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些年下来,汪远已经很久没有晚上在外边吃饭了,以至于现在不回家吃饭要和家里人请假。女儿刚从国外留学回来,正是百年不遇的粘人时期,深思熟虑之后告诉汪远说自己打算留在国内工作,可把汪远高兴坏了。但面上,汪远还是得端着,说“你自己考虑好了就行”。
汪远是空军下来的,可在部队的时候他就有那么些格格不入,所以现在,留恋的也只有战友情谊,平时很少提自己的部队经历。安航的人都知道汪总不喜欢提在军方的事情,所以从来也不谈。汪远酒量天生不好,这可能就是他不太乐意讲军队故事的原因。
只要一喝酒,汪远老喜欢说实话。
张故和他两个人就是因为这类酒后真言事件不打不相识的。汪远心里清高,但被部队练出来了一把一把的套路,所以表面上看,是很喜欢搞关系的那种人。张故明着清高,靠业务水平打天下。张故年轻的时候看不惯汪远。聘机长那年,两个人面对这两个选择,一是转大飞机多做几年副驾,二是继续飞737直接升机长。张故本来算着汪远一定要升机长,所以就安安心心去申请转机型,结果却被汪远靠人际关系抢了机会,自己只能去飞737。然后外人看来,张故成了安航最年轻的机长,可把张故堵得不行。
再往后,就是两个人抢女朋友的故事了。在此不赘述。
如今时过境迁,俩人早就都是787教员了,孩子也都大学毕业了,只要这两位小祖宗不要搞什么罗朱恋,两个人应该是可以相安无事苟到退休一起钓鱼。
汪远关注杨晓扬的原因,除了杨晓扬真的惨之外,就是张故很喜欢杨晓扬。他在珠海带过杨晓扬一段时间的模拟机,恨不得直接撸回家当干儿子。就是杨晓扬脾气太难收拾了,后来张故有点烦他,也没怎么再管。如今出了大事,还是不能放任自流的。
这顿饭明面上是汪远叫的,其实是张故攒的。最先到的是潘承杰,结账的也是潘承杰。汪远开着车带杨晓扬从公司一起走,张故自己开车从家走。或许是巧合,或许是两位大佬太过默契。两辆车到科巷酒吧一条街的时候,正好要抢同一个停车位。张故的车早了那么五秒钟,率先开始往车位里倒。
汪远远远看着那辆车的车牌,兴致勃勃地跟杨晓扬说了句:“咱们直接堵他前边。”
“啊?”杨晓扬愣了愣,“那是……张教?”
“是啊,直接堵。”
杨晓扬关掉手机上和林雨萌的聊天界面,干笑了两声:“汪总你开心就好。”
张故下车见有人堵他,正要恼,定睛一看是汪远,更恼了。只是这种恼怒化为了一种“懒得搭理傻逼”的高姿态,勉强兜着张故做了一回成年人。杨晓扬下车见到张故,有点别扭地叫了声“张教”。张故点头应下,没给杨晓扬什么好脸色。他在霓虹夜色中打量了杨晓扬几眼,本指望着命运的打击能让杨晓扬有些变化,有所成熟。可他不知道是杨晓扬太能撑,还是杨晓扬真的头太铁,总之,这个他两年前没收拾住的年轻人,现在看起来还是让人觉得难以拿捏。
前段时间,汪远问张故:“你觉得杨晓扬怎么样?”
张故愣了愣:“什么叫怎么样?”
“什么性格,什么脾气,安排在什么岗位合适。”
这话让张故深深叹了口气:“当机长,合适。”
“你这说了等于没说……”
“我真这么想的。他当机长合适,当副驾都不合适。”
“太有主见了?”
也不完全是。张故想。杨晓扬的脾气和主见还不一样。“对于他觉得对的事情,他可以不撞南墙不回头。比如他喜欢开飞机,愿意担责任,他就可以把机长做得很好,他就可以把自己的时间精力都投入进去。但是要是他不乐意做的事情,怎么说都没有用。”
“这脾气不行啊,哪能当机长?!”
