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川本场被一个C型的雷雨包围，除了向东的走廊口之外，所有方向全部封死。离场向西的飞机直接停止放行，向北和向南的飞机都从东边绕飞走。区域管制室忙着指挥飞机、发流量控制、做天气会商、引导飞机备降。塔台和进近被天气和风向兜得团团转，半个小时换了三次跑道。
时间是凌晨一点半。
袁川最近热得像是要把所有人蒸死。副高北移，移到华南地区的腹地。袁川于是成了副高的边缘。天气系统在此僵持不下，台风卷过来再甩个尾，没有一天是消停的。
起落塔台那边忙得连骂人的劲儿都没有了。这种强度和复杂程度，杨晓扬是干不下来的。所以，他坐在放行席位，控住几十架延误的飞机，已经从十点干到了一点半。放行没有最长执勤小时限定，袁川有限的值班力量现在都要保障塔台和地面的指挥。可是管制员无法在满负荷运行的时候再去守听十几架耐心早已到极限的飞机。
“现在有时间了吗？”
“我们排第几个？”
“还要等多久？”
“怎么还要两个小时？已经等了一个小时了！”
“我们乘客已经在飞机上待了四十分钟了，能不能帮我们问问啊……”
“可是我们飞机上有VIP啊，刚才家里说能走啊？”
这样轮番狂轰乱炸，有发火的，有卖惨的，有不满意的，杨晓扬必须控制好局面，做好解释，同时要做好放行排序，在有限的流控规则之下让飞机等的时间最短。雷雨季的放行像是一辆被撞得稀烂的车，明明已经报废了，却还得盘算卖给车厂能卖多少钱。等了三个小时的机组没有耐心，闷在飞机里的乘客没有耐心，但最没有耐心的绝对是杨晓扬。再好的脾气，在这种时候也不会有耐心。
“我们也很着急啊。”杨晓扬在波道里叹气，“现在天气把本场封住了，绕都绕不出去。”
“我们改走西线啊！从西边绕出去！”
杨晓扬没气没力地笑了笑：“就是让你们从西边绕，现在从西边走也是七分钟一架的放行间隔。你们排在……大概第25个。”
这是一场毫无意义的、使人绝望的对话。
民航吃饭靠天气。区调给出7分钟一架的流控，电话明确表示前后不能小于五分半，都已经精确到秒，说明已经没有余地，不可能再缩小了。塔台已经是在同事造反的边缘疯狂试探，恨不得每一架都是按五分钟放起来的。区域管制那边到现在也没打来电话，也是看本场大面积延误，在互相包容和体谅。
杜南山已经参与科室排班，今天是带班。他走到杨晓扬背后，问他累不累。
“不行就下去休息，放行合半个小时。”
杨晓扬揉着太阳穴摇了摇头：“没必要，合了半个小时再开……没必要。”
“那我替你守，你下去转一圈活动活动。”
“但是现在塔台这样，”杨晓扬抬头扫了一眼场监上那成串的飞机，“哎，我还可以。”
杜南山想了想：“那辛苦了。”
“没事……”人累到一定程度，说话会不怎么过脑子。所以管制员一起值大夜，往往会交一些并非自己本来意愿的心：“我师父不在，该我多做一些。”
“哈哈，施英知道了肯定欣慰啊。”
“害。”杨晓扬爽朗地笑了笑，“别跟她说了，省得她分心。”
“我也是这个意思。我们都没说。”
现在算是这个行业二十年以来最艰难的时候。杨晓扬自己其实也很累，跟杜南山那样说也属于一些死撑，耍帅，装酷，既然坐在这里何不立一些人设。还有就是，不好意思。他也不好意思在这样的环境里叫苦。虽然杜南山见施英不在，一直都比较照顾他。
说来很奇怪，虽然杨晓扬累，心里还算比较平静。不管他是死是活，塔台就在那里竖着，飞机一架一架来了又走，让他疲惫的同时也让他觉得安心。人在这个世界上总要有自己的位置，每个人都想有自己的位置。他好不容易成了一个能值班的人，就想显得自己特别能值班。这至少是一件他能做且有价值的事情。
