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1 师徒
功夫包子2023-01-27 17:305,651

“师父好。”

施英是夏翼带的第一个徒弟,进单位的时候22岁,看着像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可是眼神却深邃而老成。夏翼一看施英的眼神,就瞬间头大。他知道这不会是一个好带的徒弟。

他对施英露出一个笑容:“没事儿,别紧张,来来来,拿个话筒先坐这听吧。”

施英点了点头,拿了个话筒,坐下,开始听。

夏翼猜测施英很聪明——说是猜测有点自恋,其实就是听初始培训的模拟机教员们跟他八卦的。说什么施英的模拟机全是95分以上,考试全是优秀,性格也大大咧咧,就是有点刚烈。

“刚烈”这词说完,夏翼就冲对方嚷嚷着反对:“什么刚烈,用词不当啊!”

“我说不上来。”那名教员摇了摇头,“你见了就知道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也是因为这种要强的评价,区域管制室给施英安排在了夏翼这个老神在在的人手里。夏翼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很较劲的管制员,后来妻子突发肝癌去世了,他一下子像变了一个人,开始研究易经、佛学。连指挥风格也变了。可能就是想着夏翼这方面的经历,才想让他柔化一下施英。

经过生离死别之后,夏翼看人带了一点“灵性”,好像一下子能看到人的内心深处去。年轻时候的夏翼在管制队伍里不算一个很受欢迎的人,因为性格棱角太分明。可如今,大家反而愿意和他打交道。

施英也能感到这种吸引力。她在夏翼身边的时候,觉得舒服而放松。

加上夏翼是她的师父,她对夏翼带了某种天然的信任。

施英第一次上席位听的那两个小时,是区调南扇最忙的两个小时。夏翼语速十分平稳,甚至偏慢,偶尔还能和机组开句玩笑,就这么悠哉悠哉地指挥着。施英坐在旁边,连飞机都找不着。

夏翼喊大韩807上高度,又喊南方3024下高度,又喊楼兰2503转频率联系西安。等夏翼把西安的频率说完,施英才在满屏的雷达标牌中看到上高度的大韩807。

现实工作中的空域,比模拟机上复杂十倍。

两个小时之后,夏翼乐呵呵地交了班,捧着一个巨大的陶瓷水杯,去接了杯温水,站在饮水机旁边给施英讲评。

“知不知道晚饭几点?”

“啊?”

“嗯。晚饭跟班组吃,五点半是夜班班组,等夜班班组替了白班的下来,六点二十左右就是白班班组吃饭。”夏翼看了看手表,“我今天是负责加开扇区的,所以五点就可以直接回家了,不在单位吃饭。你到时候跟着,就,嗯,那个——”

夏翼指了指西扇正在交班的一个光头。

“——那个光头。你叫他亮哥就行。你跟他一块去吃饭。我和他交代过了。”

“嗯,好。”施英点头。

“早饭知道几点吗?”

“不知道。”施英照实回答。

“早饭下了班车直接去吃,只要在八点半之前吃完就行。因为八点半要开班前讲评会。你要是想在家吃,不吃也行。反正八点半在讲评室开会。”

“好,知道了。”

“想叫我师父还是想叫我翼哥?”

“啊?”

“我看你刚才叫师父,那个表情特别别扭啊。你也可以叫我夏师父,或者夏大师。”

施英终于笑了:“夏大师?”

“他们给我起的外号,说我天天研究易经和佛经,是个大师。”

“那……叫翼哥吧。”施英继续笑着说。

“可以,可以,没有问题。”夏翼小口小口地喝着水,“我跟你说,我除了会易经,还会养生。你跟着我,以后多学学,可以少掉头发。”

施英于是试着开玩笑:“干管制一定掉头发?”

