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袁川机场到航院，车程大约半个小时。林雨萌买了机场周边的几种小吃想着给杨晓扬捎过去。路边绿化带里的书都开始发芽了，这两天袁川却开始倒春寒。她趁红绿灯把羽绒服脱了放在副驾，露出新买的毛衣裙和项链。
机务自然是不能戴首饰的，所以她对自己的样子很陌生。
在常年见不到太阳的路段，路沿边还会有一点残余的积雪。到了航院之后，林雨萌把车并在路边的临时停车位上，下车绕到副驾穿上羽绒服，拿了保温袋里的小吃，大步流星地往航院里边走。
往常，她可能是总被门卫认成学生，所以从来没被拦过。这次，门卫特意看了她几眼，她低着头，心跳砰砰地，跟着几个女学生窜进去。
她出发的时候就发微信问了杨晓扬在哪，但如今四十分钟过去，杨晓扬那边毫无动静。她就给杨晓扬打了个电话，电话半天才接，听着对方声音迷迷糊糊的。
“啊，雨萌……”
“你在哪呢？我到学校了。”
“在模拟机房。刚睡着了。”
“模拟机房？”
“嗯，就是教5，实习楼。”
“哦！知道了，就是金工实习的那个楼！”
林雨萌还在那个楼里用车床磨过一个小锤子。小锤子最后送给了自己的室友。室友的小锤子也送给了她，现在在家里箱底压着。
她脚步轻快，下意识面带笑容。算了一下时间之后想着杨晓扬一定没吃午饭，就去食堂买了一份粥。教5实习楼，要绕过学校里的湖，走过一条林荫小道。这是一条近路，可以少走一两分钟。从实习楼的后门进，穿过金工实习的大厂房，左转就是模拟机房。
林雨萌只路过过，从来没进去过。
模拟机房的门是一扇奶白色的防火门。门被拨出来反锁销子，合着，露出一个缝。门外有个半米高的挡鼠板。林雨萌上学的时候还觉得模拟机房这个门看着十分高级的样子，如今已经见怪不怪了，跨挡鼠板都跨出来了经验。
她推门进去，屋里开着空调，很暖和，但一眼看过去一个人都没有。
林雨萌往里走了几步，看到最靠内的那个机器开着，杨晓扬坐在管制席位。屏幕上练习暂停，机长操作席没有人。
杨晓扬靠在椅背上玩手机。
他听到林雨萌的脚步声之后，回头看向林雨萌，冲她笑着摆了摆手。林雨萌走过去的时候，他打了个哈欠，站起来整了整衣服。他看着林雨萌手里的粥和保温袋，“哇”了一声。
“你不会带了吃的吧……”
“嗯，给你打了份粥，带了点机场小吃。”林雨萌声音很温柔，“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吃，就多买了几种。”
杨晓扬双手去接林雨萌手里的袋子：“我快饿死了，饿死了。”
在射进窗户的阳光中，杨晓扬去扒林雨萌给他带的那些吃的，甚至有些就着手就往嘴里送。杨晓扬的侧脸有一层绒毛，在阳光下微微反光。林雨萌看着杨晓扬柔和而满足的神情，心里像是要化了。
“好吃呀？”她问杨晓扬。
杨晓扬填得满嘴都是：“嗯嗯。”
嗯完之后，喝了口粥，咽下去。
“这家蛋糕，是我在机场最喜欢吃的一家。”杨晓扬笑着摇头，“谢谢。”
林雨萌本来在笑，却被这两个谢字，刺得心里有些不舒服。她下意识要把笑容收起，又觉得，自己好像不应该收起，就硬生生把笑容留在脸上。她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看自己的毛衣袖子。
“你怎么中午不吃饭在模拟机房？”
杨晓扬无奈地笑了笑：“加练。”
“这么用功啊……”
“我太差了，必须得自己加练。”
这句话说得冷静而残酷，让林雨萌心里紧了紧。
林雨萌语气温柔地问他：“遇到了什么困难？”
杨晓扬在认真吃东西，一时之间不知道从何说起，就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抬起了头，对林雨萌眨了眨眼。他和林雨萌对视，两个人都是最不设防的时候，好像一下子看进了对方的灵魂。杨晓扬赶紧移开了视线，发现自己心跳已经飙到很高。他知道自己没有把握好和林雨萌之间的距离，有些自责，但更多是恐慌和无所适从。
“就是……就是做得不太好。”杨晓扬低着头说，“我老是记不住动态，叫错飞机。有时候做着做着突然想起来，有架飞机被我忘了，然后我就懵了。或者就是练习跑到一半，我正在调五边间隔，三边的飞机突然就红了，开始告警。”
