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雨萌睡醒的时候,杨晓扬已经不在客厅了。茶几上,杨晓扬的书和平板仍旧摊着,书是《航空器系统》,平板已经自动锁屏了,如今亮起推送,是微信消息。杨晓扬的平板壁纸是RVSM高度表,估计是原来工作时候看得多了,看着方便。
厨房里有一些响动,听起来是在煮东西,因为没有开抽油烟机。林雨萌从沙发上坐起来,发现她面前的茶几上放了一杯红茶,还是温的。林雨萌曾经在吃饭聊天的时候提过自己喜欢喝红茶,杨晓扬记得。
她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腰椎和颈椎,看了一眼手机,发现已经下午一点多。她是下了夜班直接开车到杨晓扬家帮他准备考试。等到一本书过完,林雨萌实在太困,就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半梦半醒之间,杨晓扬笑着说让她躺下睡,还给她拿了个毯子。她就听话地躺下盖着毯子睡觉。
从十一点睡到一点半,基本完成了她的夜班后补觉。
补完觉的林雨萌觉得自己脑子重新转了起来,情绪也平和了很多。上午过书复习的时候,林雨萌甚至有时候会着急,上头了还会催杨晓扬两句。杨晓扬皱着眉,尽量去跟她,却总是跟不上。最后林雨萌就自己拿笔列了一张纸的终点给杨晓扬,让他自己复习去了。
之后就是睡觉,醒来,饿了,走到厨房,看到杨晓扬在煮速冻饺子。
杨晓扬转过头看她,笑了笑:“家里没其他吃的了。外卖也吃腻了。”
林雨萌愣愣地点了点头,感到心里有些难受。难受什么?她想了半天,才明白过来,因为她发现这几个瞬间、几句对话,就是她对未来生活最想要的场景。可杨晓扬已经有女朋友了。
她是怎么发现的?是看到杨晓扬低头发微信的时候的笑容,也看到了杨晓扬家洗手间放的半包卫生巾。
她也考虑过自己是不是应该避嫌,但杨晓扬对她太像兄弟情了,又总让她无嫌可避。她在感情上是慢半拍的,总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之后,才意识到这行为是因为什么。她一直都是这样,热爱就去追求,客观真诚地面对自己。可面对感情问题的时候,这一套准则,似乎不太好用了……
“没事啊。”林雨萌走到锅旁边看了一眼,“我挺喜欢吃饺子的。什么馅儿啊?”
“荠菜虾仁。”
“哦,好。”
没有特别喜欢,也没有特别不喜欢,林雨萌在心里想。
她还沉浸在自己刚才的情绪里,没有注意到杨晓扬其实小心翼翼地瞥了她一眼,像是扫视仪表一样,想将林雨萌的反应收入眼底。林雨萌的反应就是没有反应,让杨晓扬摸不清楚她喜欢这个馅儿,还是不喜欢。
饺子在锅里翻滚,沸了两次之后杨晓扬把饺子盛出来。他拿了两个小碗,放蘸料,林雨萌笑嘻嘻地说自己的蘸料自己调。杨晓扬只倒了醋和一点香油,林雨萌还扒出来半瓶老干妈,拨进去一点。
老干妈还是宁媛媛放在这里的。
说来,也不知道是杨晓扬有意回避还是失态的自然发展,他到现在和宁媛媛也没有确立恋爱关系。他们甚至会偶尔在对方的住处过夜,经常一起吃饭看电影,时不时逛个超市。可是就,没有更进一步的意思。杨晓扬能隐约感到宁媛媛是想端着,女生的姿态和矜持之类的。他本来想,如果宁媛媛开口了,他自然是要答应的。只是宁媛媛太沉得住气,两人竟然就这么稳定僵持到现在。
甚至两个人都有点,摆烂的意思?
