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川市中心被济水河一分为二，东北是老城区，西南是新城区。机场在袁川市的正南边，所以在机场工作人员大多都住在新城，也就是开发区。施英25岁的时候，工作的第二年，卖了家里的老房子，买了南三环外边的一套期房，在单位宿舍住了两年等交房加装修。如今她还背着六七十万的房贷，但房子的价格早就涨了一倍。
那是个大开发商的楼盘，施英买了最小的九十平米户型。
她已经累到完全没有办法开车，所以奢侈一把，干脆从机场打了个车回家。网约车师傅在高速上以90的速度缓慢前进，被几乎所有车打着灯超过。施英靠在车窗边，呼出的热气一下一下打在车窗上，玻璃上的雾气就忽大忽小，像是她涨落的心跳。那种刺人的寒冷从窗外渗进来，渗到她的头皮里。她几乎就要睡着了，冷与热在她的前额交错，让她在半梦半醒之间摇摆。
与其说睡着，不如说她快要昏过去。但她的手机突然震了起来，让她打了个激灵，晕头转向地清醒过来。
她扫了屏幕一眼，下意识就皱起了眉头。
来电显示是“塔台带班”。
施英叹了口气，身体坐正，把电话接下来，声音有些嘶哑：“宋主任，还有什么问题？”
“嗯，你现在到家了吗？”
宋铭章的语气非常温和，甚至有些歉疚。但施英知道，他也已经很累了。从TUP8284低于标准落地开始，宋铭章就一刻没有停过——写报告，打电话，整资料，应付领导。事出在早上，施英他们班组是前一天的夜班班组，都很疲惫。宋铭章顶着上边的压力，硬是让施英他们三个人在休息室安安稳稳睡了两个小时，然后才找人把他们叫起来接受各种人的各种询问。但他自己一直没有休息，这点施英心里很清楚。
仅仅是通话资料，就整了三个席位，总计六个小时。管制员自述写了三四千字，反复修改。施英从被叫起来开始，就被打陀螺一样折腾了八九个小时。这样的八九个小时结束之后，宋铭章又和她一起，就早上的跑道使用决策，和领导吵了两个小时。
所以施英心里虽然不情愿，但还是耐着性子说了一句：“还没有，还在高速上。”
“恐怕你得回来一趟了……”
施英心里过了一遍，知道宋铭章但凡有办法不让她回去，就不会打这个电话。她一边在手机打车软件上改了目的地，一边在电话里问宋铭章：“哪方面的问题？”
“有个说明材料，八点之前要交，得你手写签字。”
此时，司机师傅在前边问她：“美女咱们是要回去吗？”
“好。我估计半小时之后到。”施英挂了电话之后，重新靠回到了车窗上，对司机说话多少有些有气无力，“嗯，回去，按导航走就行。”
人累了之后，就会对世界的包容度下降很多。管制员大多睡眠不足，睡眠不足改变甚至重塑着他们的人格。施英早就已经是一种累到睡不着的状态，所以她回程路上也只是坐在车上，麻木地看着窗外黄昏的景色，脑子里仍旧反复播放着今天特情时的电话录音。他们一个字一个字地听了很多遍，找到了无数的漏洞，这些漏洞在不远的未来都会成为各个上级部门质疑他们处置的原因——她大概能想象一些，比如地区空管局会说，“管制员怎么能没有意识到飞机油量不够，并提前做好准备”，管理局会觉得事情本没有必要闹这么大，监管局会嫌弃管制员特情时的英语通话不流畅。
运行情况就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每个人都想往她脸上画一笔。但其实运行本身，和这些复杂花哨的妆面，没有任何关系。
真正的运行，是每天在最枯燥、最乏味、最磨人的时候，仍旧能在发起飞落地指令的那几秒钟内，记得去认真扫视一遍跑道。
施英感觉自己飘在半空中，离地三十多厘米的样子，飘回到了塔台讲评室。宋铭章已经开了一罐可乐，仍在打电话，满脸疲惫——不是累，而是疲惫。施英认得那种表情。宋铭章就像是她的镜子。
她甚至没有打招呼，也不需要打招呼，直接坐到了宋铭章旁边的座椅上，朝宋铭章伸出了手。宋铭章把一叠纸拿给她，翻到最后一页，指了指落款处的签名位置。施英想也没想就签了。
宋铭章的电话那头还是安全管理部门领导的疯狂输出。他按住听筒，对着施英笑了笑：“你怎么也不看一遍。”
“相信你不会坑我呗。”
“我是不会坑你，但你也要看一遍啊。”
施英翻了个白眼，动作夸张地拿着哗啦啦过了一遍，然后又给放在了桌子上。宋铭章看了很无奈，只能笑笑，继续去打他的电话。施英靠在椅背上闭眼，已经放弃了今天回家的奢望，就只想这么静止着，让一切都安静一会儿。自从她爸的事情发生之后，她就明白了，生活就是让人觉得累……讲评室外边，有交班接班的人来来往往，也有人不时推门进来那个什么东西，叫一句“宋主任，英姐，还没走啊”，飞机仍旧在远处起落，有人似乎是打着电话从走廊的另一头走过来，语气很急——
