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很狗血，狗血得林雨萌不想接。仔细想想的话，杨晓扬这个人从一开始就是那种戏剧的核心。林雨萌必须承认自己有些时候就是会比较嫌弃杨晓扬不够聪明。不过她并不介意杨晓扬不够聪明就是了。
男的，聪明的比较少。能让林雨萌觉得聪明的男的凤毛麟角。林雨萌对杨晓扬的爱根本和这些东西无关，因此不重要。但此刻，她觉得自己有点不知道怎么和杨晓扬沟通。
她想了想之后，坐进了车里。
副驾驶的车座因为暴晒还有些热。林雨萌看向了空调出风口。杨晓扬的手机还在震动，但他已经不看了。他看着林雨萌，神情在无奈里是有点烦的。林雨萌不知道为何突然觉得心里有一些缓和。很奇怪，她感到被爱了。
杨晓扬一直把她当最普通的人在爱。他们互相给对方的也是一些很朴实很普通的东西。周鑫看上的，是她的优点，感兴趣的则是她的特点。她和杨晓扬从一开始，就莫名其妙走的是最深入的那一层关系。所以不论爱、不爱，他们显得没有经验也没有规则。
“你能受得了我吗？”林雨萌平静地询问杨晓扬，“我不是那种你一贯比较理解的女性。我有自己的喜好，我喜欢动手修东西，不喜欢那些精致小巧的首饰之类的……嗯，我觉得那些东西结构太简单了。越复杂的结构我越想看。我喜欢拆东西，家里的电视机空调都被我拆过一遍。还有就是我晚上不怎么睡觉。”
林雨萌说着说着，心里有点虚：“一般晚上就睡四五个小时吧。”
杨晓扬一脸理解不了林雨萌在干什么，但还是在耐着性子配合的表情。“那你晚上不睡觉都干什么？不困？”
“看看电视剧，看看书，玩一会儿，上飞机或者汽车的论坛看看，还有陪你。”
这一年以来陪杨晓扬的频率直线上升。杨晓扬占据了她生活中绝大部分的精力。
或许因为感到了自己以最普通的人的身份被杨晓扬爱着，林雨萌似乎也不想那么计较了。她能够理解，如果杨晓扬专注的是她人的身份，那自然会忽视她的优点、个性、特性。他们只是关注的方面不一样，并不是杨晓扬对她没有兴趣或忽视了她。奈何杨晓扬理解这些需要一些时间。而且他值班已经值傻了。
“所以现在，你想怎么样？”杨晓扬问她。
林雨萌叹了口气：“我觉得你还是先回去睡觉吧。”
“我睡不着。”杨晓扬看着她说，“和你的事儿不搞清楚，我怎么睡？”
这话让林雨萌心里难受了。她知道自己是爱杨晓扬的，发自内心，从最根本的层面，单纯爱着这个人。她的别扭与迷茫还没有过去，但他们也并不是没有时间慢慢地磨合和相识。林雨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看得明白、想得清楚这些，只是她如今已经能想清楚了。
杨晓扬还在解释：“而且我今天晚上还得回来值班，萌萌，我也不知道……我也很着急。但是对不起，我现在没有时间好好想这件事儿——”
“那不想了，不想了。”林雨萌说，“回去睡觉吧。”
杨晓扬叹了口气，低下头，然后又看向她，不知道说什么。
“我……等你？”林雨萌试着问杨晓扬。杨晓扬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等你，好吗。”林雨萌盯着他，像是魂都已经被勾走了。
然后她看见杨晓扬点了点头。
大概是生平第一次，林雨萌并不确定自己这个决定是否正确。感情的事情好像也确实不能用“正确”与否来判定。和杨晓扬的约定让她没由来地轻松。她长长打了个哈欠，杨晓扬也跟着她打了个哈欠。
“哦。”林雨萌突然反应过来，“我懂了。”
杨晓扬哈欠打到一半，下巴差点卡住。他眼神警惕地看着林雨萌：“又咋了？懂什么了？”
“You jump I jump啊。泰坦尼克号那么写也是有道理的。”
杨晓扬向后靠在座椅上，把靠背调平了一些，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摊好，侧头看着林雨萌。
“就是跟跳崖一样……就是看对方愿不愿意和你一起往下跳……”
在身体控制住自己之前，杨晓扬抬手去抚摸林雨萌的头顶。他是一个困到已经没有逻辑的人，林雨萌则很清醒，因此林雨萌为杨晓扬这种亲昵和占有、拥有她的态度而僵了一下，心中升起一片叹息。她总还是爱这个人的。她也没有办法。就算是悬崖也得跳，好在杨晓扬陪她一起跳了吧。
“我就听懂了你想为我跳悬崖？”杨晓扬的脑子艰难地转动，“是这个意思吗。”
林雨萌只能“嗯”了一声，说：“差不多吧。”
等她再回头去看杨晓扬，杨晓扬已经睡着。
