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扬老家庆雅,就在袁川旁边几十公里的地方。庆雅是个三线小城,因为有风景很好的山区,所以走的路线是旅游城市。杨晓扬的初中就建在半山腰,有时候教室里会突然飘进来山间的云雾,很是神奇。
他从上大学离家之后,就很少回来。他父母在他大学毕业之后离了婚,各自组建新家庭。他每次回到庆雅,都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他的大多数朋友都来自大学,换句话说,都是干民航的。工作基本涵盖了他所有的人际关系。很多人都以为杨晓扬是浦宁本地人,因为他怎么看都更像是沿海发达地区长大的那种“大城市孩子”。只有在极少的时候,杨晓扬才会显出一点他人很难察觉到的质朴。
他眉眼锋利,偏英气,是同一批飞行员里边第三个拿执照、第一个放一副。同批的飞行有什么不明白的专业问题,永远下意识去问他。包括张故在内的很多人,起初都以为杨晓扬是那种很聪明的人,后来慢慢才发现,他只是用功。除此之外,他上飞机的手感很好,杆要压多少、回多少、补多少,往往在教员开口说之前,他就已经做了,在驾驶技术方面属于天赋型选手。
最广为流传的一段是这样:当时在珠海飞模拟机的时候,因为和他一组的那个学员实在太过拉垮,张故连带着杨晓扬一起,骂了两个人整整三个小时。杨晓扬倒是识趣,闭嘴听着。但另一位实在是个傻逼,张故说一句他顶一句。于是,魔鬼张教在休息了半个小时之后,直接让两个人做“大侧风无指引单发盲降”叠加“液压故障”,飞机操作难度对于学员来说属于超纲级别。张故本意是彻底打击两人的嚣张气焰,趁最后这半小时骂个痛快。结果杨晓扬上手,全凭手感和直觉,把飞机完美落地了。
从此杨晓扬一战成名。以至于后来他立功,公司里很多人都没听具体发生了什么,就听见“杨晓扬”三个字,都觉得不意外。
可以说,在飞行这条路上,杨晓扬凭借着天资和努力,太过顺风顺水。这就是他的理想工作,就是最适合他的工作。然而如今,这一切都已经被剥夺。
今天前舱的乘务和杨晓扬关系不错,叫姚琳。趁汪远去洗手间的功夫,姚琳服务完其他旅客之后,走到杨晓扬身边问他:“知道今天汪总想喝什么酒吗?”
杨晓扬摇了摇头:“不喝酒,落地就要去见他在空管局的同学。你准备无糖可乐加冰吧。”
“诶,好嘞。谢谢晓扬。”姚琳冲他感激地笑笑。
“没事。”
他余光扫到驾驶舱的门,视线移过去,又移开。飞袁川是往东,太阳就在正头顶,客舱里大多数人都把遮光板拉了下来,大家交谈、睡觉、吃吃喝喝。巡航阶段,连块晴空乱流都没有,飞机平稳得像静止在地面。汪远这个时候从洗手间出来了,走到杨晓扬身边。杨晓扬解了安全带站起来给他让位置,却没有再次坐回去。
“汪总。”他说,“我想去前边看看。”
汪远愣了一下,然后眼神中闪过同情。
“去吧。把二副换出来,正好我问他几个问题。”
杨晓扬听完笑了笑,心里对今天的二副充满歉意,拿上手机之后,去按了驾驶舱门边的ENTER。ENTER键上方有个摄像头,杨晓扬摘了口罩把自己的脸对准摄像头笑了笑。没几秒,门开了,二副在里边给他打招呼:“杨哥好,要进来?”
“嗯。你出来吧,去找汪总坐。他说想问你几个问题。”
杨晓扬眼见着二副的脸瞬间僵住。两人在狭窄的驾驶舱门口交换位置的时候,杨晓扬拍了拍二副的肩膀:“想想最近让背的那三个核心风险,汪总可能会问。”
二副的眼神布满惊恐。杨晓扬带着这点恶趣味坐到了观察员的位置上。明亮刺眼的驾驶舱让他瞬间有一种恍惚感,一秒将他带回到了工作状态。前风挡上放了三四张航图,勉强遮挡些阳光。
今天飞袁川的这两个人,杨晓扬都不太熟。但显然,这俩人熟他。
“怎么样,”左座回过头问他,“汪总没说什么吧?”
