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行道中线灯的间距是30米,绿色,边灯为蓝色,或用蓝色的反光棒替代。十一月的天气突然开始下雨,冷得人头皮发麻。林雨萌把自己缩在连帽外套里,站在机坪的灯杆旁边,等着班组的其他人吃饭归来。她双手插兜,却时不时就拿出手机看一眼——看杨晓扬有没有回她的消息。她在原地蹦蹦跳跳地,来保证暖和。飞机像是一个巨大的白色奶瓶,杵在十几米开外的地方,圆润而可爱。
嗯,干机务的第一年,林雨萌还觉得它可爱。现在已经审美疲劳了。
她先是听到了自己师父和师兄说笑的声音,然后才看到他们从机库另一边转过来。师兄最近刚做班组长,心情成天都还不错。一会儿要接飞机做A检,林雨萌在心里过了一遍程序,以免自己上手的时候出错。
民航是不容错的行业。
她很累,这是她十天里的第三个大夜班。
她师父谭准远远走过来,看着她,发愁:“你真不吃饭?不饿?”
谭准今年已经54了,却还要跟着班组值大夜,林雨萌看着他也发愁:“师父你要不换个班吧,第三个大夜了。”
“你看,师父,你开口就扎人家的心,人家肯定要直接戳你的痛处。”她师兄叫张真源,一个灯杆一样瘦高的戴眼镜的毒舌,“萌萌,饿吧。今天食堂有鸡腿。”
林雨萌摇了摇头,想起来杨晓扬微信朋友圈里前女友的照片,希望自己也可以多少向她靠拢一些。可她低头看着地面上自己缩成一团的倒影,又觉得,希望很渺茫。
人变美,是需要成本的。这个成本包括时间和金钱。这两样,林雨萌一样都没有。除此之外,她还有自己喜欢的工作。自己喜欢的工作环境里布满了各种腐蚀性化学试剂、机油、灰尘、橡胶颗粒。对讲机里,指挥室说飞机要进位了。林雨萌自己跑到工具箱拿了反光棒,站在机位前伸开手臂按既定的手势挥摆,把飞机引导到位。
她是班组里唯一的女生,很受照顾。隔壁班组航电区的姐姐孩子都生过了,她还一直单身,让谭准多少有点着急。
谭准一方面心疼林雨萌减肥不吃饭,另一方面也有点欣慰,觉得徒弟知道减肥,说明开始在意形象,说明应该是有喜欢的对象。
这架飞机的发动机是台CFMLeap-1B,碳纤维叶片,风车状态下优雅缓慢地旋转着。张真源手里抱着的夹子上夹了一沓打印出来的手册,上边是关于滑油管路更换操作的部分。张真源给发动机开了盖,那台Leap张开了所有的包裹暴露在他们的面前。
林雨萌看着,想,嗯多少有点色气。
想完之后,她又责备自己这个想法太奇怪了。
只有在修飞机的时候,林雨萌才不觉得自己是个女孩子。她觉得自己是一个人,是一双手,普通,简单,没有性别。在此我们也不用装傻,我们心里都清楚,女性这个社会性别大多数时候意味着束缚和枷锁,而非其他。林雨萌是个乖乖女,可她像所有其他人类一样,内心也会向往自由。和发动机打交道的时候,她是自由的。
起初,胃里那来自于饥饿的灼烧感还会影响到她。后来,她慢慢就忘记了。
张真源戴着手套,上前先去把发动机滑油放干。林雨萌抱着手册站在旁边,对他的步骤。发动机滑油有毒,致死的那种。张真源干得虽然认真,但因为太过熟练了,让人看了根本没有心惊肉跳的感觉。
“萌萌把手册抱好啊。”张真源斜瞥了一眼,“昨天开会又说FOD管控的事儿,这纸页要是飞了,你得罚小半个月工资。”
林雨萌无奈地点了点头,“哦”了一声。
“你听说过COMAC有人在浦东逼停一架747的故事吗?”
“啊?没听过。”林雨萌这会儿有点困了,“你干活一定要说话吗师兄?”
