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扬穿了一身睡衣，手里拿着一盒冰淇淋，坐在公司值班。他想不明白一个行政班有什么可值班的。他面对着电脑上的报表，手机上的短视频刷了一个又一个。办公桌上有一盆绿萝，杨晓扬觉得，那盆绿萝已经长出了三米长，正缠绕在他的脖子上，勒紧；又缠绕在他的手腕脚腕上，讲他紧紧捆绑在座椅中心。他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自己怎么都动不了。起初，那只是他的想象，可在某一刻之后，他突然发现，他真的站不起来了。
运控的签派王兖来找他的时候，他的睡衣后背已经湿了一半。
他人的出现打破了杨晓扬的僵局。王兖叫了他一声，他就突然感到自己能动了。
“晓扬哥？”王兖看他表情不太对，就凑近又叫了一声，“我来找你改个模拟机时段。”
“啊，嗯，好。”杨晓扬坐直了身体，打开了桌面上的另一个报表，“哪天？”
“6号，我家里有事，和刘正宇换了一下。”
电脑运行得很慢，打开一个报表要半分钟。杨晓扬把椅背向后压到很低，拿起手机又搓了两个短视频。视线的角落，他可以看到王兖等电脑运行的功夫里还在拿手机看文件。可能是什么新发的航行通告？杨晓扬在心里猜测。王兖有一种运控人惯有的忙碌气息，与他这种游手好闲好像不在同一个世界里。原来，杨晓扬还飞的时候，会看不上王兖的这种忙碌，可如今他觉得有点羡慕。
王兖根本就没有等杨晓扬，直接上手在表格里搜到了自己的名字，以一种非常简短清晰的方式让杨晓扬明白了他想怎么调时间。改完之后，王兖一阵风一样地又把自己卷走了，留杨晓扬继续压着椅子刷短视频。
杨晓扬办公室的墙上挂了一个时钟，和所有运行单位一样，是那种时、分、秒全显的数字时钟。杨晓扬看着红色数字一个一个地跳，带着某种恐惧移开视线，又忍不住移回去。杨晓扬突然心里动了，站起来走到窗边看向窗外——安航和隔壁幸福航的运行楼之间有个缝隙，能够看到机场场面运行。滑行道灯光星星点点散落在地面上。杨晓扬觉得疼痛，因为渴望。
因为2074事故时他的眼睛被浓烟灼伤，现在双眼有200度的视差。本来杨晓扬双眼5.0的视力，如今只能靠单眼戴隐形来维持。第一次去配镜是他那时候的女朋友陪他去的，戴上有框眼镜的一瞬间，那女的直呼“真帅”。杨晓扬很迟疑，问了句：“真的？”
“真的啊。”那女的双眼冒着桃心直点头，“其实你平时看着……有点吓人，戴眼镜中和了气质。”
可杨晓扬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怎么看怎么别扭。
有框眼镜戴了半个月，航医的回复也下来了，说杨晓扬这个情况没办法过体检。没有了体检合格证，他的飞行执照就只是一张废纸。“女朋友”第二天就找了个理由和他分手，他在家里看着那女的的信息大笑出声，抬手抓下眼镜就摔在了地上。要不是因为猛摘眼镜很晕，没站稳，他还会上去踩两脚。
然后，他问公司自己能不能去带模拟机。管飞行资质的负责人很同情地看着他，好像嫌他太过天真。
“您连机长都还没升，飞行时长更不可能够教员要求啊。”
其实那人说完这句话之后，杨晓扬懵了。他完全忘了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公司，回的家。怎么给大队长汪远打了个电话，又说了什么，以至于汪远第二天专门找到他，当着他的面向他承诺，安航愿意养他一辈子。
最后，汪远赶着去检查，就语重心长跟他交代了一句：“年轻人，路还很长。”
杨晓扬从那天开始，整个人就是飘的。飘到现在，他虽然站在安航的行政楼里，可却觉得自己仿佛飘在滑行道中线灯那绿色的星星海洋中。他耳边还在幻听塔台和其他机组的对话。杨晓扬这会儿手有点抖，解锁手机之后滑着通讯列表，看了一个又一个人，女人，兄弟，家人，朋友……却没有一个人不让他烦躁。最后，他选了这其中最不让他烦躁的一个号码，拨了过去。
他跟这人甚至不是很熟。朋友的朋友，校友，安航驻袁川机场的女机务，叫林雨萌。上学的时候一起吃过几次饭，后来微信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过几次业务。
他没有想到电话接通得很快。听电话那边的声音，杨晓扬直觉林雨萌在机坪上。机坪上风很大，林雨萌的前半句话完全淹没在了风声中。
“……全行业通报表扬的大名人给我打电话？是有什么事儿吗？”
林雨萌的语气中有一些异常的激动。杨晓扬对这语气并不陌生。他知道林雨萌对他有点想法，可能有点仰慕和喜欢。他如今需要的就是这个。
杨晓扬走回到办公桌前，拿了根烟点上，又走回到窗边打开窗户。“问你个问题，”他说，“你知道怎么用Excel筛选求总数吗？”
“啊？”
“嗯。”
“是微软那个Excel？”
“嗯。”
“筛选然后求和？”
“对。”
“这……”林雨萌在那边沉吟了几声，“我感觉很难用语言形容。”
“那我给你打视频吧。”杨晓扬灭了烟，走回到办公桌前，专门找了个能露出自己可爱睡衣形成反差萌的角度，在林雨萌给出任何回应之前，换成了微信视频通话。
