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航上出了新技术，要把RNP AR进近放到普通机场的平行跑道五边来用。袁川规划的第三条跑道是一条窄距平行双跑道，所以经过申请之后成了新技术试点。杜南山又要做新技术，天天往程序设计院跑，塔台人又不够，已经焦头烂额。他一个主持工作的副主任遇到这种难题，领导们也没想给太高要求，以鼓励为主。他提的一些工作要求，领导都尽量满足了。
直到杜南山提出来把申小深借调回来帮忙做RNP AR。
领导自然是不愿意的，耐不住杜南山一直在提。杜南山一周在单位待六天，其中四天要过夜不回家，他把值班记录拿出来给领导看，领导们才觉得他这实在是干不完了，因此同意了要申小深的要求。
领导把借调的安排告诉了申小深现在所在的科室主任，主任没什么可不同意。事情安排好了，定好了日期交接。领导当天去申小深的部门接人，申小深回了三个字：“不想去。”
三四个人直接站在他的办公室里傻眼了。他同办公室的年轻员工没忍住笑出了声，然后借故接水逃走。
领导站在申小深的办公室里，给杜南山打电话，劈头盖脸一顿骂。杜南山在电话另一边道歉道得申小深都听见了。然后，好像是塔台有个鸟击，这场情绪发泄才算结束。
申小深就对着自己曾经的主管领导笑：“我不想去啊，你骂山哥也没有用啊。”
“现在塔台确实是缺人，杜南山跟我们说了很久我们才同意。”领导黑着脸，翻译过来就是“你不要不识抬举”。
申小深佯装不解：“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这话说得非常真心实意，带着诚恳的天真，显得胆大包天为所欲为，翻译过来就是“真当老子想回去吗”。领导被噎得说不出来话，张嘴想骂，但想起来申小深已经不是自己部门的了，转而只能闭嘴。他油腻的方脸上挂不住表情，眼神里难言报复之意。当时他离开管制部的时候，这人把他贬得一无是处，好像他前十年受的表彰一夜之间荡然无存了。这人也是管制出身，出了单位的门，摸着良心也知道值班犯错有时候是一种概率问题。他为了显得自己手段雷厉就贬低申小深的人格，只不过是因为他当时“可以”。
领导思前想后，只能十分尴尬地离场，申小深给杜南山发了条微信表达歉意，杜南山也道歉，说是自己没有提前问他，忙忘了。
领导对杜南山记仇，情绪无处发散，只能在之后的会上暗搓搓吐槽杜南山能力不足，要给塔台空降个主任。好在大领导比较谨慎，没有立刻答应。塔台危机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人心浮动。杜南山能力其实不差，但他碍于自己只是主持工作，不敢大刀阔斧地干。而且他是个有什么说什么的人，不太会表现和彰显自己。
就是在这种时候，施英回家了。
施英回塔台先上一周行政班熟悉岗位。她听着同事们讲单位那点儿事儿，发自内心觉得不重要，因此就摆摆手说了句“不重要”，对领导就是“不用搭理他们”。说来很奇怪，塔台的过度紧绷气氛就在她这两摆手之后，放松下来。
施英坐在塔台东边办公台前，看着机场高速高架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发呆。
这个角度同样能看到两条跑道的五边，和月升。飞机的航行灯在两三千米的时候看起来像是星星，可是在五边八九百米的高度，就看着像是小火苗。塔台平静的值班氛围让她的心静了下来。专家组的紧张散去了，行政班的聒噪结束了。范天云在和陈晖绘声绘色地描绘申小深如何打了领导的脸。陈晖总能精准踩到一些奇怪的幽默点，比如。
“申总没有直接开骂已经很给面子了。”
范天云笑：“你这么一说确实啊。给领导面子那是绝对的文明人。”
“不是给领导，是给山哥。”
范天云嘿嘿了两声：“我就总觉得这个故事哪里不太对。看来申总不值夜班了之后情绪稳定了很多。都比领导的情绪还稳定了。”
“那也……不能和领导比吧。”陈晖说得很为难，好像委屈了申小深一样。
“哎，我都想申总了。”
“希望申总不要想我们。”
“看他那个态度，应该是不想。”
“那就好。”
施英靠在转椅上，转圈圈。她不想动，一动不想动，嘴也不想张。塔台的门打开，杨晓扬上来接班。他低着头玩手机到最后一刻，不进摄像头区域绝不收起来。杨晓扬像个行尸走肉，没看见同样像个行尸走肉的施英。
他走到办公台前放手机，迎着施英傻站住叫了句：“师父。”
施英歪歪头。
“你回来了？”
施英不满：“不要问废话。”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下午。”
