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反而是杨晓扬怨上林雨萌之后，才发现自己对她有很强的身体上的欲望。
他不完全是在逃避。从既往的关系上来讲，一直以来，杨晓扬都不害怕林雨萌。林雨萌像是他的港湾，怎么也害怕不起来。他对林雨萌有些气，怎么好好的好好的突然就不乐意了。虽然他也知道自己对林雨萌确实……从头到尾都太为所欲为，可是他不是不想改的，怎么突然就来不及了。
杨晓扬有点懵。他混乱的情感和生理欲望无处发泄，只能暂且用工作拖垮身体。他倒也没有混蛋到去找其他人。他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知道害怕的。
他和林雨萌其实都没有想到事情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没想到两个人的关系近到今天这一步。对于林雨萌来说，现在断尚且断得开，再往后她就没有任何机会了。就像飞机遇到目的地机场天气不好，盘旋等待到油快耗光。机长那时就要决策，是否选择备降。因为如果再等下去，油就不够飞到备降场了。
人对风险的认识和心理就是如此：当你没有任何可能和条件再反悔或犹豫，所有的损失都会变成小损失。
小概率的巨大风险，甚至会比确定的失去更不能承受。
林雨萌本来的人生规划里根本不可能围着男人和情感转，但如果要兼容杨晓扬，她就必须全部调整。这不是换一个组件，或者整装换发能解决的，而是要把用于空客的Leap-1A发动机装在波音飞机上。所有的构型、布局、气动，全部都要调整。这个事情难就难在，林雨萌有能力调整。
她有能力调整自己的人生规划，去适应杨晓扬。她能做下来，所以这对她来说成了一种选择。可做下来是一回事，做下来之后还能保持健康的、安全的、可持续的运行就变得不可企及。
和杨晓扬的关系会占据她几乎所有的精力。其实这样的生活她已经过了一年，她过不下去。她尝试开始表露真实的自己，反抗杨晓扬对她的影响力，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变得很奇怪。林雨萌也有一个隐匿漫长的绝望过程。只是杨晓扬并未发现。他忙于工作，忙于和宁媛媛的关系，忙于选择和决定，他根本没有发现林雨萌这么难受。
施英被抽调到调查组后，杨晓扬就忙得连身体欲望都顾不上疏解。可能就是压抑太久了，八月底晚上一点多，下了放行之后他去睡觉，直接做了个极度逼真的春梦，里边他和林雨萌做了一遍。睁开眼，杨晓扬摸着自己身体上的反应，心往下沉到谷底。这就是小水沟里翻船了？他甚至不觉得自己是小水沟里翻船了。
杨晓扬在床上翻腾，把带班翻醒了。震天的鼾声戛然而止，带班叹了口气：“咋了，失眠了？”
“啊，帆哥，不好意思，我——”
他话还没说完，对方震天的鼾声就原地继续，仿佛刚才是音频卡了。
杨晓扬觉得好笑而无奈，想自己悄无声息爬起来，但那个床板响得比鼾声还大，他只能干脆三下五除二翻下床穿鞋摸了烟出门，以最快速度逃离了那个房间。
塔台配楼里边半明半暗。宿舍区的灯关了，设备运行间也要人值班，灯还开着。杨晓扬走到走廊尽头的阳台，抽烟。也好在这会儿楼里人要么在上边值班，要么在休息室睡觉，所以他不用担心碰到别人看到自己支的帐篷。
室外夜里的风很热，一边是楼下知了疯了一样地叫，一边是机坪高杆灯下飞机试车的轰鸣声。煤油味儿直直钻进他的鼻子里，也让他想起来林雨萌。杨晓扬觉得自己快疯了，连抽了三根烟身体上的反应才下去。他觉得自己还不如去洗手间隔间里撸一发。
他上次为情所困，可能还是初中还是高中。
太离谱了。
怎么这事儿总会在他最乱、最烦、最累、最忙的时候发生？
他看着机坪，能看到几个不清不楚的人影。里边有没有林雨萌？杨晓扬的直觉是没有。人在他那种状态下，已经基本上没什么脑子只剩本能。杨晓扬早在值了自己申请的那种魔鬼班之后第三天，就已经累得休息不过来了。但男人有时候总会为面子买单一些血泪。他咬着牙坚持，脑子都是木的，人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张被拉满了之后就再没有被完全放开的弓。
