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雨萌睡醒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杨晓扬没有开客厅的灯,只是吧台旁边开了盏昏暗的装饰灯。林雨萌稍微侧头看过去,看到的是杨晓扬在玩手机。他的眼睛被取下来放在一边,又无意识地拿手在揉眼。林雨萌从沙发上起来,杨晓扬都没有注意到,这让林雨萌皱了皱眉,才看到杨晓扬带着耳机,在和别人打电话。
杨晓扬抬头看到林雨萌之后,就对电话说:“哦,我打算出去吃饭了。嗯,回来再说吧。拜拜。”
人在喜欢另一个人的时候,往往都会非常敏感。林雨萌立刻捕捉到了杨晓扬电话那头应该就是那位“现在还没有”的女朋友。她向来很聪明,只是不会用到感情上,如今用到了感情上,这种聪明就成了一把插向自己的利刃。她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情绪瞬间就低落了很多,但杨晓扬注意到了。
“饿吗?出去吃?”杨晓扬问她。
“还行……都可以。你想出去吃就出去吃。”
“你明天上班吗?要不去吃火锅。”
“不上。”
杨晓扬的手机亮了,林雨萌下意识看了一眼时间,发现竟然已经十点半。她惊讶地张开了嘴,没注意到自己侧脸上一道沙发枕压出来的印子,这印子搭配她的表情,让杨晓扬觉得傻而可爱。
于是杨晓扬笑了出来。
“怎么了?”林雨萌问他,却没有给他回答的时间,“已经十点半了啊,你明天还要上课,你家到航院半个多小时,六七点就得起来。我们随便吃点吧,我也不是很饿,中午吃得晚。”
一边说,林雨萌一边感受着自己胃里的焦灼。
杨晓扬看着她,突然觉得太模糊了,因此戴上了眼睛,所以一下子看到了林雨萌一双毫无保留的双眼。他低着头笑了笑,为自己拥有这样的朋友而兴奋不已。他突然觉得,一直以来,有许多事情,好过了很多。
“不用,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你不用考虑我,考虑你自己就可以。”
这让林雨萌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办了。
怎么能在杨晓扬面前考虑自己?
他那么累,压力那么大,自己那么喜欢他,从来没有这么喜欢一个人的喜欢他。林雨萌想要考虑他,而不想考虑自己。
“你……我……啊。”她愣了愣,眨着眼。
她戴的项链已经因为睡觉被甩到了背后。她不是自己最好看的样子。或者说,她自己最好看的样子也并不算好看。她对自己不够自信,因此杨晓扬也对她好,她有些不明所以。一直以来都是她在对杨晓扬好,她习惯了。
想到这里,意识到这种想法之后,她突然觉得很难过。
这种难过让她摇了摇头:“没事,我累了,想回家睡觉。要不我们简单吃一点吧。”
杨晓扬很惊讶,从吧台椅子上站了起来。看起来有些手足无措。
“那要不,你先回去睡……”
林雨萌点了点头:“嗯,也好。”
杨晓扬想张口问一句你怎么了,却问不出来。他没有想到林雨萌会突然出现这种态度,而这种意料之外的敌对,让他觉得有些受伤害。他甚至有些愤怒。
但他好像没有资格发火。
“好,你先回去吧。我把你送回去。”他摘下眼镜,又戴上,在心里回忆车钥匙放在了哪,“我一会儿自己点个外卖就行了,你不用管我。回去休息吧。”
林雨萌连连摇头:“不用送我,我开车了。”
杨晓扬彻底静止在原地。他很不舒服,像是之前很多次那样,一时之间怎么都动不了了。林雨萌以为这就是她去穿衣服离开的时机,因此转身收拾自己的东西去了。杨晓扬过了好几分钟才能重新动弹,他的后背湿了一片,刚来的及把林雨萌送到门口。开门之后,冷风吹到他的后背,嗖嗖发凉。他和林雨萌友好道别,关上门,回到昏暗的客厅坐着,觉得很孤单。
他找出来宁媛媛的微信聊天会话,看到上边宁媛媛给他发来的晚安,也只能回了个晚安,说不出别的话来。
他考虑再三之后,拨通了手机里张故的电话。
张故电话那边呼呼的刮风,还有考斯特车门开关的声音,估计是在机坪上。
“晓杨?怎么了,什么事。”
“我还能……回去吗?”