“一定要说话。”
“好吧,那你说吧。”
张真源的手指灵活翻飞,卸掉螺栓:“据说,那个人从早上起床,状态就不对。班前会的时候拿错了单子,就被组长训了一顿。他跑回去拿单子,印了十几张纸,夹在就想你手里这样的一个夹子上。他边走边想,自己应该再检查一遍,来确保单子没错。所以他看着单子的同时往前走,就那样,逼近了一条正在使用的滑行道……”
“然后他单子飞了,同时正好滑过来一架747?”
张真源把油管小心翼翼卸出来,顺手擦了一遍接口。擦完之后,他才一口气松下来,转过头瞪林雨萌:“萌萌,喜欢刨人家活儿的女孩子找不到男朋友。”
林雨萌打了个哈欠,对着发动机比划:“你发现没,这一整块,包括这几条管,很像人的心脏和大动脉的构型。”
因为夜班,加上刚吃完宵夜,张真源就这么被林雨萌转移了话题。
“诶,你别说还真的挺像……”
很多人以为机务这工作很难,什么都得会,什么都得了解。但其实,真到做起来,也不过就是按着手册一步一步,跟拼乐高也差不多。只是乐高拼错了能拆,机务干错了会死人。这种安全压力沉默、凝滞,在机坪上被风吹也吹不散。
到了操作的关键步骤,没有人说话。谭准此时也过来盯,发现没什么问题,就回去干自己的活了。机务都是师徒手把手带出来的,字面意义的手把手。谭准来看不是因为不信任张真源,而是出于保护。
林雨萌做关键步骤的时候心无旁骛,很是轻松。等关键步骤做完,她的脑子稍微一休息,就又开始感到些许焦虑和不安——杨晓扬已经两天没回她消息了。
他大概并不会对自己感兴趣吧,林雨萌想。
那种轻微的自我怀疑,像是音箱上共振跳跃的灰尘,搅动林雨萌的内心。她不是不知道杨晓扬很难真的和她在一起,可是有时候,她觉得杨晓扬需要自己,所以又很难拒绝。
他们两个人一起拆了半个小时,只是为了换一条密封圈。把滑油管路重新组装到一起的时候,林雨萌感到满足而快乐。很多人理解不了她为什么喜欢这份又苦又累又脏的工作,林雨萌理解不了为什么人们理解不了她。毕竟,这年头,谁不喜欢拼乐高呢?
等她做完一个航后A检和ELT测试,再看手机,发现杨晓扬回了她的微信,却只有一个不痛不痒的表情。
到了后半夜,大家活已经干完了,就抓紧剩下的几个小时休息。张真源靠在一排轮胎旁边睡觉,口罩被拉得盖过眼镜,阻挡机库里明亮的灯光。谭准到了这个年纪,睡眠已经很少,所以他颇为细致地把早上要交班的内容过了一遍,又一一编辑后发到了公司业务大群里,做报备。
他做完这些所有的,是早上四点二十。他去洗了手,围着机库转了一圈,没有找到林雨萌。他走到外边探身看了看,果真林雨萌坐在爬架上,望着场面发呆。他们做完检查的那架飞机已经贴了封条,完完整整停在机位上。
谭准把外套的拉链拉上,爬上了那个铁架子。林雨萌往左挪了挪,给谭准留下位置。
“天亮得晚了现在。”谭准说。
“嗯。”
“这个点,等谁的微信呢?”谭准耐心地问林雨萌。
林雨萌眨了眨眼,然后笑了。他们都摘了口罩,吹着机坪上的冷风。很多时候,林雨萌都觉得自己和别人有一层朦朦胧胧的隔阂。她脑子里都是那些机械构件,别人——比如杨晓扬——脑子里想的就是人生、理想、工作、恋情这些更世俗的东西。
“他厌恶了,刚落成都。”
“哦……”谭准拉长语调应了一声。
“哎,我知道,飞行员怎么会看上我们这些干机务的呢。”
“干机务怎么了。”谭准立刻笑着反驳,“每个人和每个人都不一样,这只跟人有关系,和什么职业没有关系。只不过,萌萌,飞行所在的那个环境,和我们并不是一个世界。你可以去喜欢,但也要记得保护自己。”
林雨萌闷声点头:“嗯,好。”
过了一会儿,林雨萌又问谭准:“但是为什么呢?”