在6786的事情之后，杨晓扬就明白了，当管制员在面对特情的时候能做的事情很少。机组倒是能做的多，但也没什么用，毕竟能在生死关头步步做对的飞行其实也凤毛麟角。对这个行业来说，就是每个人在每个环节都做好那么一点点。一架飞机从生产下线、适航、检修、机场保障、航司保障、空管指挥……背后也都是成百上千个人在做不同的事情。这些事情无法互相交互和互相替代，民航所有工作的专业性都太强了。
杜南山偷偷跟他说，累了可以看会儿手机，别让摄像头拍到就行。
杨晓扬给飞机排好序之后，机组们进入了半小时左右的安静期。塔台那边在交接班，十分钟的重叠时间交不下来，已经交了二十多分钟了。杨晓扬拿出手机，点开微信，却不知道该给谁发消息。
原来飞行的朋友最近都忙得要死，大概率在飞。上普通行政班的朋友这个点儿已经睡了。要么就是在外边酒局，也没空搭理他。
他很想念林雨萌。
人在晚上容易做一些情绪化的决定。杨晓扬看着自己那四个多小时的执勤时间，奖励自己给林雨萌发了个消息。
“今天好累，放行干了四个小时。”
看着那条发出去的信息，他的心紧张起来。他原来这样卖点可怜的时候，林雨萌总会一下子就缓和，就扑过来。现在他很累，希望林雨萌可以再心软一次。
但信息一直都没有回复。杨晓扬只能想，林雨萌大概也在上班。
林雨萌确实在上班。这已经一点半了，还在不断有短过站的飞机落地。林雨萌在机坪上接飞机的时候看到了杨晓扬的信息，但这架航班过站的时间太短了，要赶在目的地机场关闭之前起飞。他们只有十分钟的时间做检查。林雨萌查了单子之后，发现左发的滑油有效时间只到三小时之后。
“倒是能保证到落地。”林雨萌看着张真源，犹豫，“落地之后那边直接就关机场了……明天早上这飞机五点就得走。而且万一没赶到机场关闭之前，又得备降呢？那样的话时间就不太够了。”
张真源简单想了一下：“你等我问问家里，你频率里问问机组。”
说完，张真源走到一边打电话去了。
机坪上的女机务并不多，所以林雨萌一定程度上习惯了机组在驾驶舱里的注视。她说话声音比较软，平时挺不喜欢和机组说太多话的。
“机长你好，有个事儿得问问你们的意见。”
驾驶舱里的两个人都看向地面，同时有人在耳机里回复她：“什么事儿，你说。”
“左发滑油该换了，可是我们时间不够。现在又要快速过站，又要放行到目的地……我们这个放行标准其实正踩在边缘上，想问你们最晚能接受到几点起飞？”
“稍等，我算一下。”
“好的。”
林雨萌在地上踢了踢反光锥，手里插销的飘带飞起，绕着她的手臂。天太热了，她里边的衣服早就湿透两三层。林雨萌心里有点难过，不论是机组还是张真源又都迟迟没有给反馈。
她拿出手机，回杨晓扬：还在机坪上，很热。
她总是不忍心不给杨晓扬留个话头的。
杨晓扬过了一会儿才回复她，就是很简单的两句话：辛苦了。我们见个面可以吗？
看消息的功夫，张真源从楼里出来了，拿着单子，跑着步到林雨萌身边，超她挥手，喊：“开盖，加滑油！”
林雨萌手机收起来就开盖。耳机里，机组和她说：“家里签派说最晚两点十分。我们这边执勤时间倒是都没有问题，所以最晚就是两点十分。”
“好的，机长，两点十分收到了。我们在开发动机盖加滑油了。”
“诶收到。”说完之后，那人顿了一下，“林雨萌是吗？”
林雨萌开发动机盖的手直接顿住。张真源也带着耳机，自然也能听见，就带点惊讶看了林雨萌一眼，林雨萌摊开手，表示自己不知道怎么回事。
“嗯，是的……”
“我是周鑫啊，之前加过微信。”
说实话，周鑫这个名字压根没在林雨萌脑子中激起任何波澜。她是真的不记得了。这中间发生了那么多事，她和“周鑫”那顿因为蹭车而约下的饭自然早就无疾而终。林雨萌没想过真能在工作中遇到周鑫，所以她第一反应是，航班量真是上来了，这都能碰见，安航有那么多飞行员呢。