“不是。”张故提到杨晓扬就有点烦躁,“他只要愿意,很能听话,从善如流。该听进去别人意见的时候从来没有含糊过。正事,大事,都没问题。”
汪远听完这话乐了。
“那你俩怎么回事?”问完,汪远想了想,然后一脸顿悟,“张教,你不会又上赶着教人家小年轻做人了吧!”
“我也是为他好。”
“他不知道你是为他好?不识好歹了?”
“也不是。他知道。”张故被汪远追问得一阵头疼,但他想到这事事关杨晓扬前途,就还是耐着性子,说了句实话,“但是他不喜欢。”
这就有点离谱。一个资深教员教个二副做做人,还轮得到他喜欢不喜欢?让汪远说的话,现在大队里那帮年轻人没有几个能看的,别说教做人了,没扔回学校重新考执照就不错了。
汪远这句话虽然没说出来,但张故已经觉得如雷贯耳。他探身去拿汪远面前的公道杯,给自己又倒了一杯茶,拿着,也不喝,就端详。
张故这人很文气。虽然自己骑着自行车环疆,无人区也进过几次,每次出来都脱一层皮,可他就是文气。
“杨晓扬……”张故沉吟了一声,“你顺着他的脾气,就什么都有的聊。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你就是不会因为他那些脾气生气。他很认我,然后他会以自己的方式来回报我——每次珠海模拟机,他都选零点到四点那个时段,因为那时候我最累,带不了笨蛋;放一副考试那次,明明是我有个问题教错了了,他宁愿自己认,也不让公司老总觉得是我的问题……你能想到的他都会做,就是不会闭嘴听话。这种性格,其实只能干飞行。你让他干别的,他受不了啊。”
那次和汪远聊完之后,张故彻夜未眠,坐在家里客厅想了很久。扒遍了他认为能想到的所有工作,硬是在天亮的时候,想到了一个最合适的地方。
张故是带着任务来吃的饭。凭着他对杨晓扬的了解,想到了最有可能成功的劝服杨晓扬的方式,也算是用心良苦了。他们吃饭选在了一个烧烤啤酒吧,二楼有稍微清静一点的隔间,潘承杰直接订了那里的位置。
点单的时候,杨晓扬很大方,也不拘谨。趁点酒的功夫,他又说服了潘承杰跟自己AA。大家吃得起兴,二楼人越来越多,店里越来越热。杨晓扬脱了卫衣,剩里边套着的一件灰色短袖,露出来手臂的肌肉线条,看得出来经常健身。没有人提杨晓扬的工作问题。
直到烧烤上了一半,突然杨晓扬接了个电话,在电话里报了桌号之后,汪远就见有个跑腿骑手上到二楼,径直走向了他们。
杨晓扬接过袋子,跟骑手说了句谢谢,报了取单号,从袋子里拿出来两份小炒猪肝,打开盒盖放在了桌上靠近张故的位置。
“张教喜欢这家小炒猪肝,就想着买来大家一起尝尝。”杨晓扬解释。
肝尖泛着红油亮色,俏生生地立在外卖食盒里。张故动筷子吃了一口。汪远也跟着尝了尝,发现口味确实不错。张故放下筷子之后,就突然正了神色,叫了一声:“晓扬。”
杨晓扬放下手上的钢签,有些愣,看着张故。
“晓扬,汪远和我,其实都很担心你。”
“啊……”杨晓扬尴尬地笑了笑,“我,我这有什么可担心的……那天汪总还和我说,安航愿意养我一辈子。”
潘承杰叹了口气:“但你不是这种人啊。”
“这跟我是哪种人有什么——”
“行了,不用拐弯抹角。”张故单刀直入闸住了杨晓扬装傻的话,“我们都是关心你,才想着要怎么安排对你来说更好。”
“我知道啊。”
汪远见杨晓扬的神情已经暗自较上了劲,就大概明白了张故是怎么越用力却越收拾不住的。他语气略带玩笑,缓和桌上的气氛:“那让你天天给别人排排班,上班就玩玩手机,你受得了?行政班我不是没上过,能把人磨死。我上行政班的时候,还天天找理由往运控那边跑呢。跑得太勤了,那帮签派背后都老骂我。”
潘承杰配合地笑了两声,杨晓扬自然也笑了。汪远见他的表情放松了一些,变得坦诚而无奈。
“可我也不会干别的啊。”
“不会干,可以学。你才多大?机会多的是。”
这话说完,汪远自己也知道这是个场面话。毕竟一个飞行员,就算学,能学什么呢。干签派?说实话,签派执照那么难考,对飞行员来说,多少有点太难为他了。公司能给他提供的最多也就这些,一眼望到边。
杨晓扬眼神里闪着不甘心,低头带点笑说了一句:“是,可以学。”
服务员端着一盘新鲜的红肉串上来,给他们一一摆到烤架上。有油滴在碳盒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四个人沉默地看着服务员摆串,潘承杰感觉气氛有点难受,就压了口酒。服务员走之后,张故拿起酒杯和杨晓扬碰了一下。杨晓扬直接仰头把整杯喝完了。
说到底,谁不喜欢年轻人血气锋芒的那个劲儿呢?