施英猛地睁开了眼。
那双眼睛瞬间就像一头闻到了肉味儿的恶兽，有什么真实的东西，在她的心里松动了一下，苏醒了一下。
说话的人在讲评室门口停住，挂断了电话，然后敲门进来。施英重新闭上眼，听到宋铭章站起来去迎，语气很惊讶：“连主任？你怎么现在过来了。”
“哦，我们部长让我来拿当班管制员的自述材料。都准备好了吗？”
宋铭章走回来拿起桌面上的两沓东西，递过去：“那我们肯定在规定时间之内准备好啊。刚写完，三个人的。两个席位管制员，一个带班。”
“嗯。”连旭应了一声，“都签名了吗？”
“签了，刚叫回来签的。”
“签名了就行，必须本人签名。”
连旭裹挟着那种政府机关部门虚与委蛇的气息直接冲进施英和宋铭章那个转瞬即逝的平静泡泡，让施英已经沉寂的脾气瞬间爆燃。连旭这人一直让袁川空管方面挺头疼——监管局的检查员，航司签派出身，家庭条件很好，软硬不吃，和空管方面不能算有渊源，甚至还有点过节。但凡来检查，连旭一定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没有必要。
施英叹了口气，睁开眼，转过头，对着连旭温和地笑了笑：“连主任又来检查工作？”
“来拿资料。”
连旭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好像对施英的阴阳怪气毫不介意。施英也不着急，就叹了口气，哼哼唧唧地：“哎，就为这个资料，我都快下高速了，被宋主任拽回来。”
“没办法，要本人签字。”
“非要今天晚上要吗？”
宋铭章见这架势，瞪了施英一眼：“行了，连主任也是加班在工作。”
但连旭也是个很有脾气的人，所以并不听这个拉架。
“是，必须今晚要。”
“啊，我想想。”施英认真做了个思索的表情，“嗯，又是哪位领导觉得，明天上班必须在办公桌上看见这个东西？还是连主任你自己要积极工作，好好表现，所以就来折腾我们。”
说实话，被耗到这种程度，是个人都不可能控制得了自己的情绪了。施英能控制到现在，且没有直接上手暴打连旭，纯就是干管制练出来的。
连旭尴尬地笑了笑：“你这话就说得有点不合适了吧。”
宋铭章赶紧找补：“她就是没睡觉，太累了——”
“我说实话而已。”
连旭拿着手里的资料，看了看宋铭章，最后视线落回到施英身上。
“你们也不是第一次准备这种资料，就应该知道必须本人签名。你没签名就离开了单位，是你们自己工作疏忽造成的，本来也该你们自己弥补。”
施英在工作上说一不二习惯了，如今被特情洗礼、被领导折腾、再被人这么硬压，眼神里已经带刀，像是要把人弄死。
宋铭章赶紧接话：“对，是我的问题，我的工作疏忽。”
“章哥，你不用揽这种责任。你也很累了，那么多东西，有一两样记不住很正常。这本来就是他们要调查的东西，现在全部我们自己提供了，那要他们干什么？”
施英声音属于比较轻柔的，很多飞行员都会记住袁川塔台这个女管制员的声音。甚至在视频网站上，还有不少施英的录音。但如今好听的声音被用来说这种话，连旭听着舒服不起来。而且这句话，拂了连旭的逆鳞。
他干笑了两声：“你们要知道，让你们自己提供这些资料，肯定是比我们直接来调查，对你们更有利。”
施英直接恼了，“啪”地拍了桌子。
“那看来还得感谢各位领导高抬贵手了！”
“我也只是说实话。”
“那我再说句实话。”施英根本压不住自己，拿着在席位上控场的那个气势，直逼连旭而去，“就压根，没有，管制员，应该被这样调查！明白吗？任何特情，事后来看，都觉得很容易。事情发生的时候有这么简单吗？你在席位上还是你们那位部长在席位上？你们真的有资质查我们吗？你懂管制吗？”
连旭毕竟是监管局的调查员，说句不好听的，也手握施英半条生死。可施英看起来完全不在乎。两个人就这么僵持住了。连旭冷脸笑了笑，也不好真的跟施英吵，选择闭嘴。
而且，其实施英这些问题，他也回答不了。
只有宋铭章，疲惫的大脑的最后一丝警觉，隐约告诉他施英有目的。
或许是有意识在发泄情绪；或许是想吸引火力，从而阻止连旭进一步找另外几个管制员的麻烦；或许是借此机会说一些平时没办法说开的话。
讲评室一时之间陷入尴尬的寂静。施英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连旭难看的脸色，倦容之下都是坦荡和义愤。连旭被看得心里有些抖，稍微侧开视线回避施英的眼神，手下意识摸到口袋里拿出来电子烟抽了一口平复心情。宋铭章见局面已被打破，知道自己说什么都已无用了。只是说到底，施英的这些话不同样也是他的心声？
也是所有管制员的心声。
