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室的被褥都散发着一种濡湿陈旧的气味儿。林雨萌睡在休息室唯一的单床上,床边拉着一个帘子,算是简单隔开男女。这已经是她在班组里的特殊优待。帘子的另一侧,是两张上下铺,靠窗的那个响声已经冲破天际。张真源和谭准分别睡在两个下铺。从穿透帘子的微弱灯光,林雨萌知道,谭准在玩手机。张真源在睡觉,发出均匀的呼噜声,每一次呼吸引起的床铺震动都会让床铺也发出微小的金属挤压声。林雨萌就在这光线和声音里,和杨晓扬聊微信。
窗外,就是机坪。南航好像在跑道上试大车,发动机煤油味儿从窗户缝里挤进来。大家都对着气味儿无比熟悉了,所以都安然躺着。
杨晓扬发了一段语音过来,林雨萌戴上耳机,播放着听。
“说起来有个事情忘了告诉你,”杨晓扬刻意顿了顿,“我可能要去袁川了。”
林雨萌的心停跳了一拍。
杨晓扬又发来了第二条语音,她点开听。
“去袁川塔台干空管……哎,我知道很离谱。但是我又觉得,自己也没什么选择。我也有朋友劝我直接离开民航业,公司也给我提了一些岗位,空管竟然已经这些里边我最想做的工作了。”
那就来吧。林雨萌回复他。
“哈哈哈哈哈,好呀。等我去了袁川,咱俩出来吃饭——”
杨晓扬的这条语音,她并没有机会听完。因为谭准接了个电话,嗯了两声之后,突然说了一句“跑道侵入是吧”。林雨萌一下子脑子过了很多个能和机务有关系的跑道侵入,甚至开始回忆自己今天检查过的所有飞机,害怕自己犯了什么错——但她今天甚至没上过机,一直在地上,不应该有什么问题。
她点开微信里的工作群,看起来也安然无事。所以她只能屏气凝神听谭准讲电话。连张真源的呼噜声都变小了。
谭准挂了电话的时候,她才发现,张真源已经醒了。
“师父,啥事?”张真源小声问谭准,以为林雨萌还睡着。
林雨萌干脆坐起来,拉开了帘子问:“跑道侵入?”
恐慌在小屋里轻轻蔓延。所有一线工作人员,最怕的就是班后接到这种问责电话。人一瞬间就懵了,甚至说不出来自己到底有没有做错什么。
犯错是人的天性。但中国民航不允许犯错。
“嗯……”谭准揉了揉眼,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他们说3199,飞广州的,起飞时候刹车没有卡好,滑过线了。落地之后检查,是因为刹车手柄卡槽里掉了一个塑封圈。”
屋里只有窗外机坪高杆灯透进来的光,橙黄色,照得人仿佛自带了什么文艺片滤镜。张真源侧过头看着谭准,他的头发睡成了鸡窝,乱七八糟支棱着。
“师父,3199是你填的放行单……吧。”
“是我。”
张真源看着地面:“那咋办?”
“先去数一下密封圈吧。他们说是小半个,可能是有一个老化了就断了,但咱们只数了个数,没看完整不完整。”
张真源从被窝里出来,披上外套。三个人都这么沉默地行动。走廊里灯火通明,张真源路过阳台的时候,拿了根烟出来,想了想又放了回去。
“算了,先去数东西吧。”
其实就在三个人在阳台边短暂停留的时候,林雨萌已经想好了之后的所有做法。
机库里明亮的灯光下,三个人在耗材箱子里沉默地翻找着密封圈。在盒子最下边一层的角落里,有一个密封圈被一叠手册挡住了,拿出来的时候,他们才发现那个密封圈只有一半。
应该说是一大半。三分之二,240度左右。
张真源拿着那个密封圈哭笑不得。
“这……能说什么。就是运气吧。”
谭准也笑了笑:“最近确实比较倒霉。哎,得连累你俩陪我罚钱了。”
民航干久了,说白了,所有人都知道,事情出不出在自己头上,大多数时候都是靠运气。没有人比一线人更清楚,自己的每个动作都牵扯人命是什么感觉,是一种什么概念。尤其这些人命还离自己如此遥远——三分之一个密封圈?它最后要怎么联系到人命身上?可它就是有联系,在你最意想不到、最没有防备的地方有联系,让你一点脾气都没有。
仿佛工作的每时每刻,都要防人在背后放冷枪。只不过这个防范的对象并不是“人”,而是狡猾的、无法彻底战胜的“概率”。这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安全,绝对的安全只在一种情况下发生,就是没有运行。只要运行,就存在风险。安全永远只是一个人可以接受的极小概率:比如,当坠机的概率小于十的负九次方,就是可以接受的。
这事情很残酷。但任何行业也都是如此。“绝对安全”,“生命至上”,这些都是追求,是地平线,是永远不会来临的道路尽头。这就是一个客观事实,数学不可能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如果一个安全行业,都没有实事求是的勇气,那又谈何安全?