“行政班吗？”
“明天开始行政班。帮山哥搞RNP AR。”
杨晓扬皱眉头：“我们要搞RNP AR了？”
“嗯。”施英单刀直入，“你晚上下班一起吃个夜宵。叫上雨萌。”
杨晓扬不知为何有一种见家长的感觉。因此他有点别扭。
“啊……好。”
杨晓扬放下手机转身要走，施英又把他叫住。“晓扬，”施英的语气平淡，“你这段时间做得很好。以后不用这么辛苦。但是不管怎么说，我很骄傲。”
这是一句惊天地泣鬼神的话。
杨晓扬的心里滚滚洪流，突然明白过来自己为什么能在空管这个地方待下去，也知道了张故他们看上的是什么。他心中矫情泛滥，把自己当故事主人公，感觉那时2074的事故就是命运齿轮转动的起点。回过头看的时候，他才知道这条路是怎么走出来的，又为什么会这样走。
他不是故事主人公吗？
施英这其实是一句很普通的话。虽然是很重的认可，但也不是没有师父跟徒弟说过这种话。
我们总得把自己从主角的位置上挪开之后才能看到这世界上千千万万个其他的主角。施英眼中五边的“小火苗”里，有好几百个主角。空管雷达屏幕上的黑点点里，有好几万个主角。人年轻的时候想当主角，有一些阅历之后就不想当了。不过我觉得，杨晓扬既然是真的主角，那么给他一分钟、两分钟，让他知道自己主角的身份，也不算过分。
施英看着杨晓扬的背影，知道自己徒弟是很受触动的。以常理，和她对杨晓扬的了解来说，他都会很重视这句认可。只是杨晓扬表面上平平淡淡，甚至没什么反应。他大概是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人对自己真正重视的东西难免胆怯。主角在这一刻走完了自己这一路的历程，他从一名优秀的飞行员，转变为了一名优秀的管制员。他拥有了爱情，却又不知道如何持有爱情。他的人生轨迹从故事的开始就被砸断，于是他就只能去过退而求其次的生活。这很憋屈，就算如今有了施英的这句话，有了林雨萌，这件事仍旧很憋屈。
只能说，有时候，有些人，个别人（尤其是主人公），是能在自己低矮的人生中站得比天花板要高一些的。
高得不多，就一些。
这就是人战胜了天的时候。
施英也是核心主人公。可惜她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一点。
大晴天，太阳晒得林雨萌睁不开眼。她脸上圆圆肉肉的，皮肤白嫩，侧面看还有绒毛，挺不耐晒，容易长斑。只要不在杨晓扬身边，她就看着是个非常有主见的人。虽然这种话说出来不太合适，但林雨萌确实和大街上那些普女不一样。气质上就不一样。不过她倒是一直觉得自己就是普女，并且最大的缺点就是太普了。
她跟着施英躲在树荫下走，施英看了几看，最后还是忍不住问她：“你开始注意防晒了？”
“嗯……”
“怎么，杨晓扬说了什么让你不自信了？”
“不是，这倒没有。”
她就是自己不自信。她原来翻过杨晓扬的社交网络账号，看到他的那些女朋友和他在蓝天白云绝美北京里边拍照，帅哥靓女，像是这个都市里最体面的那群人。林雨萌也知道自己如果平时没真在商场大街上见过这些人，那大概率这些照片就是摆拍和P图P出来的精致。
但她还是不自信。
“有防晒意识挺好。”施英自己显年轻，站着说话不腰疼，云淡风轻的，“我那天看你们俩，比我想象中感情还要好一些。”
“哎。”林雨萌的反应是叹气，“我爱他。我知道他也爱我。”
“别想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们走进了医院大门，在住院楼门口登记探视。门卫是新招的，对林雨萌比对施英熟悉。他跟林雨萌打招呼，打量施英。林雨萌替施英回答：“我朋友，来看家人。”门卫反应不过来，便以为她们两个是在医院认识的，都是病人家属，还和林雨萌寒暄：“又来看你阿姨啊。”
林雨萌看了看施英，施英笑着不说话。于是林雨萌就补充：“我阿姨就是她妈妈……”
两人留下不解的门卫，上了楼，到了病区。病区还是老样子，除了墙上的挡板换了，换成了前几天的国庆节和中秋节主题。施英这次来看代锦觉得自如了很多，没那么害怕了，看医院也觉得没有原来那么浑身不舒服。精神病也是病，精神病院就是医院。大家都是在治病或维持生命，没什么不同。
护士长见施英来了，很惊讶。
“欸，你是不是好久没来了。”她说话倒是很直接，“我记得，你是去调查什么航空……”
“九·二七，龙奥航空那架飞机。”
“哦哦哦，对，是。”护士长招呼施英去探视室，“那你自己也要注意心理健康和心理卫生。咱们也都知道，很多精神类疾病是有遗传倾向的。”