烦躁，冲动，情绪化。他甚至对自己是否攻击了别人变得迟钝。昨天值班的时候把接班学员骂了一顿。骂完之后他也觉得尴尬，毕竟他也不是什么教员，塔台上还坐着两三个资深教员，自己张嘴说那些话真显愚蠢。
可能是最后一丝神智让他一直在躲避林雨萌。这种状态下，他如果和林雨萌见面，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那不就要彻底失去对方？他宁愿两个人关系变远。因为他已经不能接受失去了。
那天凌晨天亮了他才回去睡觉。第二天白天，因为潘承杰来了袁川，所以他得回市里跟潘承杰吃个饭。
开着车从塔台小区的门出去，他一眼看到路边林雨萌的车。身体的反应远比他的脑子要快。他的心跳一下子就上来了。最近他静息心率一直八九十，因为太疲劳。遇到刺激也会更容易被惊吓。杨晓扬随着这种应激的感受，生成的是一种烦躁的情绪。烦躁和亢奋，每一种都让他很想立刻见到林雨萌。
她来找他了，这一步是赢了吧。
杨晓扬隐隐约约知道自己非常愚蠢，所有的想法都非常愚蠢。可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脑子。压力和疲劳短短两月就能摧毁一个人。况且，杨晓扬向来都不是一个擅长应对压力的人。他把车也停在路边，停在林雨萌的车后边。林雨萌的小1系换掉了车型标识，贴了一个CFM的标志。这种行为自然很可爱，很“林雨萌”。可是杨晓扬看习惯了，会忘记。如今他在看，觉得刺痛。
他下了车，走到林雨萌的副驾驶，发现她在里边之后，就敲了敲玻璃。林雨萌降下车窗，视线很闪躲：“我……你出来了啊……我是想来找你谈一谈……”
杨晓扬拉开车门坐了进去。他们之间，见了面之后，还是会下意识亲近起来。
“在车里说吗？”他问林雨萌。
“嗯，好？”
“在车里说吧。”
“好。”
然后他们陷入沉默。杨晓扬看着林雨萌车上那些乱七八糟的按钮，突然想起来自己在2074驾驶舱里熏烟的时候。事情怎么走到了今天这个样子，他怎么会和林雨萌坐在车里谈这些，当时的他肯定是想不到的。他和林雨萌的关系中，自己总是被纵容的那一方，所以他仍旧在下意识地怨恨林雨萌的变化和突兀。她如果早说，难道自己不会改吗？她怎么就知道自己一定不会妥协？
“我从认识你的第一天就很喜欢你。”林雨萌开头，“什么事情都希望以你开心为准。你能感觉出来吗？”
杨晓扬点头：“能。”
“我也知道你能……”林雨萌看起来很纠结，“就是我，有很多时候我就是想让你喜欢，所以有些时候我表现的不是我自己本来的想法，你能看出来吗？”
“现在回想的话，能看出来。”
或许是杨晓扬紧皱着眉头，又特别疲惫，林雨萌有些说不下去。可她的心软很快平息，比以往都要快很多。她内心也有一部分想要去关心杨晓扬，只是这部分被她排在了谈话之后。她想，等他们谈开了，等杨晓扬明白她了、不怪她了，她还是可以去关心他的。
这种事情前前后后也不过两三句话的顺序，又没有什么来不及。
“可是我不想再这样了。”林雨萌说。
这句话刺痛了杨晓扬。
“那你想怎么样？”
“想做我自己。”
“嗯，做自己就是离开我，是吗？”杨晓扬不管林雨萌惊讶的眼神和否定的摇头，他觉得林雨萌就是那个意思，“追我这么长时间，对我好，陪我，然后说走就走了。你觉得你在这段感情里很伟大？你觉得我不了解你，你就了解我？发生这么多事儿，我不想放弃，一直在努力。我怕你失望，你知道吗。”
杨晓扬说了太多，林雨萌一时之间不知道接那个。所以她只能说最直接的反应：“我不觉得自己伟大。”林雨萌急得眼圈有点红了。然后她想起来，她还想说“我不是要离开你”。
但她这不就是要离开杨晓扬？
一时之间，林雨萌说不出来这样的话了。
或许这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她见到杨晓扬之后，又立刻不想离开他。人没有办法决定自己的感情。她只知道自己在这段关系里是难受的，必须要改变。可杨晓扬说的每一句话都让她更伤心一些。她需要杨晓扬倾听，但相反，杨晓扬在倾诉。这倾诉中自然包含了很多暴露出来的爱和依赖。她听了就又觉得心软了。
有辆车从他们身边刷地过去，贴得很近。林雨萌下意识趔了一下身体，杨晓扬下意识抬了抬手。
杨晓扬心里难受，恐惧分离，渴望亲近。但他只能看着林雨萌，眼神里全都是说不出来的话。林雨萌最受不了他这种神情，还是本能地问了一句：“你怎么了啊……是不是特别累。”