夏翼冲西扇抬了抬下巴:“你看你亮哥。”

“我还以为他是追求时尚呢。”

“追求什么时尚,全掉完了。我眼看着他一年比一年秃,最后彻底秃了。”夏翼从话筒柜里掏出自己的手机,给施英扒照片看,“这是我俩刚进单位那年。”

照片上,除了夏翼之外的另一个人,黑发浓密,像草窝一样多。

“卧槽。”施英下意识就感叹了一声,说完有些不好意思地咧了咧嘴。

“嘿嘿,没事,没事。”夏翼对她笑眯眯地说,“在我这脏话自由。”

 

袁川人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逛夜市。早年的时候,袁川几乎每一个稍微聚居一些的居民区附近都会有一个规模不小的夜市,后来整顿市容市貌,重新进行城市规划,就在各个城区划了几条夜市街,做成创意文化街区,旁边挨着美术馆博物馆剧院之类的提升逼格。

施英所在的班组叫“凌云”。凌云组聚餐约在了袁川美术馆旁边的一家东北菜。据说非常正宗,凌云班组唯一的东北人张傲寒盖章认可的那种正宗。那时候的值班时刻,下白班是八点多,两辆车开到美术馆,大约九点。东北菜晚上九点之后开始换烧烤菜单,附近又是夜市,车根本没有地方停。两辆车在行人和两轮车组成的河流之中摩西分海,兜了两圈才排到一个停车位。

施英记得很清楚,那天是个周六。白天的时候单位少了行政班的那些领导,好像连空气里的含氧量都高一些。班组聚餐结束之后,夏翼和吴亮杰带着两个人的徒弟去第二场,找了个精酿喝酒。吴亮杰的徒弟喝到一半因为女朋友突然生病,就走了,吴亮杰干脆就跟着徒弟一起把摊散了。散摊之后,施英和夏翼一起往车边走。夏翼不喝酒,因此施英被闹着喝了两倍。她那个时候还不知道全班组都默认夏翼不用喝酒。而且第一次聚餐的时候也因为她是女生问过她喝不喝,她表示没事倒上。

夏翼仍旧是笑眯眯地,照看着施英走路不要摔到。他们渐渐远离了喧嚣的商业区,到了一条主干道上。主干道都是飞驰而过的车辆,几乎没有行人。风吹过他们,是温热的夏风。在夏翼偶尔看向远处嘈杂人群的时候,施英也看见了夏翼极少展现的一种眼神——这眼神和“夏大师”的人设极为不相符,全是不甘、执着、愤怒,痛苦,和柔情。

应该是捕捉到了施英的关注,夏翼转过头对她笑了笑:“哎,修行不到位,还不到位。”

“我听说过你之前的事。”施英对他说。

“嗯,没事,想问什么就问吧。我看你几次都想问了,没事,问吧。”

施英点了点头,然后继续沉默地往前走。她的视线看着自己交替前进的左右脚,估计是喝得有点多了,脚步比较虚浮。

然后这个二十岁出头的姑娘,问出了一个夏翼完全想不到的问题。

他想过施英会问他过程、经历、怎么走出来的,诸如此类,然后叹息两声,劝他几句。人们大多都是会对这些事情感兴趣的。也有问名字的,问她是个什么样的人,问他们的爱情故事的。

但是施英问他:“师父,死亡是什么样的?”

施英问的时候皱着眉,声音也有些局促,像是害羞了,不好意思了,同时又非常在意、非常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夏翼的脚步下意识顿了一下。他发现这是一个非常容易回答的问题。

“死亡很温柔。”他脱口而出。

而这个答案则是一个施英完全没有想到的答案。

她惊讶地回头看向她的师父。

夏翼还在继续说:“很轻柔。其实很轻柔。人就是……暂停了。时间在她身上轻轻停住了。你也知道我爱人的情况,应该也知道那时候对她来说结束是解脱。人各有道,道法无穷嘛。她的路走完了,我还有很长。最后那两天,医生和我们说,她随时都可能走。因为用药,她的意识也不是很清楚了。而且那时候一直在高烧,激素都退不下来。人就是昏昏沉沉。我那时候决心要把她送走,不吃不喝守了三十多个小时。我老丈人和医生一块劝我回去休息,她的情况确实也挺稳定,我就回家睡了一觉。刚到家睡了两个小时,她就走了。一开始我很后悔,但是有一天突然就开悟了,被点拨了感觉……就是,就是……”

夏翼沉吟了一会儿,好像说到这里,他突然有了感情,有了不舍和痛苦的情绪。

他于是又笑了笑:“还是修为不到。”