“嗯?”
“凭什么我们不是一个世界?我们都在同一个行业里,明明应该更好互相理解。”林雨萌的表情有点悲伤和不甘,“他其实挺懂飞机的,是我见过的飞行员里边少有的能和我聊上业务的人。我觉得我们没有那么不同。可是我又知道……我……”
林雨萌说不上来那个感觉,只是悲伤一下子就溢满了她的内心。她想要搞清楚这一切都是怎么“运作”的,却发现它很——不讲道理。
“师父,我也不想坐在这,等他的信息……”
谭准瞬间觉得心疼自己的徒弟。可是他也知道,人都有这种时候,这是一种很宝贵的体验。
“要不这样,你就当和工作的时候一样。”谭准抬手指了指那架飞机,“他是开飞机的人,你是修飞机的人。你迎来送往,做好后盾,这不就行了?是不是就不觉得那么难受了?”
林雨萌想了想,然后点头:“嗯。”
两个人安静地坐了一会儿之后,谭准突然说:“我要离开一线了。”
这事情是上周刚定的。谭准因为身体原因想要离开一线已经很久,但像他一样想要离开一线的人两个手也数不过来。说白了,大家都在排队。如今终于轮到了谭准,谭准心里却很平淡,没什么感觉,甚至还有点不舍和失落。
“离开一线是好事啊。”林雨萌看着谭准说。
谭准长长叹了口气:“所有人都这么说。”
两个人聊了半个多小时,天终于开始泛白了。人到了这会儿,脑子已经全是木的。时间对民航人来说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很多人都说,感觉一眨眼,自己就在一线干了十年、二十年。明明熬夜班的时候每分每秒都这么慢,怎么累积起来,却这么快呢。
“晚上安航在15号位有个ELT测试。”申小深指了指交接班记录本上的内容给施英看。
今天他们两个都值席位,不是带班。ELT测试会在应急的121.5频率里发出一些奇怪响声,如果不报给空管的话,管制员可能吓一跳,以为出什么特情。
这种对运行没啥影响的小事情,脑子里过一遍即可。等到频率里开始响了,能回忆起来是为什么就行。
“今天宵夜是什么?”申小深问施英。
“酸奶,香蕉,晚上剩的鸡腿,八宝粥。”施英把席位上所有的摆设和设置都调到了自己舒服的模式,正好来了架飞机,便左手按下话筒,“东方5253,继续进近,跑道32R,减速最小,有放飞。”
申小深不满:“没点碳水?”
施英一直不太理解这群男管制员,一天三顿一顿没少,晚上十点还要加一顿碳水。是,值大夜是很累,但他睡觉不觉得顶吗?