杨晓扬知道自己在卖惨。可说出来又好像不是在卖惨。他好像是在躲避什么，又好像面对了什么。
他不想再看林雨萌的眼睛了，只是能感觉到林雨萌的身体在一点一点朝他靠近。杨晓扬不知道哪来了一场脾气，一场委屈。被模拟机搓磨了两周的成熟心性瞬间消失殆尽。
“我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那个练习，就是在刁难我们。学飞那时候至少教员还是讲道理的吧，对学员的要求至少是有可能实现的。空管这帮教员，我有时候觉得他们就是想教训人发脾气。就和原来，指挥的时候动不动训我们一样！”
林雨萌被他一通发火搞愣住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哄，就很慌乱。
“但是你不是都，告警了……”
“那是他们题设置得有问题。”
“那原来你飞航班的时候，跟这些练习题的情况相似吗？”
杨晓扬张了张嘴，然后干笑了一声：“不相似。”
北上广的终端区，情况比这些练习复杂几十倍。杨晓扬心里知道这只是入门级，更加挫败了。
他站起来，视线向下，直视着林雨萌，语气诚恳：“你真觉得我有这么差吗？”
林雨萌赶紧摇头：“当然不是！”
他看着林雨萌着急的样子，心里舒服了一些。
“等会儿吃完饭，陪我做个练习可以吗？”
“啊？我？”林雨萌被他带得一愣一愣的，看着这堆她看不懂的设备。按说设备和程序对她来说都不是问题，上手就会，基本连学习的过程都不要有，但她很害怕自己的生疏会影响到杨晓扬练习的效果。“我没做过啊。”
“就做机长就行。你那么聪明，一看就会了。”
林雨萌于是点了点头：“好吧。”
机长的主要工作内容就是复诵并执行管制席位发出的指令。林雨萌所做的位置是完全看不到杨晓扬的。但耳机里，传来了杨晓扬的声音。
“幺两三四五，听我几个。”
林雨萌在屏幕上寻找发话键，但很快意识到不对——因为耳机线连在一个通讯盒子上，通讯盒子和电脑不连通。于是她的脚在桌子下探了探，果真发现了发话踏板。只是她还没来及踩下开口，杨晓扬就在耳机里指导她：“脚下有个踏板，踩着发话。”
“嗯，找到了。”林雨萌踩着踏板说，“我看是要在指令栏里输入指令代码？可是指令代码……哦，屏幕旁边贴的这个就是？”
“对，对照着输入就行。”
“嗯……”
“操作得过来吗？”
“应该可以。”林雨萌匆忙地学习着新设备，“可是我不会通话，怎么办？”
“你就把我的指令要素说一遍，然后把航班号说一遍，就行了。其他的不用管。”杨晓扬在管制席位开启了练习，“来吧，来几遍就熟悉了。”
一开始，杨晓扬只发布了最简单的指令，类似落地、起飞、进跑道这样最好操作的。林雨萌上手真的很快，快到出乎他的意料，也让他蓦然意识到林雨萌比他聪明，也比他想象的要聪明。
聪明很多。
有林雨萌的辅助，杨晓扬连着两三个练习做得破天荒的顺畅。到了第三个练习的时候，他觉察出不对，才发现林雨萌其实在通过位置报告、高度速度申请的方式，隐晦地提点杨晓扬该注意哪一架飞机。虽说这样很作弊，但杨晓扬在这样被手把手帮带的过程中，似乎也有点开窍了，掌握了一些注意力分配的技巧。
“进近，B3452，申请下高度。”林雨萌平稳的声音在杨晓扬耳边响起。
B3452是一架“低慢小”，虽然进场比南边的国航1123要早，但在飞向五边的过程中，因为速度差，刚刚好会和B3452赶到一起。最顺畅的方法，是让B3452稍微做个机动，让国航的飞机先落。只是这样的话，五边间隔要考虑尾流，两架飞机之间的距离要拉得稍微大一些。
开练习先把低慢小拉出去做机动，已经有点成了杨晓扬的肌肉记忆。但这个练习恰巧第三家进场的川航发生了特情，所以杨晓扬把B3452这个动态给遗忘了。
说人话就是，他忘了还有这么一架飞机。
眼见着B3452就要和一架离场的货机撞上，林雨萌就那么轻轻地提醒了对方一嘴。只是这一次，杨晓扬其实几乎也在同时想起来了B3452还没有下高度。他的眼睛看向屏幕上的标牌，刚刚给B3452和离场的货机连上雷达预计和测量线，林雨萌就在频率里叫了他。
“B3452，继续下降到标准气压3600保持。”
“下降到3600保持，B3452。”林雨萌机长做得有点累了，下意识跟了一句，“你这次给指令好快呀。”
