我们现在不公平到你头上。真这么排，我感觉杜南山早晚会死。”
不过话是这么说，因为实在没人了，杜南山“请示”了施英之后，还是同意了杨晓扬的提议。杨晓扬一下子进入到几乎完全连轴转的生活。每天就是吃、睡、值班，手机都很少玩。看手机看得少了，他就不用看微信，也就自然不用想到生活中几乎消失的林雨萌。
上席位之前，他还是会看一眼手机。屏幕上总是干干净净，没有林雨萌的消息。
干民航的人，生活中的很多事情都会被拉长。正常人生活，会觉得24小时是一天。但管制员也许会觉得48小时是一天。因为上一个班，拖拖拉拉总会耗进去两天的时间和精力。于是他们有什么事了，不会觉得是“昨天”的事，只会觉得那是上个班发生的事。体感上就和昨天差不多，但也许已经是三天前了。
杨晓扬过着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的生活节奏，林雨萌忙于值大夜。两个人之间的关系稀释了，矛盾也好像稀释了。林雨萌想着，等他们忙完这个暑运再见面，她还是愿意给杨晓扬一个拥抱，和一次机会。
林雨萌的“暑运”结束得早一些。她睡醒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联系了杨晓扬。但杨晓扬告诉她，他只有时间和她在白天，在机场见面。
周鑫长了一张包子脸，白白净净的，让人看着很文气，也不太能看出来具体的年龄。其实他今年三十五了，刚刚升的机长，比别人晚两年是因为中间做了个转机型，飞787，国际航班。他这个人有一个民航业非常少有而宝贵的特质，就是耐心。心里太有数的人，如果干民航，会变得非常焦虑，但周鑫就是那种想得不多不少，刚刚好的程度。
其实和林雨萌有些像。
周鑫和林雨萌这顿饭，吃在了她和杨晓扬之前，属于巧合。林雨萌没有见杨晓扬，心里不静，有顾虑，其实不太想和周鑫吃饭。如果是没有遇到杨晓扬之前，周鑫是她很喜欢的那种男性。如今林雨萌掌握了一些技巧，也学会和陌生的异性相处了，她知道自己是可以和周鑫发展出来些什么的。要说心里有数，很少有人能比得过林雨萌。
杨晓扬有些怕她的这种心里有数。周鑫不怕，周鑫反而很喜欢。但林雨萌爱杨晓扬，不爱周鑫，她也没有任何必要去选一个自己不爱的人，她需要的也不是随便什么人爱她。和周鑫吃饭约在一家烤肉店，林雨萌看了看，人均消费五百左右，属于她能承受的范围的靠近上线。
周鑫要开车去接她，林雨萌不喜欢这些所谓男女的社会交友规则，就拒绝了。她自己开着宝马一系到停车场找到车位，下车的时候，发现正好周鑫从不远处走过来。周鑫没有去关注她车倒得直不直，让林雨萌很舒服。周鑫的注意力在她的车上：“你知不知道，上次蹭到你，就是因为光看你的车了……是辆E87？换了个前唇和排气？”
“嗯，还换了悬挂，刷了程序。”
“一阶二阶？”
“一阶。”林雨萌很认真地回答，“最好不要刷二阶，二阶改了发动机功率输出曲线，不一定是好事。原厂调教少动一些比较好。原厂的测试环境肯定是最完善的。”
“你——”周鑫开口要说什么，但卡住了，“对，你这种航空工程师，琢磨车肯定小菜一碟。”
他们清清爽爽地一起等电梯上楼，林雨萌顺口问了一句“几楼”，周鑫回答“五楼”。电梯里，周鑫浅看了两眼手机，应该是趁吃饭之前把手上的事情处理完。林雨萌也基本在同时做了同样的事情。
周鑫是个很幽默的人，而且不是逗女生的那种幽默，是真的幽默，真的轻松而聪明。吃饭期间聊到各自的感情史，林雨萌如实相告，说自己现在还在因为男人而难过，周鑫则讲了自己之前和谈了八年的女友分手，光缓就缓了两三年。感情不是开关，不是由人控制的。周鑫对这一点很坦荡，说明他是一位勇敢的人。
吃完饭之后，在商场里散步，周鑫问她：“喝点什么？”
林雨萌摆手：“喝不下了喝不下了。吃得太撑。”
结果，周鑫笑眯眯地看着她，说了一句：“嗯，不错，那就行。”
这话让林雨萌有些微妙地警惕。她突然意识到，周鑫应该是比自己以为的更喜欢自己一些。被人喜爱的感觉按理说应该不错，林雨萌自然是开心的，但又觉得平平淡淡，没什么特殊反应。她能感到自己离周鑫很远，离杨晓扬很近。
