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怎么想的？”谭准问林雨萌。
如果林雨萌不是谭准的徒弟，她并不能看出来谭准在生气。有那么一会儿，她觉得自己做错了。因为谭准从来没有对她这么生气过。从她进了公司，跟着谭准学东西，到她自己可以值班，这三年以来她从来没见谭准这样。他们如今站在公司楼梯间里，冷，光线不好，沉默，封闭。张真源坐在台阶上抽烟，看着地面上的一层浮土发呆。
“萌萌，这件事你做得不对，知道吗。”张真源不紧不慢地说。
林雨萌不说话，只是固执地看着谭准，希望师父不要这么生气了。可她不说话，不认错，就说明她到现在都认为自己做的是对的。谭准见她这样，笑着跟张真源要了一根烟。张真源给了他。谭准已经戒烟两年了。
“萌萌，我们不需要你这样做。”谭准打火的手都在抖，按了两三下，火机才窜出火苗。抽第一口的时候，他还咳嗽了两声。之后，就深呼吸，借着烟让自己平静下来。“你这么做，我都不知道是该说你聪明，还是说你傻。”
林雨萌迟疑了一下：“但我已经签上字了师父。”
“是，你还找经理了，经理还同意了，是不是？”
林雨萌点了点头。
“那你想过我同意不同意吗？”
林雨萌看着谭准：“这是最好的结果。”
很多人都看不出来，林雨萌其实是一个特别固执的人。这种固执被一种木讷掩盖了。她大多数时间都勤快、好说话、大大咧咧，可一旦碰上她认为值得做的事情，她是可以把南墙凿出来窟窿的那种人。
林雨萌学不会给自己留余地。
“我知道你那个劲儿又上来了。”谭准尝试心平气和地说话，“你师父我在这个公司三十年了，虽然不受什么待见，但最起码的尊重绝对是有的。你知道展子涛为什么同意你这个想法吗？”
展子涛就是他们袁川机务的经理。年龄比张真源大三岁，和张真源同届，因为读了研。但展子涛跟的师父如今已经是安航机务的总经理了，所以走了和张真源完全不同的路线。
林雨萌看着谭准摇了摇头。
张真源见师妹这样，直叹气：“他这么做，就是尊重老师傅，善待老员工，他自己没有任何损失，得到的都是好处。事情，不用他来顶，你顶了！本来应该是他去发愁的事情，你直接送到他手里去了！”
“那如果我不送，他会帮师父顶吗？”林雨萌安静地问。
张真源被噎了一下，最后只能说：“总不会太难看的。”
有人可能是想出来抽烟，推开防火门之后看见三个人这样子，退了一步又默默离开了楼梯间。
谭准抽了最后一口，灭了烟。
“展子涛再问你，你就不认，说我不让。”
“师父……”
谭准摇了摇头，连看都不看林雨萌，直接走出了楼梯间。林雨萌这才开始觉得有点慌，好像自己莽过了头，她看向张真源，第一次开始对自己做的这件事有点动摇。有那么几秒钟，林雨萌突然意识到，整件事情里唯一支持和理解她的竟然是杨晓扬。
张真源也从楼梯上站起来，走到林雨萌面前，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像想了很久，才说了句让林雨萌心里彻底翻腾起来的话。
“萌萌，师父也有尊严。你这么做，尊重他了吗？”
林雨萌想张嘴说自己尊重了，但说不出口。
到了这会儿，林雨萌才发现张真源也在生气。张真源从来没有生过她的气，总是帮她，有时候烦她，闹她，甚至连孩子都让她帮忙带过。张真源跟着谭准前后脚离开了楼梯间，留林雨萌一个人愣在原地。她拿出手机的时候，才发现手心都是汗。她给杨晓扬打电话，杨晓扬倒是很快就接了。
电话那边很吵。像是在什么餐厅包厢，能听到不远处一群人说笑的声音。“喂，”杨晓扬对着电话说，声音淹没在人群的笑声里，“你好。”
杨晓扬没有存她的手机号。
“那个，我是林雨萌。”林雨萌有些不好意思地报上自己的名字，“你在忙是吗？没什么事，回来再说吧，先挂了——”
“等等，等等。没事，你说。我就是和朋友在吃饭。”
“嗯……”林雨萌在楼梯间里踱步，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该难过些，还是高兴些，“我师父那个事，他跟我生气了，觉得我有点不，嗯，尊重他。”
杨晓扬在电话另一端沉默了两秒：“但你这么做也是为了他好。”
“他现在，很生气。”
“总会想明白的。”
杨晓扬的语气中透出了一丝不耐烦，被林雨萌迅速捕捉。林雨萌因此知道，杨晓扬其实是不想听自己说这些的。林雨萌又想到，杨晓扬现在生活工作也都面临着巨大的压力，可能正是不想帮别人解决问题的时候，也不想听别人的焦虑、抱怨。他支持自己，更有可能只是顺口说说，毕竟顺着对方的话说，比真正提出有建设性的意见，容易很多。
