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半夜的医院急诊,少说有百分之七十的人都是酒精中毒。申小深还是第一次见人在自己面前酒精中毒,就是突然之间一言不发神志模糊从桌子上滑到了地上,然后不省人事了。桌上有经验的人说赶紧送医院,申小深因为吃药没喝酒,成了唯一能执行这项任务的人。
急诊一通操作之后,他陪着朋友在输液室挂水。一共四五袋,要挂四五个小时。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因为酒精中毒难受得需要拉着他的手获取安慰。申小深觉得还怪别扭的。
他四处地看,希望大家没有注意自己和一个大男人拉手这件事。然后,他就看见了杨晓扬。
杨晓扬也在挂水。他看着杨晓扬,杨晓扬看着他。杨晓扬看着他,他看着杨晓扬。
看了一会儿,他松开朋友的手,走到扬晓扬面前,神色比较关心:“你这是怎么了,生病了?”
杨晓扬则看了看他仍躺在床上的朋友,又看了看他:“小深哥,你不是结婚了吗……”
“我朋友,酒精中毒了。我靠,非要拉着我。”
杨晓扬松了口气,露出笑容:“哦,我还以为自己撞见什么大秘密了。”
申小深于是在他身边坐下:“啥病啊?”
“没事,嗓子发炎了,发烧。”
越是看杨晓扬,申小深越发现他整个人都好像发木、发闷。这状态他十分熟悉,就和连值三个大夜之后的他自己一样。申小深离开了管制一线之后,反而发现世界挺大的,心也慢慢开阔了。
他面带同情:“累的?”
杨晓扬也不否认,无奈地笑着点了点头。
“嘿。”申小深说着,拿出来手机对着杨晓扬就是一张照片,反手发给了施英,“这可得让你师父知道。”
“诶,别,她在临凤——”
杨晓扬心里也委屈得很,且不说工作太累,就是林雨萌的事情,施英也不知道会怎么看他。他如今很在意施英对自己的看法。所以申小深这个做法,他内心实在是支持的。口头上虚弱的阻拦就显得沦为形式。
想着施英知道了,他至少觉得自己的付出被看到了。杨晓扬总觉得有点什么事情被他忽略,但他一时也想不起来。
申小深很快被他朋友叫了回去。杨晓扬看着他老老实实回去给一大男人拉手。他乐得精神放松了不少,靠在勉强还算舒适的座椅上,不知不觉也就睡着了。他并没有注意,护士路过的时候给他输液管上夹了报警器。杨晓扬这种长得好看的年轻男人,眼里还有情绪,有表达,总是很招女的喜欢的。林雨萌这也属于不能免俗,她当然也见过杨晓扬平时有多受欢迎。所以,杨晓扬反过去也爱她,她当然很惊讶。
林雨萌不是不知道自己并不招男人。很奇怪,她还挺招女人的。
所以施英喜欢她,她内心底层并不惊讶。
烧退了之后,杨晓扬身上很轻松,这一觉睡得香甜。他睁开眼的时候,觉得自己焕然一新。但睁眼看见对面墙上的电子钟,时间也才过去十几分钟。
他抬头去看自己的输液袋,视线转向,最先看到的是林雨萌。
杨晓扬无法形容那种感受。他觉得自己是一块地,被林雨萌插了一根写了自己名字的小旗。
“你来了?”他嗓子有点哑,问。
“英姐跟我说的。”林雨萌语气中很埋怨他,“为什么不跟我说?”
杨晓扬叹了口气:“烧起来的时候都一两点了,带班让我直接来医院。我没想那么多。想着你睡觉了。”
林雨萌眨了眨眼。
她在杨晓扬面前总是语塞。她有很多情感,看着杨晓扬这个疲惫的样子,又说不出来。
“下次叫我,好吗?”
杨晓扬点了点头。
报警器响了,林雨萌的眼睛立刻被吸引过去。她眼睛亮亮的,为这个陌生的声音来源而好奇,又在几秒内分辨出了来源和目的。她饶有兴致看了看那个红色的塑料片的简陋报警器,站起来按了身后的呼叫铃,叫来了护士。
她扒拉着输液架上挂的药,数了数,也看了看毫升数。她看着护士给杨晓扬换药,问杨晓扬:“要喝点什么或者吃点什么吗?”