林雨萌突然想起来,隔壁航电组那个姐姐生了孩子之后,直接给孩子起了名字叫“宋安宁”。那姐姐跟她解释的时候说:“其实就是送安宁。‘民航安全’的安,‘安宁’的宁。”
此刻林雨萌只觉得庆幸。她看向师父师兄,知道他们也是一样的想法——这架飞机没有真的出事,就是他们最大的幸运。他们三个,和飞机上的所有人,就是当下全世界最幸运的人。
“安全压力”四个字,如是而已。
“那师父,你转岗的事……”林雨萌愣愣地开口问。
张真源瞪了她一眼,让她闭嘴。可谭准挥了挥手,表示没事。他给那三分之二个密封圈拍了照片,发到了工作群里,首先要确定一下,落地航站那边拿到的三分之一个密封圈能不能和这个完整拼起来。确认了这个密封圈所有的部分都已经找到,才是当下最重要的事情。
在等那边回复的半小时里,天亮了。深蓝色的天空慢慢渗出一点白色,然后才是“亮”这样具体的过程。那边的照片发过来之后,三个人凑一起研究了半天,确定这个密封圈一共只断成了这两部分。而且这两部分确实属于同一个密封圈。
这个时候,谭准才说:“我转岗的事,估计会被影响吧。”
张真源顶着鸡窝头发愣地看着机坪:“那咋办。”
“没办法,确实是我自己的责任。可能就是年纪大了,心思没那么细了吧。”
“师父……”林雨萌轻轻叫了一声。
“嗯?萌萌你说。”
林雨萌看着谭准,沉默了半晌,最终摇了摇头。
四宫格的火锅,每个格子沸腾的时间不一致。如今红油已经开始翻滚,菌菇和番茄还只是冒了泡泡。林雨萌看着沸腾的红油格子发呆,她的手机放在右手边,水杯旁的位置。她看了一眼,默默把水杯挪得远了一些。
你想好了吗?杨晓扬发微信问她。
想好了。她回。
要替谭准认下这次责任,其实并不好做。林雨萌在大概一小时前,还在机场的时候,就趁另外两个人不注意,在舱单上补签了自己的名字。这至少给了她被牵扯进去的可能性。
服务员路过他们桌子的时候给他们上了三盘肉,谭准本来拿着手机在认真回消息,现在看到肉,笑咪咪地把手机放回到了口袋里,招呼两个徒弟吃肉。
“好了,你俩别想了。吃饭吧。”
张真源先是看了林雨萌一眼,好像和林雨萌对主意。林雨萌向来不太能理解这些使眼色之类的事情,所以压根没有明白张真源的意思,反而愣愣地看着他,就差问一句“师兄怎么了”。谭准见状直接抬手轻打了张真源一下:“赶紧,给你师妹下肉。”
“哦,哦哦。好。”张真源端起盘子,刷刷分着倒进四个锅里,放下盘子的时候不忘瞪了林雨萌一眼,“怎么样,够吃吗?”
“够啊。”林雨萌认真回答。
张真源叹了口气,摇着头开始搅调料了。
其实三个人都有各自的心事,坐在同张桌子上,没有一个人举动正常,却也没有人多问一句。张真源琢磨的是,他和林雨萌怎么对口供,能更好地保护谭准。林雨萌琢磨的是,怎么让总经理接受自己的说法。
对于林雨萌来说,有这么一个差错,虽然对她造成影响,但并不致命。罚钱,最多追加个安全培训,或者再严重一些,停岗一个月。林雨萌才25岁,这些事情最终都会过去的。但谭准卡在转岗的关键时刻,每一件事都很重要。而张真源刚刚开始带班,也是不能犯错的时候。他的班组出了这种事,对他来说已经影响很大了。
所以,总体来说,这件事情放在林雨萌身上,最“划算”。
隔壁桌几个女生在叽叽喳喳聊着出去玩的事情,讨论都要带些什么东西,聊着卷发棒、露背装。张真源开口就是差错标准、规章、密封圈、手册。林雨萌知道自己要停岗了,已经开始规划停岗后的生活。
要带卷发棒的女生说自己等位的时候做了个美甲,然后举起来手给大家看。她的朋友们看了,称赞了两句,问是“烤灯”了还是什么。几个人讨论是红色的好看还是紫色的好看,最后一致认为紫色的好看。
“我想去把头发烫个卷,剪个刘海之类的。”林雨萌突然说。
本来在骂规章不严谨的张真源卡了一下,然后回答:“可……可以啊!挺好的啊!”