张故看着杨晓扬:“我觉得你应该破釜沉舟。”
杨晓扬眨了眨眼,把上了头的那点酒精从眼神中清掉。
“什么意思。”
“离开安航。”
汪远瞪大了眼看着张故,拍桌子就要站起来嚎叫,被张故按着手臂堵回去。潘承杰很惊讶地看着张故和汪远,又看了看杨晓扬,没敢说话。但从眼神中,不难看出,他是认可这个建议的。
“去飞通航。”张故说,“我们把话说白了,你就是倒霉。可是人就是有倒霉的时候。现在就也别看不上通航,也别看不上那些小城市,偏远小机场。去了你至少有事干,现在天天这样算什么!”
杨晓扬直接愁得把手支在了额头上:“张教,我不是没想过。但我真的,受不了。”
“现在这样你受得了?”
“也受不了。”
“那你想怎么样!”
“我不知道啊!”杨晓扬突然发火了,以一种陌生的眼神看着面前的是那位前辈,“所有人都问我想怎么样,打算怎么办,可是我不知道啊!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我就是觉得他妈凭什么是我?老天爷为什么他妈这么不公平?好,就算我接受这种不公平,然后呢?我最想要的人生已经结束了啊!我被困在这儿了。”
张故被说得哑口无言,汪远想说点什么安慰这个年轻人,又或者说点什么敲打他,但也说不出来。潘承杰叹着气拍了拍杨晓扬的肩膀,只换来杨晓扬一个苦笑。杨晓扬知道大家都只是在关心他,为他好。可是他从冲偏出跑道那个事故之后就压着的怨气,压了一轮又一轮,在航医给回复的时候没有爆发,在前女友跟他分手的时候没有爆发,在公司所有人同情的眼神中没有爆发,如今对着教员和领导爆发出来了,也是挺莫名其妙的。
其实民航这个看重责任划分的安全行业里,师徒情,是个很神奇的东西。
杨晓扬叹了口气,笑了笑,端起酒杯跟大家喝了一个,开始扯淡说鬼话:“我有时候都想,要不去干空管得了。”
上学的时候,那些学飞学到一半因为各种原因被退的学员们,不都转到空管去了吗。杨晓扬看他们现在过得不也挺好的。
四个人都只当这是玩笑,一起笑着下了酒,吃了烤串。好在小炒猪肝是凉菜,这么晾了许久也不会影响口感。两盒肝尖很快见了底,杨晓扬正要站起来再去拿几瓶酒,却突然被汪远叫住了。
“你等等,等等。”汪远喝得有点多了,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伸着胳膊把杨晓扬兜回来,“我……我有个同学在袁川塔台。他脾气跟你有点像。所以空管倒是真的挺适合你啊。”
杨晓扬有点发懵:“啊?”
“你等着,我现在给他打个电话,问问他们今年怎么招人。”
“啊?!”