“没有没有。”杨晓扬摆手,“他是去袁川监管局协调那个跑道侵入的事,又不是航线检查,没事的。”
“那就行。”对方没话找话地抚胸口,“刚才门铃一响我们以为是汪总,都吓得赶紧收东西,哈哈哈哈,结果监控里一看是你,就又铺回去了。”
“放心吧,都理解。”杨晓扬顺着话说。
右座只跟他打了个招呼,忙着在和管制通话。
“下8900保持,安宁3336。”
右座调了个对应的英尺高度,和左座确认之后,按了预设高度转换按钮。这一切,杨晓扬都那样熟悉。甚至他们当前所处的A461航路、即将转向的H14航路、袁川的进场程序,他都几乎能在脑子里具像化出来。
“进区域了?”他随口问了一句。
“嗯。”左右座忙着对检查单,两个人都有点没顾得上他,“预计1632落地吧。”
“好。”
杨晓扬安静地坐着,没再打扰他们。
他穿着圆领体恤,休闲夹克,在驾驶舱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甚至看了看这架飞机的机号,确定自己也是亲手飞过她的。杨晓扬知道,在现阶段,正常人的反应应该是远离这些能够刺激到自己的环境。可杨晓扬却无法抵抗住内心的欲望——再看一眼,自己失去的到底是什么。
管制员让他们转频联系进近的时候,杨晓扬知道自己不能再坐下去了。汪远一直没把二副放过来,应该就是想给他充分的时间,让他做内心想做的事情。只是两位执飞的同事时不时就往后瞟一眼,好像都有些着急什么时候让二副回来。杨晓扬想,说不定机长想带二副落地,自己再待下去就有点耽误事了。
他想站起来,又有些动弹不得。
杨晓扬瞬间着急了,冷汗几秒钟就浸湿后背。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出现。第一次是那次行政班值班的时候。他很想很想站起来,或者动一动,但整个驾驶舱好像另外一个世界,一个平行宇宙,他身处其中,又无法触及。他甚至不知道过了多久,丧失了时间流逝感,直到身后“滴滴”的门铃声想起,他才又一下子被撞回到了当前所处的情境中。
他猛地从观察员那狭窄的座椅上站起来,打开监控,见是二副,就开门走了出去。二副丧眉搭眼的,估计是汪总问的问题没有完全答上来。
杨晓扬却压根没心情和他闲扯,自己闷头走了出去。
他心里明白自己可能出了问题,又不愿细想。于是他回到座位上,和汪远聊起来3199跑道侵入的事情。他能感到飞机下降、转弯、截航道,越是迫近地面,他竟然越觉得安心。
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切,只有恐惧在他心中悄悄蔓延。
在国外学飞的时候,起初杨晓扬不知道擦防晒,还会被晒脱皮。发红的皮肤过几天之后就可以轻轻松松揭下一大块已经死掉的上皮细胞。他的进度一直都比其他学员要快,大家都很羡慕他。
教员甚至有时候带他做高难度动作都不会提前示范。比如滚转改出的时候,特别浪地让杨晓扬直接凭直觉去试。
说不害怕,那肯定是假的。但毕竟有教员兜底。
带飞教员是个四十多岁的波兰裔男人,叫Patrik Ploswoki,墨镜一周七天不重样。杨晓扬虽然也帅,但那个时候在他身边实在是显得很嫩。滚转改出那天,CAVOK,气温二十多度,微风。杨晓扬跟着他走向停在机位的教练机。训练机场很小,只有一根滑行道,一个机坪,一条两千四百米的跑道,从开车到起飞就只需要那么三四分钟。塔台给了起飞指令之后,就指引他们飞向了训练空域。训练空域里,从地面高度到10000英尺都可以给他们自由使用。
“今天的科目很简单,你直接完成,我给你加练。”Ploswoki说的时候轻描淡写,杨晓扬根本想象不到是滚转改出。
“好啊。”他转头对着Ploswoki笑了笑,看了一眼窗外,感觉整个天空都是属于他的。
“带手机了吗?”Ploswoki突然问他。
“带了。”
“我先操作,你把手机拿出来,一会儿我给你录像。”
“啊?”
“哈哈,我觉得会很值得留下影像。”
两人是通过耳机和话筒对话的,因此,Ploswoki的声音就在杨晓扬的耳侧。也说不上来是什么东西,激起了杨晓扬性格最深处的一点激荡,和好胜欲。只不过这点好胜欲在Ploswoki告知他加练是滚转改出之后,被吓得荡然无存。
在驾驶舱里,天际很广阔。广阔到无法用任何摄影摄像设备真实地表现出来。广阔到会让人觉得心脏彻底展开了,完美镶嵌在天地间,让杨晓扬感到归属、舒畅、和安全。有时候,杨晓扬觉得他像是在开船,像是在海洋中前游。其实从纯物理的角度来讲,飞机在空气这样的流体中前行,说“游”好像也合理。
Ploswoki见杨晓扬被吓到了,朗声笑了起来。
“杨,不然你觉得我为什么带你进9000英尺的训练空域?你刚才做哪些科目,东边那块6000英尺的就够了!”
飞机开始滚转的时候,Ploswoki拿着杨晓扬的手机点了录制。但杨晓扬的余光看到,他的一只手仍旧在杆上。杨晓扬知道,只要自己玩砸了,Ploswoki会在一瞬间抛弃他的手机,改用双手把杆。所以,为了自己的手机,杨晓扬还是要拼尽全力的。
但事情比他想的容易很多。
他好像自然而然就知道该怎么做,他像一只找风的鹰隼,机翼就是他的翅膀。他抱着杆一声不吭,努力去和失速与滚转对抗,极限下坠的失重被他死死咬在口中。最后,他感觉自己有升力了,就去寻那一点升力。然后借着那点升力让飞机平稳姿态。然后给油门,拿回速度。重新找回控制的时候,杨晓扬压根都没意识到,自己放松快意地笑出了声。
他回过头,正好对着自己手机的摄像头,和Ploswoki明亮的笑脸。
被自己认可的人认可,是一件让杨晓扬觉得很爽的事情。
“杨,你已经是我带过的学员里,比较不谦虚的了。”Ploswoki笑着对他说,“但我觉得,你仍旧可以再骄傲一些。你属于天空,天空属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