如果说之前的所有争吵和思索都没有给她答案，此刻像是回家躺在自己床上一样在她身边睡着的杨晓扬，反而给了她答案。这份爱应该会很辛苦。林雨萌心里有了数。只是至少此时，她仍旧愿意选择辛苦而不是痛苦。
她把杨晓扬的手握在手心，为那熟悉又陌生的手掌分泌着血清素。她也觉得自己像是回家了。人对这种安心的感觉很容易成瘾。
杨晓扬总是这样，握着她的手就睡了，对她的意愿和日程不管不顾。林雨萌却又在心里原谅：他确实太累了。
事故调查比施英想象的辛苦很多。她连着一个星期最早也就是两点睡觉，早上七点半又得起来。手机上的信息已经堆了一百多条，她连看都没空看。期间，林雨萌帮她去医院看了看代锦，给她发了视频和照片。
施英没有点开看。
人在这个世界上，身边可信赖的人其实并不多。这里边，有一些是人可信，也有一些是关系牢靠。到了关键时候，其实可靠的人比可靠的关系往往更靠谱。林雨萌就是这样很罕见的、非常可靠的人。
和林雨萌打交道，会让人很难不把她认真看待。很多人对林雨萌的时候会觉得有些压力，好在施英非常适应压力。林雨萌跟她说了自己和杨晓扬的事情之后，她把手上正在整的Excel表放了一下，转过身，专心看手机屏幕。手机屏幕上倒也没什么东西，只是林雨萌的微信头像，和语音通话界面。
人有时候就会做很多没有意义的事情。
施英长出了一口气，伸了个懒腰。
本来林雨萌正在说话，说到一半停住了，问施英：“你累了？要不你休息吧。”
“没事，你说。”
林雨萌沉默了。
真到要说一些实质内容的时候，她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对杨晓扬的感情都是她心中混乱的感受，她现在心里满满的都是问号，感觉很多事情都没说清楚。她想去问，杨晓扬此刻又没有提供答案的能力。就好像那天值班，他们不知道该不该开发动机盖，又卡在某种做决策的时间点上，她却只能等别人的回复和通知。
施英想了想：“你现在开心吗？”
“说不上来开心。只是很平静。”
“我懂。”
林雨萌听施英这么说之后感到有些惊讶。在她看来，施英是她认识的所有人里，离“平静”两个字最远的人之一。
行业就在这么一个多月离逐渐地恢复着平静。事故调查的结果，至少在施英看来，遥遥无期。他们目前做的所有事情都没有明确的方向和逻辑。他们只是在进行地毯式搜索，既然找不到，就把所有东西都看一遍。参与调查的人员也似乎没有之前那么心急。大家只是习惯了，并按照这种连轴转的节奏，做着自己的工作，过着这临时而规整的生活。
“但这种平静之下又很恐怖，我觉得。”林雨萌缓缓摸着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像是被敲晕的，不是我真的平静了。”
这感受，施英就不懂了。
“我能问问现在调查得怎么样了吗？”
施英沉吟了一下：“现在也没什么方向。我们也没有定论。”
“这么难吗？”
“东西太多了……每一个细节都可能是线索。反而不知道怎么找。”
“英姐，那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施英对着手机屏幕上的头像和语音通话界面笑了起来。人总是会做很多没有什么意义的事情。“我只过来一个月，不管有没有结果，我下个月15号都会回去。”
林雨萌坦言：“我有点慌。”
这话让施英也沉默，在心里叹了口气。很奇怪，她现在好像突然能看明白生活中的一些事情了。她好像突然能看明白其他人在干什么，以及为什么这样干。有一层一直在她心里的毛玻璃被挪开了。
“不用慌，其实现在这样很正常。”施英简单安慰，“我这边结束之后要去一下南海。我也想去看看我爸当时出事的地方。”
“我爸”这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施英感到一阵陌生，就好像自己不会发这两个音节一样。这是施英第一次在和林雨萌的对话中非常直白地提到自己的家庭背景。
施英的手机震了一下，她缩小了和林雨萌的通话界面，看到是连旭问她今天怎么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施英身边所有的位置不知不觉之中都满了。同事，都是可靠的。真心的朋友，也有一两个。爱人，如今也就位。这些所有的东西叠加在一起，她发现自己的父亲已经渐渐被替代。
甚至，已逝的亲人也是这个矩阵的组成部分之一。她不再需要一个二十年前已经离开人世的人。