“嗯，没事，我没有接触救援一线。”
护士长浅瞪了她一眼：“那也不能掉以轻心。”
“我妈最近怎么样？”
“精神紧张，晚上不睡觉，朱主任暂时给她换了一段时间的阿普挫仑。病人应该还是比较担心你。加上，他们平时也看新闻，像九·二七这种事情病友还是会议论。我们虽然已经比较注意，但肯定对她还是有影响。”
代锦被领进来的时候，整个人呆呆的，像是没有睡醒，坐下来就开始打哈欠，估计是因为调药。
坐了一会儿之后，代锦认出来了施英。
“施英？你回来了。”代锦对她说，“你爸呢？”
“去飞了。”
代锦冷笑了一声：“又去飞……”
“妈妈。”施英突然叫了一声。她没想到自己叫出声的一瞬间，眼泪跟着哗就流了下来。护士长本来在玩手机，感到屋里气氛不对，把手机放回口袋里，往施英和代锦的方向上了一步。施英一边流泪，一边安静地叫“妈妈”，像是要把她的妈妈从代锦的脑子里叫出来一样。
代锦的神色是有变化的。她从施英的第一声“妈妈”开始就愣住了。代锦是精神分裂，她形不成连续的逻辑和意识。她没有什么认知能力。只是可能脑海中残存的某些本能，让她对这个称呼做出回应。
“妈妈，我和连旭在一起了。我去临凤这一个月，都没怎么睡觉。但是我们找到方向了，可能是航电方面的故障。这个故障具体我也不太明白。反正，我研究了一下，应该是发动机燃烧室监控模块一个数据异常之后溢出，导致FMC里一块板子过热。这块板子旁边就是控制滚转计算的板子，就连着都过热……FMC就卡死了，两边发动机推力不均衡，所以飞机失控，飞入气流，超过结构载荷，坠毁。”
在场的除了林雨萌，没人能听懂施英在说什么。林雨萌听完恍然大悟，为6786这场事故泛起心痛。谁也想不到空客优化了燃烧室监控模块之后会导致FMC硬件不兼容而数据溢出……空客这个优化做了有二十年了。
二十年？
林雨萌张了张嘴，不敢说话。
代锦听施英讲天书，很快就跑神，自己开始唱歌，神态像个无聊的孩子。施英的眼泪雨水一样往下落，在她脸上形成一片雨幕。
“妈妈，”她又叫了一声，把代锦的注意力拉回来，再开口之前声音已经哽咽，“我和连旭在一起了。”
代锦想了想，突然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哦……挺好。”
她的攻击性被药物打掉，如今只剩一种迟缓。
施英从包里翻纸出来擦眼泪，翻着翻着代锦说了一句话，听得人毛骨悚然。
“施英，妈妈对不起你，”她的眼神仍旧很呆滞，“现实太难了，你别管我了，走吧。”
施英整个人完全傻了。她盯着代锦苍老的眼睛，已经松弛的皮肤，想要看出一点自己妈妈的影子，却怎么都看不到。“你去找找你爸，我想跟他离婚。”代锦补充。
1885空难之后，施英收拾施云飞遗物的时候，确实发现了还没签字的离婚协议书。这件事不知道怎么传了出去，也让施云飞这么多年来一直被议论，说他是因为家庭不合，所以驾驶飞机撞了山。谣言传得很离谱，还能自圆其说，说飞机之所以空中解体，是因为施云飞和副驾在空中争夺飞机操控，导致飞机姿态反复改变，所以机翼断了。
甚至那时候，局方的文件都算是默认接受了这种说法。
但施英始终认为不是这样的。
代锦从座椅上站起来，椅子腿划过地板发出刺耳的声音。代锦说：“我要睡觉。”
她也不管任何人，开门就往外走，护士长让门口的护士把代锦送回病房。她回到探视室找施英，施英看着她，眼神中是求助和迷茫。这种眼神她太熟悉了，下意识就开启安慰技能。
“有时候，病人的病情不一定是坏事。这可能是她对自己的一种保护。所以我们也是控制病情为主，让病情稳定住。”护士长冲施英笑了笑，“在这儿干久了就发现这些病人也没有什么不正常。而且外边的人也没有那么正常。你放心吧，朱主任每天看她情况调着药呢，没事儿。”
施英点了点头：“谢谢护士长。”
护士长也点点头，转头看向林雨萌。林雨萌本来满脑子都是燃烧室监控模块，现在猛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赶紧上前去安慰施英。
护士长临走前交代：“让你朋友好好陪你，自己也要注意，啊。”
“好，知道了。”
林雨萌自己也没见过这么老实的施英，一方面安慰，一方面心疼，一方面有些诧异和新奇。她觉得施英回来之后比原来平静了很多。
“英姐，我觉得你回来之后平静了很多。”她和施英说。
“6786对我来说也是一个契机吧。”施英没把话说透，“走吧，我们去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