林雨萌一直都有这方面的问题——她分辨不出他人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有些时候别人一两句场面话，她会记很久，也会依照当时说的那样去“执行”。但对方往往不会。从小到大，这样的场景林雨萌已经经历很多次。她多少是熟悉的。
“嗯，谢谢。”林雨萌对着电话说，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有了点哭腔，“我再去找他说一说吧。不打扰你了。”
说完，她就挂了电话。
楼梯间有一扇高窗，如今透过高窗射进来的光线已经越来越淡薄。太阳又在落山了，一天又过去了。林雨萌从前一天的凌晨四点到现在，都没有睡过。但她不困，她想到的都是刚来公司的时候，和谭准之间的那些事情。
她是谭准的最后一个“亲徒弟”。来跟班的第一天，谭准就让她上手。她心里很惊讶，却做得又快又好。谭准后来告诉她，是因为看见了她眼神里的那种跃跃欲试，以及那跃跃欲试背后的一抹稳重。林雨萌听完后坦白说：“可是我当时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只照着手册一步一步做，理论上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实际上心里都没概念。”谭准就笑着回答她：“有我呢，你怕什么。旁边还站着你师兄。我就是要看看你手上第一把的那个感觉对不对。只要感觉对了，后边怎么带都很容易。”
2021年8月份，袁川的疫情刚刚结束，长时间低位运行之后有总部的机务出了问题，加滑油的时候光签了字，却没有真的往里补，最后飞机趴到了袁川走不了。那时候，谭准带着林雨萌去监管局写资料、按手印。林雨萌年纪轻轻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按她的性格，其实她挺虎的，也不慌。但谭准处处安抚她，教会了她严谨，和沉稳。
林雨萌只觉得脸上有点痒，抬手一摸，才发现自己流了眼泪。她赶紧拿手背把眼泪抹掉，又越抹越多了。偏偏这个时候，楼梯间那个防火门咣哧一下被拉开，林雨萌本能地转过身背对着那扇门，觉得很丢人，想把自己藏起来。
可是出来的人反而刻意走到了她背后。
“萌萌，”谭准叫她，“没事，回去吧，走。”
林雨萌也不转头，就赶紧抹眼泪。
“师父，”她说，“对不起。”
“哎，这有什么呢，我又不会怪你。”谭准笑着安慰她，“好了，怎么还掉眼泪了。”
林雨萌于是转过身，眼泪已经抹得差不多了。
“走吧，赶紧回家睡觉。”谭准对她说，“这事儿过去了。”
杨晓扬接了电话听是林雨萌之后，其实立刻就往包厢外边走了走。只是包厢外边走廊里一样吵，他就站在了包厢的角落里。跟他一起吃饭的，是原来认识的一群飞行和乘务。
他从体检合格证失效之后就一直在躲这样的局，最近好不容易心态调整一些，可真出来坐到这里，听他们聊飞成都，飞虹桥，飞白云，心里还是觉得挺不是滋味。所以即使来电是个生号，他也果断站起来去接了电话。对方是林雨萌，他甚至还有些惊喜。
然而林雨萌开口说完，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到，自己当时茫然顺着林雨萌的话说，其实没有认真考虑过，有些不负责任。
他能够类比的关系，最接近的就是张故。想想如果自己敢对张故做这种事，怕是直接被对方打一顿都有可能。想着这些，杨晓扬就不知道该怎么劝林雨萌了，只能有些尴尬和心不在焉地说了一句“他总会想明白的”，同时也知道这句话苍白无力。而且，他确实不喜欢女孩子跟他哭哭啼啼，原来那些女友们一搞这些事情，他就干脆选择闭嘴不说话等对方发泄情绪。发泄完之后，他再给买条项链哄一哄，大抵如此。
所以他没想到，林雨萌下一句，直接就把电话挂了。甚至他张开嘴一个音节都还没发出来，就只听见电话挂断的声音。他专门把手机从耳边拿下来看了看，确实通话已经结束了，搞得杨晓扬挺懵逼。
他如今习惯了戴有框眼镜。此时茫然地抬手推了推眼镜，有些迷惑。
但想到自己明天就要跟汪远一起飞袁川，他也就没有再多纠结这件事。回到座位之后，他把林雨萌的手机号存了起来，然后点开和对方的微信对话框，看了看，又最终将手机锁屏，放回到了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