施英突然觉得眼眶很热。
林雨萌在电话里问她：“需要我陪你去吗？就是我下个月班很多，我得换换。”
“宝贝，你处理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施英又对着电话屏幕笑了出来，“姐姐好歹大你这么多岁，又不是需要被保护的三岁小孩儿。”
她也不打算让连旭陪她去。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感觉不太对。
人需要正式的道别。停尸间、火化、葬礼，整个流程自有它的道理。它给人一个逐渐面对现实的过程。葬礼那些繁复的规矩和仪式说到底是人们去告别和抒发自己留恋的过程。因为留恋的对象戛然而止，时间暂停，活人被留在存在里。死亡是非常唯物的东西。人在悲伤之中是承受不了这种唯物的。
“好吧。”林雨萌闷闷地接受了。
施英靠在椅背上，看着天花板：“我想他了。我想我爸了。”
林雨萌听着这句话，不知道该说什么，说了句：“嗯……”
她还没有失去过至亲，无法感同身受。甚至可能连最起码的共情都会做错方向。她也不想转移话题，因为这是施英第一次直白地提起这件事情。她虽然不会安慰，但至少不会躲避。有理工科从业背景的人，直面困难和无解是最起码的素质。更重要的是，她关心施英，她确实想知道。
一般情况下，施英都会很关注她，为她考虑。这次，施英像是刻意放掉了什么，保持着沉默，思考着自己的事情。林雨萌绞尽脑汁挤出来一句话：“没事，你就要去见他了。”
这种说法，对于林雨萌这位绝对的理工科天才少女，对于工作主打一个实事求是和严谨的一线机务来说，散发着隐晦的温柔。
施英突然觉得自己有点从杨晓扬的角度理解了林雨萌可爱在哪里。
“萌萌，”施英撒娇，“我好累啊。”
“嗯。你们好辛苦。”
“是吧。好累啊。”
林雨萌想了想，说：“阿姨的事情你不用操心，这个月就交给我。”
“好。”
施英陷入了长久的虚脱。现在很多年轻人说自己下了班什么都不想干只想躺在床上刷手机，大概就是这种感受的平民版。她听凭自己的手机在桌子上接二连三地震动，不知道又是谁、又因为什么，在给自己发微信消息。她如今每天的工作，就像是要把一个打得稀碎的花瓶重新一片一片拼起来。
很多时候，到施英手里的雷达数据甚至都是破损和不完整的。她需要凭借工作经验，比对空管雷达数据和飞机上的雷达数据，然后将不同的数据碎片对应到空管雷达轨迹上，从而帮助飞行性能方面的专家了解当时飞行的实际过程。
碎了的花瓶难道还能拼起来吗？谁能知道找不到的那些碎片是否就是关键花纹呢？
思绪盘桓在施英的脑子里，榨干她剩余的精力。
“英姐……英姐。”林雨萌在那边连叫了几声。
施英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哦，我还以为你睡着了。你要是困了就睡吧。”
“没有，我在想事。”
林雨萌大概是又回答了一些类似于“别想了休息吧”之类的话。施英想给连旭发个消息问问他在干什么，睡了没有。连旭回了袁川，最近又跟着他领导跑6786的事情。施英自己气若游丝，估计连旭也差不了多少。
如果连旭收到她的询问，估计会心里舒坦一些。想到连旭能舒服一些，施英也会觉得好像不那么累了。
手机上，有人给她发了一张照片。施英点进去看，一眼扫到的就是医院的背景。放大之后，她看到，照片里，杨晓扬在急诊挂水。
发给她照片的是申小深。
自从申小深调岗去了机关后勤，他们其实联系的机会挺少的。施英来了点点性质，不满申小深这种直接甩一张图过来的不负责任的态度。她轻轻给申小深回了一个问号。
申小深秒回：你把你徒弟累到医院来了？
施英问他：你怎么在医院？
申小深发了段语音，说自己有个朋友酒精中毒。
施英懒得搭理他，直接把照片转发给林雨萌：“萌萌，有张图我给你发了你看一下。”
她等着林雨萌的反应，但林雨萌半天都没有反应。施英就问了一句：“他怎么回事，严重吗？被我同事拍到了。”
林雨萌仍旧半天都没有反应。过了好一会儿，她说：“我不知道。他没和我说。”
林雨萌的语气紧绷绷，明显是担心，也是没有安全感。于是施英把态度放温柔：“你去问问他吧。生病正脆弱呢，你问他，他肯定心里高兴，比较安慰。”
“但是他……”
“没事。去问吧。”
施英想：人和人之间亲近的关系，总是得从互相支持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