好像最初的热情在相处中,也慢慢褪去。两个人像是在搭伙过日子,互相喜爱,但也没有更多的感情投入。杨晓扬发现自己经过前一年那些折腾之后,没了主动投入情感的力气;而宁媛媛,杨晓扬觉得,就是那种特别懂得惜力的人,表面上努力,实际上敷衍得很。
这种人在工作上会让杨晓扬生气,但在感情上,会让杨晓扬轻松。
林雨萌吃饺子吃得狼吞虎咽。她把头发扎在脑后,挽成一个很潦草的髻。杨晓扬见过之前的那些女朋友们也搞这种发型,但都精心摆弄,叫“丸子头”。杨晓扬看林雨萌吃东西看得有点呆了,出了神。他的余光瞟到如今被收在一边的书本和平板,看到那张林雨萌整理的终点。他有时候觉得,自己配不上林雨萌。
他其实是个把感情看得很次要的人,只不过是工作生活的调剂品。但面对林雨萌的时候,他没有这种“调剂品”的感觉。林雨萌不仅仅与他平等,更在某些地方,让杨晓扬有些敬畏。他那个时候还不知道,这敬畏能掩盖住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好感。他只觉得,自己和林雨萌是有距离的。
林雨萌喜欢他,他不意外。但林雨萌对他用心,他又受宠若惊。
人大概都是很矛盾的动物。
出神之时,面前的人突然不吃了,抬头看向他。那双眼睛简单而直接,看得杨晓扬心里一抖。
“你不吃吗?”林雨萌问他。
“哦,吃。”他说,“有点烫。”
林雨萌点了点头:“哦。”
然后两人尴尬地沉默了几秒。林雨萌吃到最后两个饺子的时候,突然放慢了速度,像是有了心事,拿筷子拨弄着,又吮了吮筷子头,在思索。
“嗯,我其实一直想问……”她开头,“就是,你……”
“有话直说就行,没事的。”
“嗯。”林雨萌点了点头,神情很听话,“我想问,我这样一直来找你,你女朋友介意吗?”
杨晓扬心里沉了沉,然后装傻:“女朋友?我没有女朋友啊。”
“啊?”
“嗯,目前还没有。”
他说这话的时候,躲避着林雨萌的视线。于是林雨萌混乱了,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伤心。杨晓扬开了个头,聊APU,林雨萌半心半意地接着说了下去。吃完饺子之后,杨晓扬又把书摊开复习,林雨萌想走,他有点惊讶,看着她:“你不打算和我一起吃晚饭吗?”
林雨萌重新坐回到沙发上:“也……可以?”
“晚上出去吃吧,等我看完这两章。”
“好。”
“你可以继续睡一会儿,下夜班一定很累。”
林雨萌压根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能大概感到杨晓扬的愧疚,却想不出他在愧疚什么。人在一段不平等的关系里久了,就会看不出来自己所处位置的不平等。林雨萌从一开始把自己摆在了和杨晓扬不平等的位置上——也不知道为什么,包括谭准在内的很多人,都下意识把林雨萌摆在了这段关系里的低位。偏偏杨晓扬并不是这样看林雨萌的,他认为自己不应该这样放任林雨萌的感情,可是他又不舍得中断。
他被意外剥夺了太多东西,如今任何一点仍在他手中的,他都不想放弃。
施英知道自己是在噩梦里。
她被安全带牢牢拴在座位上。很奇怪,她明明是在乘客的座位上,但是安全带却是飞行员和乘务的那种。她并不太好转身,只用余光看到一个熟悉的青年男人坐在她的旁边。青年男人?她认不出来是谁,隐隐约约的记不清楚。然后她瞟到了男人那部摩托罗拉手机上的挂坠,想起来,这是自己给他挑选的。
很不符合他的审美,完全是她的喜好。
“爸。”她声音有点抖,叫了一声。
她奋力地想要将手臂从安全带下抽出,去拥抱她久违的亲人。可安全带已经不知何时变成了那种束缚带。精神病医院里常用的那种束腹带。本来应该是白色,但用久了有点发黄。她看到过她的妈妈被这样的东西缠住手腕。
她爸没有理她。
突然之间,飞机开始坠落了,她只能跟着飞机坠落。她做过很多摔飞机的梦,但在飞机里跟着一起摔,着实也是第一次。在意识的最边缘,她知道这个梦的结局是什么。
飞机坠落并且拍在深蓝色的海面上时,她看了她爸最后一眼。她爸也在看她,眼神中都是留恋和求生。她突然发现自己能动了,于是她就扑过去,一把将她记忆中的爸爸抱在怀里。
“没事,爸。”她在他耳边说,“你要死了,别怕。”
下一秒,她被连旭喊醒。
连旭将她搂在怀里。她满脸都是眼泪,浑身被汗打湿。她张着嘴,从梦中醒来之后才发现自己的这声喊叫并没有叫出声来。她一时之间不想再抵抗了,就把头埋在连旭的怀抱之中。连旭的声音听起来很慌。不管多少次,只要施英做噩梦,连旭都还是会很慌。
“你醒了,没事,你醒了。别怕。你醒了。”连旭在她耳边说。
和连旭这样的亲近,在突破了她的某种防线之后,突然显得如此舒适和安全。她甚至搂着连旭的手臂,抱得更紧了一些。连旭的身体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放松、软化。他叹了口气,胸腔在施英耳边唿扇。他的心跳和呼吸,连带着施英的一起,慢慢平静下来。
“我梦见他死了。”施英对连旭解释。
“嗯,大概能猜出来。”
“他要是没死呢?”