“啊?”
“张教,我还能回去吗。”
他问出来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已经回不了安航了。这只是句安慰,张故说出来的话也只是句安慰。电话那边沉默了几秒,最后张故说:“回来当然可以回来。但你最好不要回来。”
于是杨晓扬低头笑了。
“学校那边,很难?”
“很难。”
“有学飞的时候难吗?”
杨晓扬认真地考虑了一下之后,说:“没有。”
但他已经没有心劲儿了。他太累了,还没有休息好。
“这才刚开始。”张故告诉他。
“我知道,所以我说没有。”
张故在电话那边叹气:“如果你真的想回来的话,也可以回来。但是晓扬……”
杨晓扬安安静静地等着,这可能是他从头到尾第一次安安静静地听张故说话。张故说话太冲了,太独断了,他老是不喜欢。
“你得找到自己的位置。我不希望看你回安航,抱着自己身体换来的那点功绩,混吃等死一辈子。你还年轻,路还很长,路是得往下走的。现在就放弃,太早了。”
杨晓扬想说自己已经很累了。可他没说。他说:“嗯,好,我知道了。”
因为还要有三个月的时间做实践和毕业设计,因此杨晓扬的课程大多数在四月份就集中考完试。他们八天之内要考11门课,宁媛媛选择在校门口的星巴克连续刷夜。她像是一台小小的永动机,在那一周之内的劲头让杨晓扬感到深深的敬佩,和畏惧。她平时上课并不怎么听课,就靠考前刷夜,拿到了80的平均分。
杨晓扬因为眼睛的原因,不敢这么熬,但好在林雨萌一直在帮他理重点,加上他自己学飞的时候有钻劲儿,底子不错,所以他能勉强应付。其实2074的事故之后,杨晓扬就发现自己的承压能力相对于之前,似乎有明显的下降,但那个时候他还不太在意。
事情的开始,是他的脾气变得不太好。
第三门考试和第四们中间有一天的时间间隔,林雨萌就到杨晓扬家陪他复习。宁媛媛完全进入了自习模式,人间蒸发一样,什么都顾不上了。杨晓扬也就干脆不找她做任何事。他和林雨萌两个人关在屋子里,林雨萌甚至有两晚留宿在了杨晓扬家。第五门考试之后有一个下午,他整个人头已经写懵了,回到家的时候感觉轻飘飘的。
他心情不太好。
林雨萌还在沙发上睡觉,昨天下了小夜直接到他家陪他突击。他看到林雨萌,觉得心疼,也就开始自责。他想去给林雨萌整得舒服一点,却发现林雨萌盖得、枕得本来就舒舒服服,睡得十分香甜,他就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怎么下手。因为这种无处排遣的自责,他变得敏感而焦躁,心里烦闷。他打开冰箱想喝罐啤酒,结果发现冰箱里没有存货了,就啪一下摔上了冰箱门。冰箱里的瓶瓶罐罐一阵咣当。林雨萌醒了。
林雨萌是被惊醒的,她一睁眼就看到杨晓扬站在冰箱前边,去了眼镜,在揉眼。
她还有点懵,就慢慢从沙发上坐起来,问杨晓扬:“怎么了?”
杨晓扬回头看她起来了,好像更加挫败,低声骂了一句“操”。
“把你弄醒了,对不起。”杨晓扬轻轻摇着头,语气却并不太诚恳。
他已经没有照顾他人情绪的能力了。
林雨萌搞得有点被他吓到,就从沙发上站起来,更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怎么了,没事吧……”
她担心杨晓扬考试没考好。因为上午那两门是航空器系统和通信导航监视,是两门大课,也是两门她和杨晓扬合并起来最擅长的课。本来就是靠这两门课往上拉成绩的,结果好像是对高分的要求,让杨晓扬更焦虑了。
“你最近太累了。”她笨拙地安慰,“嗯,就算是没写好也没事,很正常。就像,嗯,金属疲劳极限……你过了疲劳极限,那也没有办法。”
杨晓扬起初好像没怎么在意她说的话,但听到后边两句,反而又失落地摇了摇头。林雨萌开始着急了,就继续问:“怎么了?”