“啊。”林雨萌缓慢地应了一声，“那个，之前那个事……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说请您吃饭一直没请。”
“不用这么客气。又不是什么大事。”
“我还挺不好意思的……”
“真没事。今天上班？”
“嗯，今天飞机挺多。”
“是啊，延误太厉害了，哪都延误。我们本来应该是九点多起飞，也没想到能拖到机场关闭，哎。你们也挺辛苦。”
这种明知故问没话找话的内容，让林雨萌在此刻才想明白，原来杨晓扬老找她说这些，确实是在找话题想要和她聊天。在亲近她，在了解她。她心里突然一阵抽缩，又难受了。她想到杨晓扬是真的喜欢她，还是会很难受。林雨萌压根不想跟周鑫聊那么多，就使劲寒暄了几句。一直到放行那边叫了机组，林雨萌才解放。
原来他从一开始就不一样，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林雨萌在心里想。
和杨晓扬说废话，林雨萌从来不觉得没有意思。她的乐趣在于和杨晓扬说话这件事情本身。给发动机加滑油那会儿，林雨萌不敢心不在焉，可是等到事情做完了，她的脑子又像脱缰的野马直奔杨晓扬而去。林雨萌当然很想他，可是两人目前这个情况，她是没有把握承担杨晓扬的后果的。既然没有确定的把握，零件都没有准备好，技能都不到位，那就不要开始，她也完全不想贸然开始。
太累了，这一年。林雨萌即使想到那些时间，就想在机坪上原地坐下，休息一会儿。她把插销拔了之后，和张真源并排站着，冲驾驶舱挥手。
周鑫长了一张包子脸，白净可爱，气质温和，和杨晓扬的攻击性完全不是一种类型。他也冲林雨萌他们挥手，只是也许在忙操作，因此没有和林雨萌说话。这分寸掌握得刚刚好，林雨萌想。然后她突然意识到，在此之前她根本对关系发展中的节奏和套路毫无概念。
杨晓扬教会了她这些无用的知识。或者说，她自己亲身体会了一遍这些无用的知识。
“萌萌。”张真源打着哈欠叫了她一声。
“嗯？”
“你最近……哎，说不上来。感觉不太一样了。”张真源看着手上的单子，“你和那个飞行员怎么样了？最近也没听你说过。”
林雨萌突然心里很难受。她原来和张真源是无话不谈的。她原来想事情很简单，根本不会考虑周鑫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在接近她。她不会觉得因为张真源已经结婚了所以自己需要和他保持距离。说来很奇怪，在她不知道保持距离的时候，两个人之间其实也不需要保持距离，只有当她知道应该有距离之后，两个人才是那种需要保持距离的关系。
“嗯……”她想努力扔掉心中的顾虑，“其实他现在不是飞行员了。”
“啊？”
“你知道杨晓扬吗？”
张真源愣了愣：“名字有点熟悉……2074那个，立功的那个……冲偏出跑道回去救火那个？你那个飞行员就是他？他现在在哪，安航总部吗。”
“不是，他在袁川塔台。”
张真源没听懂。他在机坪橘黄色的高杆灯下回头皱着眉看林雨萌。看那个眼神，他好像在怀疑林雨萌的神智。灯光下，突然闪出一些淅淅沥沥的斑点，飘落到地上和张真源的身上。张真源抬头看了看天，仿佛在怀疑自己的神智。
“下雨了？”他问林雨萌。
“嗯。”
“哦……”
“他在袁川塔台，现在已经是管制员了。”
张真源缓缓点了点头：“还能这样呢……”
这事情听起来很离谱，但作为围观了全程的林女士，林雨萌已经很久都没有注意到过它有多离谱了。就像林雨萌已经很久都没有注意到过自己和杨晓扬的区别、不同。她现在不仅能看出来周鑫的交往节奏，还有自己点酒的口味，会玩儿骰子，还能主动加入车友群，和大家聊车。
“我觉得人很像非牛顿流体。”她突然对张真源说了一句。
张真源想了一下，然后笑了笑：“我倒是能听懂。而且觉得很有道理。”