讲评室门外突然有些奇怪的骚动，让三个人纷纷回神。那动静很快就过去了，但也让施英和连旭两人的情绪平静不少。宋铭章观察连旭的态度，知道连旭并不打算追究。以他对连旭的了解，这人没有这么小肚鸡肠。
“那个，连主任——”
宋铭章的电话又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来电，没有立刻接，而是想要先把连旭送走。施英直接站起来把宋铭章拦下，说了句“没事，我去送吧”，结果遭了宋铭章又一个白眼。
“你省省吧。”
“没有，我刚才有点激动，正好和连主任说两句。”施英冲宋铭章歪了歪头，露出些许调皮可爱的真性情，嘴都不张地哼唧着补充了一句，“道个歉。”
宋铭章有点无奈地干笑了一声：“行，行。你想去就去。心里也有点数，别砸大家的饭碗。”
这件事情里，除了施英，还有两名管制员。施英是个不怕事的，此时扛着带班的责任，想要为管制员挣一份公道和理解。范天云也不怕事。可那位刚放单的陈晖，总是害怕的。
宋铭章这话说得已经很重，所以施英只能认下。她叹了口气，重新把头发扎了扎，背上包示意连旭跟他走。连旭竟然也十分听话，和宋铭章打了个招呼就跟着出了讲评室，留下宋铭章拿起手机，继续面对各种领导的“关心”和询问。
他们沉默地一起坐电梯下楼，走出大门。太阳正好在此时转到了地平线下七度，夕阳让天空一半是深蓝色，一半是粉紫，只有在地平线的边缘，才能看到一抹橙红。机场周边都是净空区，不能有太高的建筑物，所以视野很好。施英总是喜欢欣赏夕阳。她带着连旭走出运行楼之后，就停住脚步，认真抬头望远处，看了一会儿。
连旭安安静静站着，看她看夕阳。
夕阳很快，从发生到结束不过眨眼之间。那是一天中最短暂的几分钟，可晨昏交接的全部过程却又漫长、麻木。连旭曾有无数次觉得自己已经麻木了，但他如今看着施英的侧脸，能感到，心底有一处还是活动的。
施英看完了夕阳，直接迈步走向连旭的车：“走吧。”
连旭默默地跟上。
“要先去趟监管局放东西吗？”施英问他。
“不用。明天带到单位就行。”
“你家我家？”
“看你心情。”
“你家吧。我家楼上最近装修，明天睡不好。”
连旭很听话地点头：“好。但是明天下午的复盘会……”
施英回头看着连旭无奈地笑了笑，同时拉开了他后座的车门，把包扔了进去。
“那我肯定得去。”
“行。”连旭点头，“上午尽量不找你。”
“哎哟，谢谢连主任。”
“滚。”
坐上副驾之前，施英突然想起了什么，问连旭：“你家没什么……女人之类的吧？”
“没有，最近都没有。你安心住吧。”
“嗯嗯。”
施英实在是困炸了，呆愣愣地点着头，坐进了车里。她一上车就把座椅放倒开始睡觉。黄昏的光线此时成了最好的催眠剂。施英只觉得一闭眼一睁眼，连旭就已经在叫她下车，说到家了。她迷迷糊糊地进电梯、上楼、换睡衣洗漱，轻车熟路闷进连旭家的客房开始狂睡。梦里，她回到了塔台，和大家坐着聊天。
申小深见她上去，赶忙给拉了个凳子，行为动作都十分夸张做作，施英虽然翻白眼，但心里是有些被安慰到的。就是申小深举手投足那个嘲讽气息让施英想在塔台的360全景高清摄像头下把他打一顿。申小深小心翼翼地站到了施英的背后，说了一句：“听说英姐特别勇猛地把连旭检查员给怼了？”
施英无语了一两秒。
“你知道得也太快了。”
“全塔台都已经知道了。”
“你们知道得也太快了。”
“华菁在讲评室门口听见了全程。”申小深兴致勃勃的说，“听得她只想冲进去叫好，但是最后还是忍住了。”
施英看着窗外的跑道，在梦里想，原来当时门外那些动静是林华菁。她有些安静也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有些情况你们不清楚。”
“清楚连旭被怼了就行。”
“你们就这么讨厌他？”
这话惹得林华菁本人在放行席那边附和：“我记他一辈子！上次复盘会他那个德行，恨不得原地把我吃了。就是小心眼吧这人，原来干签派的时候，估计给咱们打电话老被挂……”
“是，确实老被挂。”
施英笑出了声。那个时候连旭老为这事和她抱怨，也会找她协调飞机。凡是能做的，施英也都做了，只是态度一直不好。但她也知道连旭不会因为这种事情记仇。还是那句话吧，连旭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给管制员留余地，只是因为他没必要。
可有些时候，施英心里有点计较。毕竟她也是管制，连旭却好像故意一样，就不愿意看她的面子，也不知道是在别扭什么。
他们两个从上大学的时候关系就很好，到现在，已经十几年了。连旭是她的兄弟，她的家人，她最好的朋友。连旭是一个知道她是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