林雨萌接起来后，人果真在机坪上。她看起来很紧张，摄像头都不太敢露出自己的脸。这种真实，让杨晓扬漂浮的心稍微沉静了一些。他转换了一下摄像头，将手机对准屏幕上那些报表，给林雨萌看自己是被什么难住了。林雨萌见问题好解决，一下子就轻快愉悦起来，手把手带着杨晓扬把筛选求和做完了。
“就这么简单？！”杨晓扬难以置信地看着手机上的女机务。她长得朴实，因为工作所以自然是素颜，但夜景摄像头并没有暴露太多她的缺点。不如说没有优点也没有太大的缺点吧。杨晓扬记得林雨萌的个子不高，一米六刚出头，微胖，在杨晓扬看来像是个没有性别的人。
如今觉得有些可爱了。
“哈哈哈哈就这么简单啊。”林雨萌在机坪上爽朗地笑。
她坐在一个爬架上，手支在膝盖上，托着脸。有碎发从扎着的马尾里掉出，被风吹乱，又被她别在耳后。就在杨晓扬觉得“做个朋友也不错”的时候，林雨萌突然很认真地问他：“你还好吗？”
“啊？”
杨晓扬懵住了。
“我也不知道这样说合不合适，”林雨萌不好意思地笑笑，“你看着不太开心。”
此时杨晓扬已经忘记了手机摄像头角度之类的东西，懵着的脸稍微别过去，只给林雨萌留下一个侧面。他视线左顾右盼看了看办公室的一潭死水，又看回手机，看到林雨萌背景里的机坪。他突然觉得，也许林雨萌是明白的。
“公司不让我飞了。”他干笑着说。
林雨萌大惊失色：“为什么？”
“我左眼被烟熏着了，视力恢复不了，所以体检合格证没办法。问了公司能不能去带模拟机，公司说我资质不够。现在，哈哈，也有点不知道怎么办——”
镜头里，林雨萌突然转过头，似乎是有什么人叫她。她应了一声，然后又转回头看杨晓扬，同时站起来从爬架上下去。画面抖得糊成一片。从林雨萌最后的那一眼里，杨晓扬看到了真正的关切。林雨萌下到地上之后，冲杨晓扬再次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得去接飞机了。”
“嗯，去吧。”杨晓扬平静地说，“今天谢谢你。”
“没事的。有空再聊。”
然后林雨萌就挂了。
墙上钟表的红色数字跳过两点。杨晓扬发现，自己的冰淇淋早就化成一滩浓稠的颜色晦暗的液体，让人再也没有碰一下的欲望。他几乎是遵从这一种动物本能，又去翻自己的联系列表。可划了一遍又一遍，只挑出来两三个发了信息。那两三个人也没有回复，想来要么是在睡，要么是在值班。他就这么坐着，一直坐到天亮。杨晓扬知道，自己绝对做不到一直这么下去。安航养不养他又怎么样？他的下半辈子不能就这么过了。
浦宁一直是全国最繁华的内陆城市没有之一。浦宁地处东南，方圆几百公里都是一望无际的冲积平原。这两年流行水系工程了，市政府就挖了几个人工湖，又挖渠道连起来，搞了游船线路。内陆城市发展快，铺得大，其实是吃了四五个周边的小城市才阔起来的。所以浦宁虽然叫浦宁，但不同区之间差异挺明显，甚至市政建设风格都不同，也就这几年才统一起来。
宁麓区的小炒猪肝是一绝，融城之前很奇怪，只要往外开就变味儿。又因为本身宁麓和浦宁主城的距离就很近，开车去吃一次太过容易方便，所以开在宁麓意外以外的“宁麓小炒猪肝”店基本全部死绝。宁麓区之内的“小炒猪肝”倒是天天挤满了浦宁人。融城之后，浦宁人好像慢慢接受了“宁麓小炒猪肝”这种东西，甚至还出现了各种变体，加青菜的做盖浇饭的，花样一年一个。
浦宁人生性开放自由，不怎么矫情。可即使如此，也还是在机场T2航站楼里专门设了一个安航2074航班事故的纪念室。那场冲偏出跑道的事故最终死了三个人，其中两个，是紧急撤离的时候摔倒昏迷，又被消防泡沫盖住了，结果最后被往来的救援车辆轧死。纪念室里一直都有人放花，一侧的墙壁上是一行黑色的标语，“安全高于一切，责任重于泰山”。
空难总是对社会的冲击很大。或许是因为空难很少发生，但凡发生都往往是巨大的悲剧。民航行业之外的人很难理解那种如履薄冰、永无止境的安全压力。那是道密不透风的墙，墙高到遮天蔽日，让人有时候会忘了它存在的缘由。可这道墙又是很多人心中不可逾越的坚守，坚守到，都忘了为什么去坚守。
汪远从首都飞回浦宁，落地之后专门去T2的纪念室转了一圈。转完之后，他站在门口给杨晓扬打电话，约杨晓扬出来喝酒。
“好啊。”杨晓扬一口答应，“看汪总您什么时候有时间，我都可以配合。”
“嗯，你是行政班，就只能晚上。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晚上？”
“可以的，我没问题。”
杨晓扬跟汪远说话很乖巧。汪远见多了这种，知道杨晓扬是那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人，这种人往往都傲气。短短几个月经历了那么多变故，杨晓扬还以一个飞行员对大队长的态度对他，也可见杨晓扬这个人是有些执着的。
他的性格，汪远专门问过其他人。但他也都只把那些当作参考，任何判断，都肯定得接触了真人再判断。
汪远这顿饭约了杨晓扬、杨晓扬比较熟的一个机长潘承杰、和自己关系好的一个教员张故。这顿饭吃来，本来是想要开导开导杨晓扬，大家聊一聊，看看怎么安排杨晓扬之后的工作。结果却没想到，这顿饭吃出了个翻天覆地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