即使她就走在周鑫身边，和杨晓扬又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见面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选择杨晓扬。她好像又喜欢他，又受不了他。
她和周鑫的这顿饭吃得很开心，两个人到地库各开各的车的时候，周鑫问她什么时候有空再见面。林雨萌想了想，说不确定。
“你要去见他，是吧。”周鑫很平静地点破了这件事。
“嗯。”林雨萌点头。她有点惊讶，没想到周鑫没有选择心照不宣，而是直白地问了出来。周鑫似乎很不喜欢心照不宣的那一套，吃饭聊天的时候也会认真确认林雨萌的态度而非用自己的想法去臆断。可能是职业病吧，林雨萌想。但周鑫的问题就是，他私下与人相处的样子也太像工作中了。“我也……不知道。最近大家都很忙。”
“他再忙，也该抽出来时间见你。现在可能是在躲你。”
“我也觉得。”
“只是可能，具体我不了解。”周鑫补充，“说实话，雨萌，我比较喜欢有主见的女性。可是这就会造成，我追她们没用，反而得等她们自己来喜欢我。哎，男的都一样，都很怕被选择，我也害怕被选择……但希望我们还是有机会能试试。”
林雨萌惊讶地看着周鑫：“我……我当然，我，如果我不想试试就不会出来吃饭了。说实话对飞行员都有点ptsd了。”
最后这句话她说得声音不大，不过已经非常放肆。周鑫听完笑了起来，也没有做出任何承诺或保证，只是把这些事情认了下来。周鑫这个人什么都好，年龄稍大一些却也不油腻。只是他也太过寡淡。
林雨萌会去改装车，就不是一个喜欢寡淡的人。
两个人在那一瞬间都有一些看透这层未来。可是喜欢的时候，就想努力。周鑫想努力，林雨萌至少尊重这种努力。因为她经历过杨晓扬之后，非常能够理解。她也很想继续努力下去，但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累。想到杨晓扬就累，不仅爱而且累。如果杨晓扬不那么逃避，她倒也不怕这么累的。
靠近是她的本能，离开也是她的本能。这两个本能都非常强烈，狂风骤雨一样卷她，像是两台推力相反的发动机，把机身都撕裂了。但凡其中一个不是来自她自己内心的本能，她都可以做出选择，不论是爱还是离开，至少有一个选择。
林雨萌是一个遵从本心的人。只是她现在无法单单去遵从任何一部分的本心。
“你有没有想过……”周鑫试着提出来，“让你这么为难的，是他。一个人爱另一个人的时候，是不该让她这么为难的。”
林雨萌沉默，不愿意接下这话。
“主要是我也经历过，多少能明白你现在的感受。既然还没到决定的时候，那就再等等。”
“什么意思？”
“最终你的本能还是会有一个选择。”
林雨萌看着周鑫，仿佛不明白他怎么会知道自己是本能的内耗和挣扎。也许，到头来，她自己经历的这些情感过程，也不过是千千万万人经历过千千万万次的，没什么特别和稀奇。想到这里，她竟然安心了一些。
林雨萌点了点头：“我试试吧。”
周鑫看着她，眼神有点纵容地笑了笑，挥手说了句再见之后转身去找自己的车。林雨萌对他来说年纪有点小，不过他倒是愿意等等看。因为确实喜欢，第一次见面就特别喜欢。他都好多年没这么喜欢过什么人了。
“去，把那边的坑里放两束花，看着太秃了。”
挖掘现场从高处看就像一个人布满伤痕的脸。他们挖的时候不在意这么多，如今家属要来，就觉得不论怎么修饰都显得太直白太残酷。如今坑里已经没什么东西了，只剩焦黑的底层土。李彦生的远程指导是，搭个棚子，让家属在里边简单做一下纪念，然后把个人物品放在那里等认领。连旭还是担心有家属想去现场看看，就让在现场也收拾收拾，摆一些花。
结果前一天晚上十点，中央电视台的人和省政府的一起来了。他们都是专业做这些的，通宵收拾出来一个纪念堂和领取点，又指导着连旭他们整理现场。因为连旭去的时候，已经是事发后第三天，所以他没有碰上那些事发当天就连夜赶到山区现场的人。这些人里边当然有记者，但大多数是爱着遇难者的人们。连旭知道他们对现场有很重的执念，不可能仅仅满足于一个纪念堂。专业人士看来和他有类似的看法。