连旭叹气:“你知道答案的。”
“他死了。”
“嗯。”
“为什么这么多年了还是……”施英喘着气,想说为什么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疼,但不知道怎么把这句话说出来。她收拾了自己的情绪,从连旭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她基本上刚一动,连旭就松手了。“好了,我……”施英发现天快黑了,“几点了?”
“六点左右。”
施英点了点头:“昨天那个夜班太累了。”
人如果太累了,累到自己的心理防线都开始松懈,就反而会做噩梦。人有时候也会累到忘记保护自己。保护自己是很累的,需要很多力气和努力,需要很多信念和情感的驱使。让别人保护自己总是容易的。可是施英从十二岁就明白,没有人能保护自己,只有自己去保护别人。
施英下意识问连旭:“你刚下班回来?吃饭了没?”
她本来觉得这就是个普普通通的问题,连旭回答了就是了。可是连旭沉默,然后叹了口气,在黄昏暗淡的光线中只剩一个剪影,看着她。施英却觉得连旭的眼神、肢体动作,在生她的气。
果真,连旭从床沿站起来,直接去开了屋里的灯。施英下意识地抬手挡刺眼的光线,眼睛一时之间很难适应。连旭说:“没吃,不想出去了,叫外卖?”
“行。”
“行。”连旭干巴巴地笑了笑,“嗯,行。”
“你又犯什么病。”
“没事儿。”
说完,连旭走出门回到客厅去拿手机看外卖了。
施英眼泪都还没干,不想思考吃什么这种问题。她径直去洗手间洗了把脸,把头发重新扎了一遍,看着镜子里她疲惫的双眼。很多人都说施英显年轻,但其实不是的,她从十二岁起看着就像三十多岁,三十多岁了看着还像三十多岁。干管制干久了,日子就很单纯,所以三十多岁的人反而像二十多岁。
年龄对她来说像是个飘忽的概念。她没有一条具体的时间线。她的时间线千疮百孔,支离破碎。
走回客厅的时候,连旭抬头看了她一眼。
“你说你自己买了房子还着房贷,不去住自己家,天天来我家蹭是什么意思。”
施英抬头看了连旭一眼,他现在斜靠在沙发扶手上,白净的脸上如今写满嘲讽,下半身那条带白色条纹装饰的家居裤也歪歪扭扭的,左腿的裤腿一半被拉在了小腿肚的位置。连旭在生气,当然。施英完全不想了解他为什么生气。
“你家大,离班车点进,住着舒服。而且省电费,省煤气费。”
“现在张嘴连句实话都不给我了,是吗。”连旭看着她,一米八的大个子,气到手都有点抖了,也只能在那手抖,“施英,你一个月多少钱?两万?三万?”
“两三万吧。”
“我一个月才五千。”
“对于一个行政班人员来说已经很多了。再说,你也不吃这口工资,不像我啊。”
连旭家条件挺好的,而且他自己也做一些副业投资,所以每月收入也有万把块钱,够他月光挥霍。
“电费一个月多少,你不都是社保卡关联工资卡直接代扣?你倒是说出来个数,给我听听。”
“行了,连主任,这是下班在家,不是你去检查——”
连旭直接把手机一把摔倒了沙发上。手机弹开老远,在地毯上接地,又弹跳了几下,最后滑到旁边的地板上,挺滑稽的。连旭抓起茶几上的烟,一边点一边拉开窗帘去了阳台。冷风一下灌进客厅,施英清醒了一些,在脑内复盘了自己从醒来到现在和连旭的所有对话,隐约知道了连旭生气的点在哪里。
她叹了口气,套上一件外套,也夸到阳台,朝连旭伸出手。
“给我一根。”
于是连旭给了她一根烟,又帮她点上。
“你是……”施英尝试沟通,觉得这一切都无比别扭。这种亲近的关系带来的责任感、配重感,让她很不适应和别扭。但这么多年来她和连旭吵过太多架了,知道如果事情不现在解决,就会没完没了。“你是,嗯……因为我,呃。”施英抽了口烟,努力地往外挤,“因为我醒了之后不愿意接受你的照顾,所以生气了?”