“你叫我的时候我已经想起来了。”
“嗯。”
杨晓扬看了一眼五边，看了一眼整个空域的情况：“结束吧，今天就到这了。”
时间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下午三点。杨晓扬四点还有课，他想把林雨萌送出学校，再买瓶饮料，然后去教室。他有点不舍得林雨萌了，他们这次只做练习，甚至都没有说几句话。他慌忙地收拾自己吃完的摊子，关空调关灯之后和林雨萌一起往外走。
“你这几天没班？休息？”
林雨萌点头：“有个四天的连休。”
“连休四天可以出去玩——”
他话还没说完，电话响了。
来电是宁媛媛，杨晓扬下意识手机一撇，避着林雨萌的视线。他想把电话挂断，但又觉得太奇怪了；觉得应该接，却又不想接。
最后他对林雨萌抱歉地笑了笑，也不知道笑和抱歉被口罩一挡还剩多少：“我接个电话。”
林雨萌赶忙点头。
他接了电话之后，宁媛媛问他：“怎么不回信息？在模拟机房吗？”
“嗯，刚才在。”
“一会儿有课别忘了。”
“记着呢。”
“来教室路上能帮我带杯红糖水吗？在南广场那个奶茶店就有卖。”
“你是……”杨晓扬看了林雨萌的侧脸一眼，又把这句话咽了下去，“好，一会儿我去买。”
他放低了一点声音，好像做贼心虚一样：“你还好吗？”
“没什么事。就是不太舒服。”宁媛媛的声音听起来确实有气无力，“先挂了。”
“嗯。”
杨晓扬本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可他电话刚挂，林雨萌就突然转过头看着他，眼神中有一种少见的大胆。
“女朋友吗？语气这么温柔。”
有那么一秒，杨晓扬是犹豫的。但可能在人性底线上，他也不至于太差。因此他最后稍微闭了闭眼，在心里叹了口气，坦诚地对林雨萌说：“现在还不是。”
林雨萌眼里的光一下子就黯淡了。
杨晓扬看得心里特别难受。只是他那个时候，还不明白自己的这种难受从何而来因何而起。他只知道自己难受，本能地想要去安慰林雨萌，又知道自己不该去安慰她，因此努力克制着自己，保持沉默。
两人在这样的尴尬折磨中走完了到校门口的一段路——杨晓扬觉得尴尬，林雨萌其实只顾得上伤心。她难得在心里生出了嫉妒的感觉，正为这种情绪感到陌生和慌乱。她都不知道这就是嫉妒，只觉得自己不开心、不乐意，还觉得愤怒。
她和杨晓扬迷迷瞪瞪地道了别，走到自己车里坐进去，才长出一口气。
“人家有喜欢的人了，林雨萌。”她对自己说，“他喜欢的是别人。”
彼时，林雨萌还不明白，“暧昧对象”和真正的喜欢，也不一定要划等号。
“进吗？”
“进。”
施英十分果断地按下话筒：“白鹭8278，进跑道14L。”
“进跑道14L，白鹭8218。”
在14L的跑道头，是灯火通明的除冰坪。飞机一架一架排队穿过喷淋除冰液的高杆车，像是在排队洗澡。除冰液的有效时间只有十几分钟，因此，每一个起飞间隔都至关重要。
如果不是这种高压运行时刻，施英是不会选择这稍稍的冒进的。
把手里的运行稍微理顺了之后，她回头看了一眼左侧坐的学员——是个女生，叫李雪。李雪学东西很快，是这一届里边基础最好也进度最靠前的人。李雪的师父叫高程，是另一个组的教员。施英今天是跨组替班，才又有了带李雪的机会。
施英虽然明面上不表现出来，但心里暗暗喜欢李雪，多少也更愿意为她担责任。如今她打量着正在写见习记录本的李雪，动了心思。
“来，你上吧？”她温和地询问李雪本人的意见。
李雪干脆地说：“好。”
李雪的眼神看着很平淡，让施英特别喜欢。两个人都从座位上站起来，交换位置。白鹭8218已经起飞联系进近了，如今五边落地的飞机距等待点还有四五公里，算是一个指令间隙。只是，就在两个人换位的时候，李雪右脚刚刚站到管制席位前，都还没坐下，就有一架除冰雪刚刚滑出的飞机报了一句：“南方6594，14L跑道外了。”
施英下意识就去掐话筒，结果李雪比她还快。
“南方6594，14L跑道外等，五边有飞机。”
“跑道外等，南方6594。”
发完这句指令之后，李雪半侧身找到了椅子，坐下。
坐下之后，李雪第一句就是：“英姐，这个落地之后我进了。”
施英张了张嘴，和副调对视了一眼，最后说：“好，你看间隔够就进。”