护士低头排输液管里的气泡,微微侧头看了林雨萌一眼。杨晓扬对着林雨萌摇头,抬起自己没扎针的手,绕过输液管子和护士的头,去要林雨萌:“不用,你过来。”
林雨萌握着他的手走到另一边。
“坐下。”杨晓扬说。
林雨萌坐下。
杨晓扬把她拉到自己身边,试了几个姿势,靠在林雨萌的身上,腰都快扭断了,别扭得不行,闭上了眼。
“累了。”杨晓扬说。
林雨萌心里熨贴,整个身体都平静而愉悦,只有一点点揪心,担忧杨晓扬的病情,心疼他的状态。杨晓扬动了动,握住了林雨萌的手,又换了个十指相扣的方式。林雨萌的心跳有些加快。
“你累不累。”杨晓扬突然问她。
这反问让林雨萌愣了一下。她“啊”了一声。
“你说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好像自己被忽略了。所以我,这不是……”
“哦。”林雨萌低了低头,心里有点儿惊讶,“我还好。和你在一起不太累。”
林雨萌说的是“不太累”,而不是“不累”。
当她发现杨晓扬对此也没什么反应的时候,松了口气。如果这样都还说不累,那太委屈她自己了。林雨萌不能把自己所有的努力和付出都用“自愿”两个字遮掩过去。她第一次说出来,有些紧张,怕杨晓扬不满意,也怕杨晓扬太紧张。
“睡吧。”她对杨晓扬说。
杨晓扬嗯着,在她肩头蹭了蹭。
急诊成对的男男女女不少,其中还有一对男男,林雨萌尽量不动声色地多看了两眼,对方也在看她,她就挪开视线了。还有个三四十岁的女的在输液,一边打哈欠一边刷短视频,好在声音放得不太大。她丈夫在旁边睡得不省人事。不过林雨萌观察了一下她丈夫的穿着,裤脚上还有油漆,看着像是干体力活的工人,她便觉得别人的生活自己也不好评判。
也不知道在别人眼中,自己和杨晓扬又是什么样子的。
林雨萌脑子里思绪纷繁,硬是看着窗外的天一点一点亮了。杨晓扬睡着睡着就靠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只是和林雨萌牵起的手怎么都不愿意松开。
在这么一个平淡的夜晚之中,百公里之外临凤的专家组,发现了解释事故的关键线索。施英一夜没睡,通宵都在开会。专家组很多是航电机械方面的资深工程师,其实他们说什么施英不太能听懂。
只是在涉及空管的时候,施英回答问题。
到清晨,李彦生带着连旭也到镇上开会。他们能这么早就发现关键线索,形成初步推断,其实说到底,是好运气。
天已经泛点亮了,看得出来又是一个阴天。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前一天晚上有晚霞,如今又是阴天,大概率今天终于不再下雨了。施英从成堆的资料中抬起来头,看见八所的总师斜靠在沙发上睡觉。总师叫吉勇毅,快要退了,年纪比较大,头发白了一半,专家组的人都很照顾他,想让他不要跟着熬夜,去休息。但无奈他又是航电方面的主导专家,最终劝睡没进行了两句就停止了。
五六点是熬了一夜之后最困的时候。大办公桌上一半的人都在趴着小睡。施英也想休息,可是资料上的数据在她脑子里盘旋。专家组打主力的还是航空器和导航方面的工程师,空管的人大多数时候是闲的。他们就帮忙做点什么。
华北局的王娟推门进来,手上拿着两三条毯子。她放轻脚步走到施英面前,递给了她一条:“你穿得少,早上冷。空调不好使。”
施英没推辞:“谢谢。”
王娟继续看谁需要毯子。施英拉了她一把,指了指吉勇毅。
“勇毅总年纪大了,给他盖一下?”
王娟一看,点了点头,拿了毯子过去,小心翼翼准备给老总师盖上。结果吉勇毅一有人靠近就醒了,迷迷糊糊摆手拒绝王娟的毯子。
“啊,谢谢谢谢,我就不用盖了,你给几个女士用吧。”
他说话声音很低,虽然放低声音了,还是吵醒了几个人。王娟还没说话,几个没睡的女士纷纷表示让王娟把毯子给吉勇毅。最后吉勇毅说着谢谢,把毯子披在身上,戴上眼镜,重新走回到电脑屏幕前看数据。
有人劝施英去睡觉,施英推辞。人在没睡着的时候就没什么脑子,性格行为变得奇怪,说话口无遮拦。劝的人张口就说:“你们空管在这儿也没什么用,还不如去睡觉,好好休息。有问题我们打电话叫你过来啊。”
专家组气氛很统一,因此没有人会因为说了实话被介意。施英摆摆手,也脱口而出:“我想留下来帮忙。小时候有点心结。”
那人没听懂:“啊?心结?那跟航空事故有什么……哦哦哦哦,你小时候经历过航空事故?”说完之后,又顿了一秒:“那个,那个,华南航空难?”
“是。”施英点了点头,“我爸在飞机上。”
“哎。”那人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过了半天,那人突然反应过来。他凑到施英跟前,疲惫的脸上透出歉意:“不好意思,刚才我问的是不是不太合适……”
“没事。”施英摇摇头。
他们都已经累到不想给眼神。脑子唯一还在运转的部分是理性分析。施英想,好在这不是在值班,不然所有人肯定都要强制休息。听专家组的人说,有些项目如果到关键阶段了,研发人员这么熬大夜都是很正常的事情。他们其实已经习惯了。
王娟是搞人为因素的,在人群中自然分工,承担了关注大家情绪关注后勤保障的职能。这个组自动化到施英仅存的理性大脑都觉得有些好笑。
突然,吉勇毅把老花镜一摘,表情坚定:“算,算一下儿。”
旁边八所的工程师上手就开始在电脑上建模。
王娟问他:“有结果了?勇毅总?”
