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上来讲，杨晓扬是不能剧烈运动的。不过和宁媛媛一场亲密行为出乎他意料的温和。事后两个人躺在床上聊天，杨晓扬说起他自己的家庭，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宁媛媛其实无法理解，涉及到原生家庭的事情，幸福家庭里长大的人是很难真正理解的。
两人却不知为何，不谈感情。
“那你当时难过吗？”宁媛媛仰着头问他。
“不难过，只觉得终于离了。”杨晓扬平静地回答，“过了很长时间之后才发现自己还是有点难过。”
“嗯。”宁媛媛压根不知道接什么。
房间拉着窗帘，只有很少一点光线透进来。杨晓扬发现，宁媛媛只要遇到这种她处理不了的信息，就会开始神游。她是一个非常生活、非常实用主义、非常有主见的人。当宁媛媛在杨晓扬眼中有了“性格”之后，她就自然而然变得鲜活起来，让杨晓扬无法不出于尊重而将注意力放在她的身上，从而彻底忽略掉了自己的手机。
也忽略掉了林雨萌来的消息。
杨晓扬也知道，绝大多数飞行员处理情感生活和私生活的方式，放到网上肯定会被骂。但说实话，有时候他把自己的工作摆出来，女人自然而然就会往身边凑。围得久了他也就习惯了这种三心二意的状态。反而这几个月，他自顾不暇，天天上课上得头昏脑胀，身边难得清静了，他又慢慢觉得清静了也很好。
可是清静得他有点后怕。
宁媛媛给他的感受，和他的相处方式，很像他原来处理情感关系的那种状态。他迫不及待抓住这样的稻草，寻回一点点曾经的舒适圈。他和宁媛媛聊完之后，躺在床上点外卖。宁媛媛不提“谈恋爱”三个字，他就也知道对方尚没有这样确定的意思。大家互相用同一种语言沟通，省去很多力气。
两个人聊了一个小时之后，就顺势在床上睡了一觉。睡醒时五点多，天色正变暗，让房间里有些压抑。杨晓扬先于宁媛媛醒过来，本能地快速眨了几下眼，适应自己远不如前的视力。自从他视力下降之后，夜盲的情况也凸显出来。每次到傍晚，他就早早开灯了。
手术之后他就很怕摔倒，但宁媛媛还在睡，他就用手机打着手电筒，走出卧室，到了客厅，开了大灯。
他坐在餐桌旁边回消息。
林雨萌发了很多条，从日常闲聊，渐渐变成业务讨论。他一条一条认真回复了，林雨萌那边却没了动静，大概率是在值班。杨晓扬就点开外卖软件从上划到下，看看有什么可吃的。他已经两三天不怎么饿了，还挺奇怪，怀疑自己胃炎犯了。
但也只是不饿，胃部并没有什么不适感。
“晚饭吃什么？”
杨晓扬抬头，看到宁媛媛简单套了上衣和裤子，正靠在门边站着。她单穿一件薄毛线衣有些冷，就抓了杨晓扬挂在椅子上的衬衫披着。杨晓扬看着她从卧室门边走到餐桌旁，也拉了凳子坐下。
“叫外卖吧。”杨晓扬说。
宁媛媛点头：“我也不想出去吃。”
两个人最后点了套烤鸭，开了两瓶饮料，顺势坐在客厅里等。
宁媛媛问他：“干民航这么多年也没见过放了副驾的飞行员转管制。要不是你真人坐在我面前，我只会觉得是电视剧瞎扯的。你真要去？”
这话让杨晓扬笑了起来。他本来还在看林雨萌回的消息，如今把手机扣在了桌面上，然后指了指餐桌桌角放的一摞专业书。
“咱俩都一起上了半个学期的课了，你还不相信吗。”
“很难相信。”
“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我实在太好奇，直接问了？”
如今的杨晓扬因为迷茫，其实有点吃这种被人掌控节奏的感觉。因此他此时很喜欢宁媛媛这种单刀直入的性格。
“问吧。”
“2074那个事故，你不会其实没立功，反而犯了大错，所以安航不愿意管你了？”
杨晓扬哑口无言。宁媛媛这个自动补全信息的能力也是有些过度发展了。
“民航局出的调查报告，就算安航想保我也保不住啊。报告里该是什么就是什么，没隐情，你不用这样猜。”
“那你会转管制？”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这事怎么就变成这样了……”杨晓扬视线瞟到了那摞专业书，下意识皱起了眉，觉得压力很大，“我……不太想做签派，但公司里那些闲职，干得我很难受。有个教员觉得我适合干管制，就帮我牵了个线。其实那时候我自己有点无所谓了，所以觉得都一样，不想驳教员的面子。”
只是没想到单单“加一”的课程就让他这么大的压力。节后就要开始做模拟机，杨晓扬想着，实战指挥上来说，毕竟他曾经亲身参与过，估计会轻松一些。
“……好了吗？”
宁媛媛说了句什么，他没注意听。
“啊？你说什么？”
“我说，涉及到你自己职业生涯的事情，就这么无所谓，真的想好了？”
杨晓扬一时接不上话。他稍微琢磨了一下，想想宁媛媛是个什么样的人，也就明白了一点。宁媛媛在机场做指挥员这么多年，会自费来上学、考执照、转去机坪管制，说明她非常看重自己的职业规划。确实，她理解不了杨晓扬的这种心态。