“明明是流动摩擦产生的阻力，但是表现得却像弹性形变。”林雨萌在心里琢磨，“你拿棍子搅动一个人，他反而会被吸引。为什么？是因为人有好奇心吗？”
林雨萌就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她被杨晓扬吸引，也不过就是因为好奇心吧。如今她了解了，不再好奇了，那剩下的又是什么呢？爱，依恋。她不知道如何形容这些东西。
这话让张真源叹了口气：“萌萌，你是被那个男的欺负了吗？”
林雨萌摇了摇头：“没有。”
她其实被杨晓扬欺负了很久，只是她早就适应了这种欺负。如今杨晓扬不再欺负她了，她才发现，自己原先并非是不介意的。可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情如今变成了“欺负”，她又说不出口。也许很多时候告发的性侵被害者，其实也是这样的感受和过程。爱会很大程度上混淆和模糊伤害。爱总会带来伤害，这不是爱的错。
雨下大了。张真源就拉着她回到机库里边躲雨。林雨萌这个时候小声说了一句：“我也不知道，也感觉欺负了。”
张真源一下子站在原地，回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眼神里想要喷火一样。“怎么回事？跟我说。”
林雨萌想了半天，才想出来那么一两件能称之为“事情”的事情。
“他有一次，遇到了点问题，心情很差，就抱着我，还叫得很亲近。但是他那个时候有女朋友。”说完，林雨萌又觉得不对，“不过那也是我自己去找的他……他利用我请出来她师父，让我替他说话。”
张真源眉头紧皱，一言不发。
“也不能叫利用……”林雨萌突然有点儿想哭，“我不知道，我觉得他看不见我。很难过，心里特别难受。其实他对我挺好的。但是我还是很难受。”
“你跟他现在是朋友？他现在还谈得有别的人吗。”
似乎是对于张真源定义为“别的”人，林雨萌有些惊讶。
“没有，分手了。”
“那他跟你说他是怎么想没？就是要跟你怎么样？谈恋爱，还是继续做朋友。”
“没说。”
张真源冷哼了一声：“我跟你说萌萌，男人最了解男人，他这就是不想负责任，搞暧昧。他妈的，什么东西！”
“不会吧，他也不是这样的。”林雨萌摇头。
或许因为杨晓扬有立功行为在前，张真源一时之间也无法把杨晓扬简单判定为一个逃避责任的渣男。不过男人，在工作上可以一往无前，也不影响在男女关系上搞“不主动不负责”的海王套路。不管怎么说，张真源认为，一个男人如果真的喜欢他师妹，就应该明明白白说出来，不要让小姑娘自己在这猜，在这改变自己、怀疑自己……张真源觉得心疼。林雨萌是他见过最聪明的人，所有手册，看一遍就会，连他都得研究半天的图，到林雨萌手里就和十以内加减法一样简单。林雨萌只是在情感上单纯，不是傻。所以她时间长了，当然能觉出来不对。
只是这样一来，难受的就是林雨萌了。
张真源在戳破和沉默之间摇摆，不知道哪一种才是对林雨萌最好的保护。
最后，张真源果断地看向林雨萌：“你去问问他。”
林雨萌没说话。
“想知道怎么回事，就直接去问他。看他怎么回答，然后你就知道怎么做了，是不是？”
“嗯，是。”
“萌萌，我知道你不怕投入。所以我也相信你可以为自己兜底。他要是觉得自己能玩儿你，那就真的，太小瞧你了。”张真源在心里鄙夷这种愚蠢的男人，虽然他刚认识林雨萌的时候，也没看出来林雨萌到底是多牛逼的一个人，“没事儿，他要真是混蛋就跟我和师父说，我俩去打他。”
他当然是在开玩笑。说到底，也实在不必为渣男去做违法犯罪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