这种事情一回生二回熟。第二批家属是和李彦生一起到的。连旭已经属于“会抢答了”，反过来指导着李彦生干活，一套一套的，说得李彦生直发懵。
“比我细，比我考虑的细。”李彦生一边干一边感慨，“你想得周到。”
连旭掂了两块木板放在一片土质比较松软的地方。两条木板正好拼出来一条路，连到最远的放鲜花的坑。鲜花是黄菊和白菊，没有放花篮或花束，因为在这地方看着太假了，显得突兀、不合适。
连旭看着山区难得的晴天，长出一口气：“我们单位领导让我过两天回去。”
“怎么说？”
“说我干得挺好的，回去休假，写个材料，报到总局申请先进。”
“好事儿啊，那你就回呗？”
连旭皱了皱眉头：“怕回去……不太适应。”
“哈哈。”李彦生爽朗笑了两声，“我明白。前俩星期我在单位浑身难受，感觉都不会跟领导说话了。看见什么不满意的张嘴就说，领导脸黑了好几次。”
讲这点的话，连旭没有什么好语气。他眼神冷了下去：“那不然呢，不说等着……等着摔飞机？”
“对啊，我也是这么个意思。”
那天家属上山，施英正好来拿硬盘和记录。因为要赶着回去做飞机空中解体的计算机建模，跑程序推算最可能的解体过程，因此，她拷完数据就得走，也没空和连旭多说两句话。数据是现场一个工作人员给她拷的，等数据的时候，她听到了旁边简易房里边撕心裂肺的哭声。哭得施英心焦，她就走过去看了。
有个年轻男孩正在发掘现场旁边放花，腿都站不稳，花还没放到地上人先跪在了地上。他把头埋在土里，嚎啕大哭，旁边挂着牌的志愿者上去拉和安慰，施英看得心里难受，走过去轻轻扯开了那名志愿者。那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孩，戴着党徽，看着像镇上的公务员。
“让他哭一会儿，给他点时间。”施英拉着志愿者姑娘小声说，“别催他。”
这是开阔纪念地，发掘当天是完全暂停的，好几个家属散布在那些焦土的各个角落。男女老少都有，老年人少一些。大哭的沉默的都有。
“给他们点时间。”施英又说了一句。
“好，我知道了。”那个志愿者姑娘说。
很多年轻人没经历过生离死别，不知道道别对未亡人来说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他们当然不缺乏最起码的同理心，所以看人痛苦也想要安慰和帮助。只是有些时候，人需要不被打扰地直面痛苦。
这里边当然不仅仅是痛苦。不然这么一个满目疮痍的地方，为什么家属要前赴后继地来？施英比任何人都明白这其中的道理。这是离他们亲人最近的地方，这对他们来说是亲切的。现场或许在工作人员看来太过直白残酷，但家属想要的就是这些。他们不想要修饰，他们想要的是实打实看到自己的亲人爱人友人经历过什么。
会有痛苦吗？会有挣扎吗？还是很快就离开了？
看了现场那巨大的焦土坑，他们至少心里会有猜测：应该是没什么痛苦，走得很快。
施英看不下去了，就转身回到刚才等人的地方，拿到数据之后下了山，也没和连旭打招呼。就算是连旭，也不明白这些事情。没经历过谁也不能说感同身受。这么多年，施英早就习惯了在此事上沉默。
晚上，在酒店，杜南山给她打电话，问她同不同意杨晓扬无休值放行。
“他自己提出来的？”施英皱着眉头问杜南山。
“是啊，劝不住。”
“那就让他值。”
“但这班确实太欺负人了……”
“都是他自己提出来的，有什么欺负人。我徒弟主意大得很，我也管不住。”
杜南山沉默了几秒钟：“……你这是生气了还是真无所谓？”
“不生气，也不是无所谓。我就是纯粹尊重他的意愿。”施英想了想，“你们班到底紧张到什么程度，我不在袁川也没有第一手信息。他既然觉得有必要，那我相信他的判断。”
“哦，你是这个意思。”
“对啊，都放单了。按理说都不是我徒弟了。”
“那肯定永远是你徒弟。不然我也不会打电话专门来问你。”
“我知道。所以我的意见就是听他的。”
“OK。懂了。”
施英掌握的信息较他人确实多一些。她觉得这事儿和林雨萌有点关系。不过他们年轻人的事情，她现在懒得管了。生离死别近在眼前，其他都是小事。她自己和连旭还在关系转变当中，哪有空管别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