林雨萌笑了笑,点头。
但这笑别说没有到眼角,可能连脸颊都没怎么动。谭准看着徒弟这样,一时之间也不再想什么密封圈的事情,就问林雨萌:“你这直发本来也很好。怎么了?”
“想做一些改变。”林雨萌诚实回答。
张真源拿筷子夹着肉,一下一下瞥她:“你咋了。最近都很奇怪。手机上一直聊天的是谁?”
林雨萌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暗着:“嗯,一个朋友。”
很奇怪的是,杨晓扬让林雨萌不安、焦虑,却也让林雨萌觉得踏实、安心。她自从在脑子里想好了说服总经理的说辞之后,就很想直接找上门说完,试试效果。杨晓扬是目前为止唯一知道这个计划的人,也对林雨萌的说辞提供了一些辅助意见。林雨萌上一条微信是告诉杨晓扬,“我想尽快去找经理说”,杨晓扬还没有回她。
“什么朋友啊,哎哟——”张真源三拐两拐地阴阳怪气她,转头看见谭准都笑了,就更加卖力,“萌萌开窍了这是?难得啊。到底什么样的男的,也让我看看。”
此时,杨晓扬回了信息,“想去就去吧”。
林雨萌刷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张真源的筷子僵在锅里,谭准被吓得稍微一趔趄。就连隔壁桌女生们的聊天声音也瞬间降低了几秒。林雨萌发现自己再次处在了这种突兀的、不合群的境地里,就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背上包。
“不是,你不能我说了你两句就生气——”
“没有,师兄,我家里有点急事回去一趟。”林雨萌看向谭准,“师父,我先回去了。”
“什么事这么着急?”谭准用一种能看透她心思的眼神审视着她。
“就是,嗯,室友说我家漏水了。”
林雨萌说着就往外走,张真源和谭准不论想说什么,都被她一连串的道别和道歉堵了回来。最后,看着火锅店狭窄走廊中林雨萌的背影,张真源和谭准只能沉默。张真源摸了摸自己的鸡窝脑袋,问谭准:“小姑娘谈恋爱了?”
“没有啊。不应该这么快……”
张真源这才后知后觉出问题:“不是,师父,连你都知道,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就是前几天晚上值班的时候,跟她聊了两句,有点了解。”
“啊……”
两个男人就在这一连串事件的冲击之中埋头吃火锅了。最后都要下面,服务员叫到桌前,张真源正在问谭准“一份还是两份”的时候,谭准突然好像反应过来了什么,喊了一句“不对”。
他看着张真源:“咱仨出来之前,萌萌说回去一趟,去干什么了?”
“啊?什么时候她说回去了一趟?”
“那会儿让我们在门口,等她。”
“哦哦哦哦——”
“她回的哪,你看见了吗?你站在面对走廊那一侧,应该能看见。”
“班前准备室吧……”
“出来的时候拿东西了吗?”
“没有。”
“那完了。你快去,去找你师妹。找不到就回公司。”谭准站起来,穿上衣服,“你先去,我结账。结完账我直接去公司,到时候公司回合。”
“不是,什么情况啊师父。”
“别废话了,快去。”
凭着机务那种多年被训练出来的听话本能,张真源穿上衣服拔腿就跑,一边给林雨萌打电话一边跑向地下车库开车。他扫了码交了停车费回到地面上的时候,才后知后觉猜到了谭准着急的是什么,林雨萌想干的又是什么。
张真源登时有点慌,觉得林雨萌蠢,觉得林雨萌没必要,觉得林雨萌杀熟。张真源向来是个油腔滑调的人,部门派系斗争的时候,他都不站谭准,而站了书记,所以才能这么快升带班。这并不等于他和师父师妹感情不好。只是他认为,到了事关自己利益的时候,顾得了别人再顾,顾不了那就不要顾。可此时他却有一瞬间觉得,也许这世界上的人情世故,比他以为的要深刻与真实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