“干民航必须要有承压能力。疲劳不应该是理由。”
“是他们课程和考试安排得太紧了。”
“但所有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窗外阳光很好,正好照进杨晓扬家的客厅。林雨萌试着往前走了两步,杨晓扬的神情就缓和了一些。林雨萌觉得自己受到了鼓励,就继续走到了杨晓扬的面前。杨晓扬逆着光,像一个瘪了气的气球。林雨萌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就张开双臂抱住了杨晓扬。她的个头刚刚到杨晓扬的胸前,她侧着头轻靠在杨晓扬的胸前,听着、感受着杨晓扬的呼吸起伏。两个人的身体离得很近。林雨萌轻轻拍着杨晓扬的后背,安抚杨晓扬的情绪。
杨晓扬觉得自己可以说话了。
“今天考场有人作弊。”他安静地讲述,“他们就抄,互相看,对答案。老师看到了说了好几次,最后还是没管。我知道,这种考试不严,抄的人很多。但是我如果也抄,那就太对不起你了。”
“啊?”林雨萌心里突然就像一滩水一样化开了,有点酸痛,但也有点甜蜜,“你别这样想。”
“而且学点知识,将来工作总有用,对吧?”杨晓扬叹了口气,“我可是全行业通报表彰的一副,不能给飞行队伍丢人。”
“嗯。”林雨萌说。
她其实想说的是,你不用给自己这么大压力。但她知道自己更应该维护杨晓扬心里的信念。这些话说完了之后,两个人就只是抱着。几秒钟之内,拥抱就变了味道。安抚两人情绪的,从人与人之间的共情与理解,变成了亲近本身。
这亲近给两人一种如愿以偿的感觉。
林雨萌稍稍松开了怀抱,杨晓扬也就顺势退开。他重新拉开冰箱门,给林雨萌拿了罐可乐,自己也拿了一罐。林雨萌的是完全版可乐,他的是无糖。
袁川的春天非常干燥,而且漫天飘柳絮。宁媛媛过敏体质,最近天天都眉头紧锁,在考场也带着口罩。整个考场也时不时就有咳嗽声,柳絮会从阶梯教室的门被吹进去,然后被监考老师的脚步带出的微小紊流,一点一点推着下台阶。杨晓扬干飞行的,身体素质确实还是比大多数人都要好。四季对他来说,不过是衣物增减而已。宁媛媛这个过敏那个过敏,让杨晓扬有时候觉得有点不耐烦。
宁媛媛戒糖,控制饮食,保持身材,每晚睡前十道护肤工序。林雨萌坦荡得像一张白纸。杨晓扬知道自己不该拿两个人这么比较,却仍旧下意识在做。
他家窗外是一棵梨树,高度刚刚到冒了个小尖尖在他的窗台上。风一吹,柳絮伴着梨花花瓣会在他的窗前飞舞。杨晓扬走过去打开了窗户,让风吹进来。
“我开窗户会觉得冷吗?”他半侧过头,抬高声音问林雨萌。
“不会啊。”林雨萌毫不在意地回答。
手机的震动和铃声像是一把刀,直接斩断了施英的咽喉。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人从睡梦中被生生拔出。她睁开眼,休息室漆黑一片,只有窗外一阵飞机起飞的声音划过沉闷的空气。她的手已经下意识以最快的速度按掉了闹钟,可那种声音,还是闹鬼一样在她耳边回响。
现在是北京时间三点三十五,施英要起床上塔台接班。
做了带班之后,她的大夜班已经相对管制员少很多。但这种经年累月的倒班生活,让她的神经像是八十岁高血压病人的血管,脆弱、残破、陈旧、没有张力。今天的大夜是她和陈晖一起值。陈晖是个挺有意思的年轻人,有很多自己的观察和想法,但往往不说。在他见习期间,施英有一次碰巧看到他拿着笔在白纸上写小说。
她当时还定睛看了两眼,神魔奇幻之类的,没头没尾。