“是。”杨晓扬回答得很委屈。
但林雨萌并没有像他意料之内的那样去关怀他、爱他，而是叹了口气，神情非常无奈，语气第一次不再是完美或可爱或紧绷绷的，而是啪地落在地上，像一个有了实体的人，突然在杨晓扬面前具象起来。
“我也很累。”林雨萌难过地说。
杨晓扬觉得心疼，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那就回去睡觉吧。”
林雨萌摇了摇头。
杨晓扬的手机突然震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是潘承杰，就给挂断了。给潘承杰回微信的功夫，对方又打来语音。杨晓扬烦躁得不行，反而怎么打字都打不对。他简单回了几句之后，就无视了对方的催促，把手机放了下来。抬头那会儿，他感到了林雨萌介意的视线，但一闪而过，很快就没有了。
在很复杂的一瞬间里，杨晓扬好像明白了林雨萌的意思。他第一次重新审视面前的这个女人。她来见他之前应该是洗了澡，不过却穿的是原先爱穿的那些衣服。牛仔裤短袖，不戴项链，不戴耳饰。头发扎起来了，掉下来的发丝托在她圆润的侧脸上。耳侧有个痣，下巴有颗痘。手机放在中控台上，屏幕朝上，手机壳是纯黑色的，看着像个男孩子的手机壳。其实一直以来，林雨萌喜欢的东西都很凶。只有跟他见面频繁那段时间，见她买过一些颜色样式温和的小小的项链。杨晓扬一直觉得林雨萌小小的，此刻却突然想起来，林雨萌和他讨论业务、聊到工作的时候非常成熟。
她甚至比宁媛媛要成熟。真是很奇怪。
杨晓扬喜欢的本来也就是这种混杂的林雨萌，而不是那个小小的林雨萌。只是确实，他必须承认，那个小小的林雨萌在视觉上很讨他的喜欢，会让他想要保护、抱在怀里。他突然发现，林雨萌不知不觉之间比原来成熟了很多。不在于外表，而在于眼神、态度、说话的方式。他不想让林雨萌成熟的，于是心里觉得更烦躁了。他们已经回不去了，而必须接纳当前的彼此。
“先明确一个事儿。”杨晓扬说，“咱俩现在是恋爱关系，对吧。”
“啊？”林雨萌一脸空白。
结果这表情把杨晓扬气笑了。她怎么又是这个表情，她怎么老是这个表情。
“咱俩现在是恋爱关系。”杨晓扬说。
“啊……好？”
“所以你同意了？”
“啊？”
杨晓扬有点烦了：“谈恋爱，行吗？男女朋友。在一起。”
林雨萌没懂：“那我们现在是在闹分手吗。”
这话让杨晓扬的火直接就起来了。他恨不得把林雨萌的脑壳撬开，看看里边长得是什么东西。大概率管机械和理工的那一块发达到不行，管情感的那一块几近萎缩。杨晓扬想着，那就用实际行动让林雨萌明白好了。所以他直接凑到林雨萌面前，双眼中全是累积的怨气和怒火，用一种恨不得把对方咬死的姿态，尝试上前亲吻。
但林雨萌直接后撤了身体。她不想，她没准备好，她不觉得现在这个发展自己能够理解。她本来以为身体的本能总会让她屈服于杨晓扬的。可如今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事实就是，完全没有。
她避开，杨晓扬也就退开。车里的气氛好像第一次迎来真正的紧张。
“你不爱我了吗？”杨晓扬很平静地问她。
林雨萌给不出来回答。
杨晓扬下车要走，事情的变化急剧超出林雨萌的预期。她慌了，抬手去抓杨晓扬。可是杨晓扬的手臂在她两指之外的地方溜走。车门打开之后噪音和热空气都涌入。然后车门被杨晓扬关上。林雨萌才发现自己哭了。她很无助，不知道怎么办。
哭了一会儿之后，林雨萌的脑子出现了一个黄色告警提示。告警提示内容是：杨晓扬的车一直没有从她车边掠过。
林雨萌抬起头转过上身，看到杨晓扬的车还停在她的后边。杨晓扬并没有走。烈日之下，她隐约可以看到杨晓扬在低头回手机上的信息。那个神情和姿态，林雨萌都不用看清，就知道杨晓扬此刻非常烦躁。
她想了想，下车走到了杨晓扬的副驾旁边，拉开车门。杨晓扬抬起头看向她，她也就站在车外看着，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上去。
杨晓扬好像突然泄气了一样，对她说：“萌萌，我很爱你……你能别再折腾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