然后他长出了一口气,才把话说完。

“我在的时候,她也留恋我,也不舍得离开。她还想努力,再努力一会儿,再和我多待一会儿嘛。我越是爱她,她就越被我牵绊。被困在那张床上,在生死之间挣扎徘徊。我不在,她反而更好放手。死亡,是属于她的体验。那是她的体验,不是我的。我应该把她的死亡留给她自己。”

说完之后,夏翼回过头,对施英笑了笑。

“人各有道,道法无穷。”施英轻轻重复了一句。

这反应让夏翼眼神亮了亮:“诶,可以可以,有慧根,有慧根。”

两人就一块儿笑了起来,路也走完了,走到了车边。施英并没有打算告诉夏翼自己家的事情,她从来没和连旭之外的任何人说过。很多事情,无从提起,因为她小时候也试过去求助一个又一个看似和她家、和她亲近的人,但所有的人能给她的,都只有“力所能及”。力所能及对她来说就是杯水车薪。

她一直很想知道她爸走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样的。她查了很多资料,了解人的临终体验,可是她总觉得隐隐约约还是不对。或许这就是夏翼说的“慧根”,她知道死亡是只能体会,无法描述的东西。

而很多人对死亡的恐惧、对离别的逃离,让他们根本无法面对死亡,更遑论体验了。所以她一直得不到自己的答案。

民航人敬畏生命,却好像更加无法逃过“死亡”这个议题。所有安全方面的进步,好像都必须有人命的代价来试探出那些隐藏的风险才可以。那天晚上回家之后,施英睡得很好。睡前她的脑子里还是夏翼那句,“死亡很温柔”。

 

施英刚进单位被分到了区域管制室,负责的是区域内高空飞机的指挥,和塔台、进近的工作性质区别很大。袁川区管空域的航路非常复杂,是出了名的难干,施英一直都干得很好。但很快,她的见习出了一个问题——她没有干崩过。

所有管制员放单之前,总要有那么一次或几次,干到整个人完全崩盘,找不到飞机、记不住航班号,整个脑子乱成一团,最后被师父替下席位。然后,学员才能摸到自己的能力上限,也才能学会如何在接近上限之时开始控制节奏、重回冷静。两个小时两个小时的轮岗,飞机源源不断,不会有停下来等你的时候。不论多难,都必须自己在席位上扛过去。这也就是为什么,管制员必须学会从崩溃和失控中迅速“改出”。

大约在见习一年半之后,夏翼发现不论多大的流量、多复杂的情况,施英没有崩盘过。他见过施英紧张到声音发抖,鼠标上全是汗,心里知道施英已经在崩溃了,但她就是死活不会跨过那条最后的线。夏翼和科室主任讨论过这件事情,不确定这是件好事,还是件坏事。

“不是个好现象。”区调的主任沉吟着。他是整个单位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科室主任,只有33岁。

“我也觉得不是。但是吧……”夏翼在心里琢磨着,“也许她就是这个特性呢?每个管制员的风格都不同,她可能就是这种风格。”

“死扛的风格?”

“嗯,死扛那也可以算是一种……风格。”

“关键不是死扛,而是她在死扛的时候,会不会自己找回节奏。如果会自己找回节奏,那就还行,最多就是晚放单,多见习两个月。如果她不会,而是保持着那种边缘状态,蒙头往下指挥,那就不行。”

“嗯……那我明白了。”

施英在区调的最后一天晚上,是一个雷雨绕飞叠加军航活动的极高难度席位。夏翼接班的时候,她在旁边看着,心里就有些害怕。夏翼果断喊流量管理那边的去发限制——也就是发流控。但流控生效是需要时间的,已经在航路上的飞机总要涌进来,总要飞越,总要落地。施英是硬着头皮坐到了席位上,她很担心自己扛不下来。

两个小时,她指挥了30架飞机。天气一直在变化,前边两架飞机申请的航向,到第三架就不管用了。管制员根本无从得知飞机的预计航迹。机组跟着前机飞到天气前,用雷达一看,张口就向施英申请一个完全相反的航向。另一侧是炮射区,要用的话还要给军方打电话申请。