上行的电梯安静地运行,将施英“运”上去。她连手机都不想看,就靠在电梯壁上闭目养神。电梯门打开门,陈晖更拿了话筒在走向楼梯间。他打了个哈欠,平静地叫了一声“英姐”。
施英回答了个“嗯”,再多的一个字也不想说。
他们沉默地一起爬三层楼梯,每一步都像要把脚印镌刻在台阶上。推开塔台门的时候,听着上边十年如一日的运行声,施英感觉自己被锉刀挫着皮肉和内心。可她好习惯忍痛了,以至于管制的运行方式也会让她觉得熟悉和安全。陈晖自己给自己泡了茶,打上指纹接班,半句废话都没有,和交班管制员的交流全是工作业务。施英静静听着,在心中寻找漏洞,观察现场情况,判断可能出现的风险点。
场务在跑道上作业,上去的单位比较多,有灯光,有盲降,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那些车辆在跑道上,看起来像小小的玩具。
三点五十,交班管制员离开席位下楼休息。
没有飞机起降,只有不停航施工,陈晖就在座位上闭目养神。
施英看着跑道滑行道灯光,回想起连旭的怀抱。
她立刻在脑海中制止了自己。
陈晖突然稍稍坐了起来,看向货运机坪的高杆灯,说:“那个灯好像一根蜡烛。”
施英看过去,发现因为窗户玻璃接缝的影响,陈晖所坐的位置去看那杆灯的话,确实灯光有些摇曳扑朔的感觉,像是一根蜡烛。
施英就接话:“慢慢就烧没了。等我们交班,它正好烧完。”
陈晖回头看了她一眼。
“那如果所有的这些灯都是蜡烛呢?”
“你的意思是机场灯光系统全是巨大的蜡烛组成的。”
“嗯,无烟蜡烛。”
施英张了张嘴,想象了一下,觉得也挺有意思。
“英姐。”陈晖有些小心地叫了她一声,“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怎么样?”
“什么故事。”
“一个你一定没有听过的故事。”
“好啊。”施英看着那根几乎刻在她脑子里的跑道,平淡回答。
陈晖在座位上挪了挪,挪到了一个自己舒服的姿势,然后又转过身拿起杯子喝了口水。反正就是让人感觉事儿挺多的。施英的好奇心已经被吊起来了,此时就嫌陈晖前戏太久,怎么半天还不开始讲。夜班时候,人都没脑子,话往往脱口而出。她就笑着催陈晖:“行了,磨磨唧唧的,赶紧讲。”
“你想听大团圆结局还是悲剧结局?”
施英竟然还配合他认真思考了一下。
“给我真实结局吧。”
这话让陈晖惊讶地回过头看她:“哇,英姐,看不出来你是这样的人。”
“嗯,你看不出来我的多了。快讲。”
“好。”陈晖开始说话,语气慢慢悠悠的,“故事发生的地方,就是在一个所有机场灯光都由蜡烛组成的国家。他们的国民因为特殊体质原因,没有办法近距离操作高压电,所以发电机技术非常之后,无法生产UPS电源。”
“就是不间断供电电源。”
“嗯。咱们灯光系统用的就是这种电源。”
“好,继续吧。”
“很多照明要求不间断,可电力供应都有间断期,为此,他们研发了巨大的无烟蜡烛。就像风车一样吧……或者像奥运火炬——对,就是奥运火炬。烛芯是一个稳定的燃烧台,烛杆是空的,可以往里运烛油。机场是有一套完整的地下烛油管道,每个高杆蜡烛,都持续不断有油料灌入。所以可以做到物理上的不间断。”
“风一吹不就灭了。”
“特殊技术的燃烧台,吹不灭。”
“好。”
“他们的管制员,还要负责管制烛油管道。烛油管道和跑道一样重要,有严格的防管道侵入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