连旭的烟已经燃了半根,可见抽得很猛。
“差不多吧。”他的声音也冷静了一些。
“差不多还是差一点的……”施英皱着眉头,继续往外挤。
“你对我还是太客气。”连旭直接给出答案,“那种情况下,你应该发泄情绪,或者跟我生气。你可以,害怕,可以把愤怒发泄给我,可以因为不适应我太亲近你而把我推开。但是你——”
连旭一时之间也说不上来那种别扭到底是什么。他的表情都有些扭曲了。施英静静地看着。这种时候,她总是很烦连旭,觉得他黏糊、麻烦,这让她想要立刻转身逃跑。可是她仍旧安静地站着,认真地听。
“就像现在,就现在。”连旭突然无奈地笑了起来,“你应该转身就走。你不应该跟我保持理智。你那会儿怎么能还关心我吃没吃饭?!这是一个人正常的人反应吗?”
“我是不是人又怎么了。”施英平静地问,“关心你不好吗?”
“我靠!”
连旭直接把烟扔到了地上。他深呼吸了几下,平静自己的情绪。半分钟之后,他靠在阳台栏杆上,看着施英,问她:“你们那个山东航复飞的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
“扣我一千块钱。”
“哦。”
“小事。三个月电费吧。”
连旭眨了眨眼,没跟上施英的思路,也没想到施英真的对电费有概念。
“你想什么呢。”施英笑着看着他,身上似乎终于有了点人气儿,“你忘了啊,我从十几岁就自己住,生活成本还是有最起码的了解的。”
“嗯。”连旭只能这么回答。
他们因为太冷,只在外边站了两根烟的功夫,就缩着脖子回去了。吵架吵出经验之后,两个人吵架的进程越来越短。头两年能吵一个星期,现在最多半个小时。
多好。施英想。效率高,很方便。
连旭有时候像个大男孩,幼稚得很,但也有很多施英特别羡慕的天真。可能就是这种天真和诚恳,一直让施英忍了他这么多年。而且连旭是一个很有分寸感的人,他从来不会逼迫施英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所以,十天里有那么一天,施英愿意承认,自己还是蛮喜欢连旭这个人的。
连旭重新摸到手机开始点外卖,一家一家地问施英吃不吃。施英对他多少是一种无奈心态,就总是有点拿他没办法。连旭见施英情绪还可以,就继续试探:“周末跟我回家吃饭?”
“有点过分了啊。”
“你需要一些家庭温暖。”
“闭嘴。”
“我不。”
“三岁吗你才?”
连旭于是笑起来:“三岁不好吗。人活那么老成就是有病。”
他们之间虽然很多时候有一种让人很疲惫的较劲,但也有些时候,比如现在,施英知道他们是亲近而放松的。他们互相了解、熟悉,互相关心。施英身边人很少,敢骂她的人更少。连旭敢阴阳怪气地骂她,绝对已经是殊荣里的殊荣。
结果连旭总还是一副很不满足的表现,让施英有时候很头疼。
“你再骂我一句试试。”施英太饿了,就从冰箱里摸出来一块蛋糕吃。
“我没骂你,别对号入座。”
“靠,幼稚不幼稚?”
施英嘴里塞着蛋糕说这句话,其实特别没有说服力。她自然地走到沙发边坐下,把蛋糕分给了连旭一块。她累了,不想再架起自己的防御机制。她直接靠在了连旭身上,探头去看他选了什么菜,吵吵嚷嚷地让连旭均衡一下,也点一些绿叶菜,不要都是肉。她说连旭最近都胖了,连旭冷哼了一声。
外卖到了之后,正拆包装的时候,她突然接到了宋铭章的电话。
她看着手机来电上那三个字,就自动在五秒之内把自己最近值班的所有流程过了一遍,仿若一只应激反应的狗。连旭看着她皱着眉不想接宋铭章的电话,竟然在旁边嘿嘿笑起来。
“看来我们资深带班施英同志也还是害怕的啊。”
施英抬手把电话接了。
“章哥,怎么了?”施英问。
电话里,宋铭章沉吟了两声,然后问她:“那个,工会过年发的福利券,你怎么还没用完,再不用要过期了啊。”
施英整个人放松下来,对着电话嗯嗯点头。
“……好好好,我这就去看看。嗯。马上用。好。挂了。章哥再见。”
连旭一边吃菜一边抬头看她:“宋主任怎么对你还是跟个老妈子一样。”
刚进单位那段时间,宋铭章对施英挺照顾的。因为他作为领导自然了解过施英家的情况,知道施英父亲因为交通事故去世了,妈妈也身体不好一直住在医院。但现在施英三十多岁的人,俨然塔台一姐的存在,还是会在生活上被宋铭章唠唠叨叨。
施英突然心里有些触动,低着头没看连旭,语气油嘴滑舌:“大家罩我呗。”
“你在塔台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吧……”
当然,连旭说的是一句客观事实。可不知道为什么,大家仍旧那么十年如一日地罩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