“现在还没,现在还没。等刘岩拟合一下儿看看。要是置信度可以,那我们就至少算找到一个致命问题了。但还有没有其他的,我不知道。从航电这边,我只能给这样的结论。”
办公室里的人都有点激动,纷纷凑上来看。刘岩是个挺内向的人,不喜欢别人盯着他干活,这会儿浑然不觉,好像压根不知道周围有人为这一样。
他眼神中的兴奋很单纯,就是找到问题的激动。但吉勇毅表情更复杂一些。他发现问题的同时,自然也就看到了这些问题应该如何避免、如何调整。很可惜,如果这个系统风险能够早点被发现的话,事故就不会发生了。
吉勇毅知道这种极为隐蔽的问题是基本不可能事前发现的。民航安全的很多经验,都是人命的经验。
可是遗憾的感觉深深埋在他的心里。他看着这群年轻人兴奋和紧张,自己想得更多的“之后的事”。吉勇毅经常想,中国人有没有可能自己造出来更安全的大飞机?
他自己就是宽体机项目组的,八所也在做国产宽体机的航电。做了民机的项目之后,他才愈发明白安全到底是什么。他一时之间有很多想法,需要慢慢理清。
刘岩的模型要跑三个小时,大家纷纷去睡觉了。留着刘岩和几个精神好的,盯着跑模型。
连旭跟李彦生去开会,一路上连个人影儿都找不到。他们自己摸到专家组开会的大会议室想碰碰运气。开了门,屋里只有一小半的人,围着一台电脑。连旭看见施英也瘫在一张椅子上,像扫视跑道一样不时扫一眼电脑屏幕。连旭和李彦生推门进来,屋里人都没回头,只有施英像是自动感应一样,回头准确对视上连旭的目光。看了几秒之后,她就回去扫视了一眼屏幕。
她站起来,迎着连旭走过去:“你们来了?”
“嗯,不是说有进展吗。”
“是。跟你们说的时候还是航电问题,是吧。现在定位到具体故障了,在做可信度分析。”
李彦生愣生生地看着施英,又看了看屋里其他人,又看了看施英。他们说话都自动放低了声音。会议室里的气氛,说不上来,就是很“消停”。一群做事的人做着事情。
“已经找到原因了?”李彦生微微皱起了眉。
“也不是。”施英说,“找到了其中一个可能导致飞机空中解体的原因。但到底还有没有其他原因,到底事故过程中是不是这个原因决定了事件结果……”施英说到一半没了气,随便摆了摆手,脑子里还有两百字的技术解释都省略在这个摆手里:“反正就,嗯。”
连旭一脸愁容看着她:“你去睡个觉吧。”
施英摇头:“我等结果。”
“听话。”
这种简单的命令有点把施英镇住了。她有时候也很烦,自己为什么老是听得进去连旭的话。她已经不考虑李彦生在旁边站着了,语气软下来:“等我看完结果好吗。我想善始善终。”
连旭一下子也愣了,头好像自己有意识一样点了点。施英的善始善终当然不仅仅说6786的事故原因调查。其实更多应该还是她自己受没结果的事情折磨了太多年,她太想看到如今这件事有答案。她的人生需要一个答案。
模型分析的结果很确定,就是一个数值。数值告诉她这个原因导致飞机结构关键损伤的概率是多少,以及这个概率估值的置信度。顺着这条线索,也许她一年之后就能看到6786事故原因的完整报告。她几乎可以说是明确地知道当时这架飞机发生了什么,机组经历了什么。而不是二十年来在心里重复复盘。
她的脑子里永远有一个程序在不间断运行,那就是思索当年的事情。
思索她爸在哪,思索怎么回事,思索为什么,思索她妈的变化。她很想停下来,可她停不下来。这不是靠她的个人意志可以左右的。
她要知道那是什么。知道了,也许就能结束了。她要知道“知道”到底是什么感觉。
“等这个结果出来,如果结果理想,”施英又回头扫视屏幕,“我就回袁川,休假一段时间,然后去南海岛上看看,怎么样?”
她问连旭问得很无意识,心不在焉。连旭听得很认真。或许在这一刻里,连旭也终于明白了这二十年来施英身上在发生什么。她在尝试给自己无止境的痛苦寻找一个原因,她在用所有的努力尝试终结这份痛苦。
这不是连旭爱她、保护她,或者他们两情相悦,就能终结的。这是她自己的路,必须她自己一步一步走。
施英是一个很勇敢的人。
她没有退过,迎着痛苦去了袁川,来了专家组,还准备去南海岛。她在持续的痛苦中还能体会友情和爱情,还在和连旭建立关系,追求幸福。施英是一个很勇敢的人。
不过施英本人的注意力早就已经被牵回到了跑模型的电脑上。刘岩正在导出结果数据,一份表格。专家组的人凑上去围着看,连旭和李彦生也围着看。连旭和李彦生看不懂,施英一知半解。刘岩很激动,给吉勇毅打电话。
刘岩只看了一半结果,就好像很有把握的样子。其他人上手往下拉表格,有人说了句:“数据挺好。”
王娟只看刘岩,问他:“什么结果?”
“挺好的,挺好的。”刘岩回答,“拟合度也很高。很理想了。特别理想。我们运气真是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