“要听实话吗？”杨晓扬轻轻问她。
这反问让宁媛媛放下马克杯，前倾了上身。她点了点头：“实话。”
“对我来说，不干飞行，其他都没什么区别。”杨晓扬起初还直视着宁媛媛的双眼，说到一半就移开了视线，“有时候，我就当自己是被停飞了。”
他说的时候没有意识到这句话有什么。但也不知道是他说的语气，还是表情，让客厅里的气氛一下子发生了微妙的转变。宁媛媛短暂沉默之后，突然上前温柔地抱住了他。杨晓扬顺手回抱住宁媛媛，被她的发尾扫到脖子，有些痒。宁媛媛在他耳边说：“没事，会好的。”
杨晓扬虽然根本不相信这句话，但还是点了点头，麻木着应了下来。
陆空通话讲求准确、简洁，因此是一种没有语法的东西。并且，自然也不会有情感传递。院校老师上课的时候，还请了杨晓扬上去一同做陆空通话的演示。说实话，老师没有他专业。
去航院带模拟机的教员不是别人，正是申小深——申小深是背负着组织交代的光荣使命去的。袁川塔台的人早就传开了杨晓扬要去的事情，因此大家纷纷要求申小深去看看这位前功勋副驾到底怎么样。这种“怎么样”，是从性格到人品到工作能力的综合评价，倒不一定分好坏，但直接关系到杨晓扬进塔台之后的培训工作如何开展。
管制员培养是非常因材施教的，根据不同人的不同性格、长短板，自然会有不同的教员分配和培训方案。
模拟机的第一堂课，是指挥飞机穿门。
说人话就是，通过航向指令，引导四面八方出现的飞机排成一对去穿过一段固定的空域。这是入门级里的入门，只用到了航行三要素——航向，高度，速度——里的航向。杨晓扬握着通话手柄的时候，还算心中有底。
只是这个底，慢慢就成了透明筛子。
神鹿5214，从南边，也就是屏幕的正下方出现。要穿的那道“门”，在屏幕中间靠上的位置。穿门要求是从左到右穿过。
“神鹿5214，左转航向330。”
“左转航向330，神鹿5214。”
杨晓扬做着模拟机，还在用手机回微信。这行为当然让申小深看在了眼里。他其实喜欢这种多线程工作的、游刃有余的、带着一点傲气的学员。只是，凭借着他多年带教经验，这个事情也许没有这么简单。
操作模拟机的机长也是他们班的同学。大家分成两人一组，互相替换。操作机长的人操作也很不熟练，杨晓扬发出指令之后，本来在低头看手机了，结果一抬头，飞机飞出去老远，才刚刚开始转弯。他脑子短暂空白了一下，就有点结巴：“神鹿5214，左转航向……飞航向，呃，270。”
“左转航向270，神鹿5214。”
于此同时，屏幕的左侧出现了一架白鹭8288。
杨晓扬下意识想调高度，可他突然意识到，今天没有高度指令。
两架飞机如今对头飞行。他有点慌了，手心开始出汗。
“白鹭8288，左转航向060。啊，不是，左转航向030。”
“航向030，白鹭8288。”
好在这次，白鹭8288很快就转弯了。
杨晓扬把白鹭8288放在了前边，让5214跟着8288去穿门。可这样一来，第一架飞机穿门的时间偏晚，后续也会跟着晚，造成的结果就是，他手里同时指挥的飞机总比周围的人多那么一两个。而在他根本不掌握最基本的管制技能的情况下，多一架飞机，他的大脑仿佛就要爆炸一样，捉襟见肘，目不暇接。
周围已经有人把飞机指挥到了一起，发出“滴滴”的告警声。
杨晓扬已经完全懵了，管状视野，整个人像是被吸进了那块淡绿色背景的屏幕。直到不知过了多久之后，他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告诉他：“可以了，结束吧。”
如果不是他跟自己较劲，不等教员的这句话，他早就崩了。
他甚至不知道教员何时站到了他的身后，甚至教员在看他这件事情本身都已经不可能再增加他的紧张感。他知道自己做得很差，最后连航班号都在接二连三地呼错。结束之后，他愣愣地看着屏幕，想起来自己原来飞的时候，听到波道里管制员的声音如果很生涩紧张，还可能会和同事一起吐槽一句“是学员吧”。
如今他觉得挺好笑的。
在天上飞久了，总觉得地上的风景都很小。直到他回到地面，才会发现那一小块一小块的颜色，其实有着怎样海量的细节。杨晓扬被挫掉了仅有的一点锐气，只是沉默。教员用一种很平淡的语气点评他的模拟机，他完全听不进去。
按说他对这一切都已经相对熟悉——熟悉民航的安全压力、熟悉做模拟机被教员骂的感受、熟悉那持续不断的自我怀疑。只是这三种压力的配比有所不同，竟也是完全不一样的难熬滋味。
管制又比签派好做多少呢？
民航业所有一线岗位，哪一个也不比飞行容易。
“其实挺好的。”教员看出了他的挫败，鼓励他，“你通话的语音语调非常成熟，也很到位。半个小时做下来，虽然比较乱，但也没有告警。”
“嗯，谢谢教员。”杨晓扬回答。
下课了之后，申小深在微信上给施英发消息：感觉你未来徒弟心理素质不太行。
施英回复：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