等到南方6594进跑道起飞之后，又忙了半个小时，施英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几乎是她想到什么，刚提点半句，李雪就会了。她和副调频频对视，眼神里都是无奈。
闲下来之后，副调说了一句：“你刚可把你英姐吓死了。”
“啊？”李雪一愣，“我才是被吓死了吧……英姐突然就让我上手指挥，我手心全都是汗啊。”
小姑娘用食指和拇指捏着话筒手柄，张开手掌，给大家看整个手柄上覆盖的汗液。
施英稳住李雪，面带着口罩都压不住的微笑：“你刚上席位那架南方6594，发了一句跑道头等待，是因为一直在旁边听我指挥，还是临时判断的。”
“临时判断的。”李雪坦诚相告。
“怎么判断的？”
“啊？”李雪又愣了愣，“就和模拟机教的一样啊，看五边飞机位置。有什么问题吗英姐？”
“嗯，没有什么问题。”施英看着她，“挺好的。”
只是塔台自然没有消停的时候，说话的档口，就又是一波飞机。李雪不知不觉已经过干了一个半小时，也快到交接班的时刻。如今等待点就剩最后一架除冰雪的飞机没有放走，进近空域也基本上都是净空了。
“东方5214，进跑道14L。”
“进跑道14L，东方5214。”
三双眼睛盯着最后这么一架飞机进跑道。似乎是有意让一切都更顺利一点、再顺利一点，这架东航，百年不遇地，动作很麻利。
于是李雪继续发起飞指令：“东方5214，地面静风，跑道14L，可以起飞。”
“可以起飞，跑道14L，东方5214。”
目视着东航滑跑之后，施英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拍了拍李雪的肩膀。很多时候，教员带学员比自己指挥还要累，还要麻烦。施英已经许久都不会有做席位紧张的感觉了，但她今天确实有些紧张。
“刚才给你说的几个要点，你回去整理一下，思考思考。首先是指令优先级，在你的波道资源有限，非常繁忙的情况下，你最先发的是什么指令，什么指令可以往后放。而那些往后放的机组，怎么回应他们，最能让他们配合——”
她话还没说完，只听见波道里一句：“山东4891复飞了。”
起飞飞机刚刚离地，复飞飞机开始拉升，两架飞机间隔也就只有一根跑道的长度，不到4公里，几乎同高度。施英直接按下话筒开始发冲突解脱指令，却忘了，现在坐在席位上的是李雪。
而她一直给了李雪很大的放手量。
那个复飞指令，她没有发出去，李雪发出去了。李雪给的是标准复飞程序，施英出于经验，给了用于冲突解脱的航向指令。机组执行标准复飞，沿着跑道继续往前，追进起飞飞机，直到雷达开始告警。
告警声是个很无情的男声。“STCAWarning.STCAWarning.”
施英知道情况紧急，就直接按住了李雪的手，给了她一个非常严厉的眼神。同时，她向复飞飞机发布冲突解脱指令。
“山东4891，由于冲突，立刻左转航向030，上升到修正海压1500m保持，与刚刚起飞的波音738中型保持目视间隔。”
山航复诵指令的时候，她告诉副调：“跟进近协调1500m的高度。”
副调已经在给进近打电话了。
雷达屏幕上，山航开始转弯上高度，巨大的告警声也在几十秒之后终于停止。看着两架飞机航迹分散，越来越远。施英才重新坐回到座位上。
她都没发现自己是什么时候站起来的。
李雪要说话，但被她抬手止住了。
“今天不怪你，你不用多想，你没有问题。”
“英姐……”
“没事儿，下去休息吧。”施英把李雪从席位上让下来，“平复一下心情，别被吓着了。今天你做得很好。复飞指令和冲突解脱指令的发布，你可以作为一个知识点，按照我今天做的，自己回忆学习模拟一下。”
“好。”李雪说。
等李雪从塔台上下去之后，副调调侃：“又要迎接监管局了？”
施英笑了笑：“咱们不天天迎接监管局吗。”
“但今天，李雪那个复飞指令……”
施英瞪了对方一眼，警告式地摇了摇头。
“我带她上席位，她发的所有指令都是我来负责。不管出什么事，也都是教员的，不可能是学员的。今天我放手量很大，给你造成了一种李雪在做决策的错觉。她做决策可以，但是她不担责任，明白吗？”
“当然明白。”
“小姑娘看起来是吓着了。一会儿下去之后，安慰安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