“我知道你肯定吃这些不够,就让食堂大妈给下了挂面——”施英嘴上闲聊,心里算着时间。10秒,30秒,40秒。第二架落地飞机距离接地点13公里,地速320km/h,第一架落地飞机还有10秒接地……
排队起飞的飞机有两架,一架安航,一架南航。第二架起飞的南航飞机刚过滑行道C3,预计滑到跑道前的等待点还需要25秒左右。而第一架起飞的安航,从进跑道到对正的过程需要50秒左右,所以第二架飞机的滑行不会成为影响因素,关键仍在于第安航3199,和第二架落地的东方5253。
安宁3199从听到进跑道指令到起飞滑跑必须在30秒以内。东方5253在五边8公里前地速需要降到280以下。可是,进跑道指令的决策点是五边11.5公里,也就是说,施英发指令的时候,并没有办法确定之后会发生什么。她必须要综合考量当前四架飞机的位置、动作流畅程度、机组状态、她自己的状态、能见度、地面风向风速、低空风向风速,做出评估,承担风险,还要想好万一决策失误的后续处置方案。
而这个指令需要她在20秒钟之内发出。
她刚刚坐到席位上,还需要大约10秒的时间适应情景。
塔台管制员每天要做这样的决策上百次。这是他们的日常工作内容。
“——你交完班下去应该正好煮熟。”
“天呐,太感动了。”
“是吗?上次我让食堂给你下饺子,你说好请我吃的饭,现在还没请呢。”
“前天请了你一顿食堂啊。”
施英冷笑了两声:“那不是因为我忘带饭卡了吗。”
“嗯。五边飞机速度没减下来,别加起飞了。”
申小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距离关键指令决策点时间还有4秒。
“我知道。”施英心里其实早就有数了,嫌弃东航嫌弃得不行,“东方5253,可以落地,跑道32R,地面静风。”
“是不是,很烦人。”申小深开始碎碎念,“东航吧,起飞该他动作快的时候,他磨磨蹭蹭。落地该他减速了,他给你地速飞三百。从来就没有顺心过。”
施英抬头扫视着跑道的同时飞速翻了个白眼:“你能不能不要把大家心里边那些弹幕全部读出来。你看人家华菁,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但她就不会说。”
坐在协调席的林华菁点了点头。
两分钟之后,交接班计时器滴滴地叫了起来,申小深拔了话筒就跑,想来是惦记食堂的挂面。只是他指纹还没来得及退,就听见施英“咦”了一声。然后听见她按着话筒问:“安宁3199,你是不是过等待线了?”
申小深一个激灵,弹射回到了席位旁边,跟着华菁一起仔细端详场面监视雷达上,安宁3199的位置。整个塔台的人,听见这句话,全都警觉了起来。
飞机突破了等待线,就是跑道侵入。跑道侵入是直接影响落地安全的情况。如今5253在五边4公里的位置,还有不到一分钟就会接地。此时已经是最后决断的时刻,没有时间给管制员一点一点看、一句一句逼问。如果飞机实际上没有过线,管制员却指挥落地飞机复飞,就是过度处置。可如果飞机过了线,五边飞机落下来,那就可能有危险。或者等到5253飞到决断高度,自己肉眼看见了跑道侵入的情况再复飞,那管制员肯定要被问责。
波道里,安航机组回答:“没有啊。”
施英直接发了指令:“东方5253,立即复飞,我重复一遍,立即复飞,由于跑道侵入。沿标准复飞程序上到修正海压高度15保持。”
就在这个关键时刻,121.5MHz的应急频率里突然发出尖锐的报警声。所有人本就神经紧绷,如今全都给吓住了。一波心跳之后,申小深说:“ELT测试……”
“卧槽……”施英骂了一句。
“吓死我了。”林华菁接道。
确定没问题后,林华菁立刻给进近打电话通报复飞的情况,将塔台这边给出的航向和高度告知进近。进近自然也听到了ELT测试的报警声,两边一时之间都有些兵荒马乱。管制员都是吓大的,但管制员也都很不经吓。
复飞处置完之后,林华菁才来得及回头看向施英,眼神质疑。
“英姐,你看着位置是过线了?”
“我一开始不确定。但是3199回答的时候语气太虚了,连航班号都不敢带,有问题。而且我发完复飞之后,他虽然听见了,也不敢说话。”施英叹了口气,“机组一个比一个坑。”
申小深此时又读出了所有人脑海中的弹幕。
“英姐,你最近不适合值班吧,特情体质。”
“你闭上嘴赶紧写报告去吧。”
疑似跑道侵入这类特殊事件,是要立刻上报监管局和上级空管局的。施英想到又要查录音查录像,就觉得头疼到要爆炸。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小特情,竟然也没在施英心中激起什么波澜。只是她又不忘交代了林华菁一句,一定不能轻信机组。
上一次低于标准落地的事情,监管局尚未给出明确的判定。他们坚持认为管制员在更换所用跑道的流程上有问题——说白了,他们认为,是管制员决策的时候一步错步步错,把事情越搞越大,才会让机组被逼到燃油紧急。
这架施英已经和无数个人吵了一个月,但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带班主任,因此一次都没有赢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