代驾师傅开着汪远的车扫车牌进了小区的地下车库。杨晓扬和汪远坐在后边,汪远满脸通红,一个劲儿地打电话。打了三个,对面的人终于接了一个。汪远把外放打开,声音开到最大,手机举到杨晓扬的面前。
电话一接通,那边人上来就是一句:“你说那个事我知道了,明天我去和局里领导说,你赶紧回家吧。我今天管制部带班,现在要去进近一趟。”
“老宋,老宋。”汪远对着电话喊,“你跟晓扬聊两句,来。先聊两句。”
“真没空。我进管制大厅了,有个飞机GPS故障。”
代驾师傅在地下车库里陷入迷茫,他问杨晓扬车位号,杨晓扬摇头,所以他只能把车停到路边等着问汪远。
“GPS故障小事啊!小事啊!最多信号不稳嘛,老宋,晓扬已经答应了——”
汪远的电话直接被挂了。
汪远登时不满起来,再拨回去,已经没人接了。他看了看杨晓扬,又看了看代驾师傅。代驾师傅的嘴还没张开,他就抬手让人等会儿再说。然后他拉着杨晓扬的手臂,非要让杨晓扬在车里多坐一会儿。
“你们张教很欣赏你的。我跟你说,你们张教这么些年没欣赏过什么人。你等等,我再给你打电话说好。”
说完,没等杨晓扬反驳,就把电话打到了安航的运控中心。几个电话之后,他问到了袁川进近的带班电话。汪远虽然喝多了,手却依旧很稳,算是一点飞行基本功。他拨过去之后,接电话的并不是刚才那个人,而是一个年轻一些的声音,语气明显不耐烦。
“您好,袁川进近。”
“诶,您好您好。我找你们宋主任。宋主任。”
“您是哪里?”
“哦,我,我是安宁航空的汪远。安宁航空的汪远——”
电话那边,年轻声音似乎是在和旁边的人说话:“……好像是喝多了。”
“——我找你们宋主任有点事,麻烦你让他接一下——”
“不好意思啊,我们这边现在有点特情,比较忙。这是运行科室电话,非运行相关的事情就不要打这个电话了,好吧,嗯,再见。”
汪远再一次被挂了电话。
杨晓扬按着自己的笑,没敢露到脸上。今天晚上,他先是从一开始完全不接受汪远的提议,到有点心动,到最后下定决心尝试这条自己都不太相信的道路,是很需要一些勇气的。勇气这东西总能让人产生自己无所不能的错觉,所以杨晓扬此刻有些飘。加上喝了酒,他说话就有点不过脑子。
“汪总,你放心,将来我去了袁川塔台,肯定不挂你的电话。”
汪远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地笑了起来。拉着杨晓扬的手臂大力地拍,波音飞机那空中健身房里练出来的肱二头肌此刻完全发力,拍得杨晓扬手背都是红的。
“哎呀,挺好,挺好。你想开了就好!以后晓扬你就是局方领导啦,哈哈!你就可以挂我们的电话啦!”
汪远抹黑进家门,点着脚尖往里走,结果先是碰到了鞋架,又被墙角绊趴下了。好在摔倒的地方有块地毯,脸没磕坏。
电视柜上的787模型杵在他脸前,汪远抬手就给揽到怀里,抱住了。上边有一层薄灰,想来是这个月还没擦过。妻子闻声而来,一边吐槽他一边给他拖鞋,往屋里扶。他们四个人喝完啤酒又转战威士忌吧,所以才喝成了这样。
“南南,南南。”他哼唧着叫妻子,“我爱你。我爱你。”
这两句话把妻子说得心软下来,干脆不搬人了,就也坐在黑暗的客厅中,怀抱着他,哄孩子一样地晃。屋外小花园里的灯光透过玻璃门照进来,落在汪远扔在一边的拖鞋上。汪远哼哼唧唧地说:“你说,我要是哪天不能飞了,我能干什么?”
“你现在也不见一个月飞几次。不就是维持个执照吗。”
“公司有个一副,才25,还立了功啊,就飞不了了。现在也不知道能干什么,公司怎么给安排都不满意。是啊,换我我也不满意……”
汪远躺在自家客厅的地板上哼唧了半个小时,然后陷入了死猪一样的半昏迷睡眠。汪远妻子只能把女儿和家里的保姆都喊起来,三个人一块把汪远搬到了床上,换了衣服。汪远对此浑然不觉,只知道震天响地打呼。人的生活总是看起来很稳固,但也只是看起来。我们以为确信的事情、既定的道路,只不过需要一点意外,就能沦为一场飘渺旧梦,再与自己的现实没有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