夏翼已经非常“到位”了,他提前就叫来带班给军方打电话。电话还在打的时候,雷达屏幕上,飞机掉头就往炮射区转。施英只能赶忙提醒这是炮射区,要注意,但已经在和军方协调。

另一边,两架绕飞的飞机正在10公里的间隔下穿越高度。

区域边界,有飞机进空域联系她。

这样的繁忙程度,施英扛了两个小时。

她知道自己已经疲惫不堪,马上就要出错了。而这种“出错”是完全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的。在这种完全客观情况的迫使之下,施英在最高压的情境中,开始试着放松。她先是适当无视了一些机组不那么紧急的航向需求——而这种判断,纯出于对天气的经验。接着在这样短暂的间隙里,重新拿回自己的掌控。

下席位的时候,夏翼也很疲惫地长舒了一口气,跟她说:“不错,可以放单了。”

但施英整个人已经麻木了。

她像是被耗干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一个反应都给不出来。夏翼曾经隐晦地劝她,说如果按她这个干法,倒不会出大问题,但会把自己累死。她现在明白这种感觉了。她什么都不想做,只想逃离那个管制大厅,逃离那个雷达屏幕。

初始培训的时候,教员就说过她适合干塔台,不适合干区调。她把自己榨干了,去做自己最不擅长的事情,并做到了最好。

但她不愿意做这件事。她不喜欢。她觉得折磨和痛苦。

就好像十几岁的时候,她不喜欢照顾她的妈妈,她不喜欢应对眼前的以前,她不喜欢学习,但她一直在做,并且做得很好。

那天之后,她到了一个极限。

当时正好赶上机场扩建第二条跑道,塔台缺人,就鼓励区域管制室的人转过去重新考塔台的执照。施英第二天就和科室主任递交了转岗申请。她没有提前告诉夏翼。

科室主任其实在收到申请的第一分钟就问了夏翼。夏翼给的回答是,她适合塔台,让她去吧。

然后是科室主任找她谈话。她推开主任办公室的门,发现夏翼也在屋里坐着。她张了张嘴,最后没有说什么,就默默坐到了沙发前,面对着两个年长的男人。

“想去塔台,是吧?”科室主任温和地问她。

“是。我觉得我不太适合这里。”

“工作上不适合,还是人际上不适合?我说实话,你一直都很优秀,所以科室也想留你。你要是觉得哪里不舒服,可以告诉我,我们都可以调整,不论是责任教员还是——”

“没有,完全没有!”施英一下子有些着急了,“翼哥特别好。我师父特别好。我也跟着他学到了很多。不是他的问题。”

夏翼在旁边笑了:“没事儿,没事儿的啊,就是问问你,你别着急。陈主任就是想留你试一试,这不是,觉得你优秀嘛。”

说完,他拍了拍那位年轻主任的肩膀:“你看,我说吧,我徒弟主意大得很,你根本拦不住,嘿嘿。”

年轻主任叹了口气:“夏大师啊你怎么还得意上了。”

“能把施英带出来,我觉得很骄傲啊。”

这话把施英直接说懵了。

年轻主任非常顺畅地给施英签了字,也告诉她管制部大概率会同意,她先放几天假,等着转岗通知就行。一直到施英跟着夏翼走出主任办公室的门,她都还是懵的。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有了落处和归属,从十二岁以来的疲惫,终于被那么一双眼睛,看到了。

“翼哥……”她叫了一声,却不知道说什么。

夏翼好像也有点情绪,所以故作潇洒:“又不是不在一个单位了,扭捏个什么劲!就算你去了塔台,那你也是我徒弟。除非你自己不认了。”

“我认啊,我肯定认。”

夏翼突然张开双臂,对施英说:“来,跟师父抱一个吧。”

于是他们就在单位的走廊里拥抱了一下。周围有些来往的同事,都在开玩笑说夏大师不舍得徒弟了。大家对施英像是她第一天来单位时那样好。施英就是在那个时候突然发现,这个世界,也并没有她想象的那样艰难。

继续阅读:Chapter 22 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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