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家组到镇上了,要去送东西。”
李彦生忙着带人挖第二个黑匣子,没有空去送,也没有空交代太多,只是看到连旭的第一眼就把这个活移交给了他。连旭愣了一下,什么都没说,把工作应下来之后转头下山,准备去储藏室整东西。
“诶诶诶诶。”李彦生眼疾手快拉着连旭的胳膊,“你这魂不守舍的怎么回事。”
自从挖出来FDR之后,李彦生就彻底来了劲头,没日没夜到连武警官兵们都默默竖起大拇指。因为他是真的不困,是真的充满了热情。事情的进展激励了他,让他相信自己做的事情是有用的。大概就是这样的原理。
对于这一点来说,连旭是很羡慕李彦生的。
十几天下来,李彦生也不像他的领导了,而是像他的大哥。“没睡醒?又没吃早饭?早饭可得吃,咱这天天都不轻松。最近更不可能了。”李彦生胳膊早就练得有劲儿,一把把连旭拉回来。
“不是。”连旭想了一下,觉得不能就这么任由李彦生的善意和关心掉在地上,所以他说了实话,“专家组里有我朋友。”
“什么朋友魂儿都没——”李彦生顿悟,“女朋友?!”
他天天在现场喊习惯了,这一叫声音有点大。几个熟识的武警官兵都闻声抬头,咧着个嘴看连旭怎么回答。
“不算是。”连旭回答,“差不多是吧。”
李彦生的思路很简单:“在追求?”
“在暧昧。”不过话说完连旭又觉得不对劲,补充了一句:“认识很多年了。”
“什么叫在暧昧?”李彦生听不懂,“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大男人,扭扭捏捏的。你喜欢她,我看出来了,那她对你什么想法?”
有人喊:“肯定喜欢啊,都追到这儿来了!”
李彦生摆了摆手:“那没有。人家是专家组来的。”
“哦……”官兵们这么一听,都低头继续干活了。连旭瞬时觉得有些微妙地受侮辱。
他们如今工作的气氛已经与刚开始不太相同。现在每天进场之前,所有人会默哀两分钟,结束离开前默哀三分钟。但在这五分钟之外的时间里,大家都尽量不去想那些让人难受的事情。除非挖到了人。有几天他们密集地挖到了人,都很沉默。
连旭虽然自己不怎么产生自杀的念头。只是他围观施英和她妈这么多年,对精神障碍当然是了解的。有时候连旭也想过,如果身边亲近的人死了会怎么样。如今他知道了,死很简单。死了就是什么都没有了,结束了。那是一种绝对的静止。像6786这样高速下降然后强烈冲击栽到地面的情况,对于乘客来说死亡其实是非常迅速的。他们在下降的过程中就很可能已经意识模糊或昏迷。说白了,没有什么痛苦。
一瞬间的事情。不好也不坏。很客观。非常中性。
“啊?那你对她什么想法?哪的人啊?”李彦生吸取了教训,声音压低了很多。
连旭摇了摇头:“我肯定很……袁川塔台的。”
李彦生看连旭这么黏黏糊糊直觉得不行。他也不想难为连旭,就放他走了。袁川塔台的人李彦生不熟,他和机场熟一些。他并不认识袁川塔台的适龄女管制员。
都到专家组了,那应该至少是个带班主任。可能是个检查员。
这么想一想,李彦生又好像有点印象。
因为东西多,下山的车装得很满。面包车所有的后座都放倒了也只能勉强塞下。连旭坐在副驾驶,怀里还抱着一个整理箱。好巧不巧,那还是放《路边野餐》的那个箱子。透过半透明的箱子盖,连旭还能看见那本烧了一半的书。所有发掘出来的物品都是根据发现位置就近放在一起的。大的机翼碎片、蒙皮,放在两辆货车上,在他们的前边开。三个司机发了三个对讲机。现场最不缺的就是对讲机。
“不着急,慢点开,稳一点。”连旭在对讲机里交代。
人都会近乡情怯。前两天听施英说,她放弃了塔台的行政职务,徒弟也不管了,闷头就往山里跑。走之前她对杜南山和一群同事都还是有些愧疚。现在袁川塔台每少一个人值班,就得所有人轮流加班去替。捉襟见肘,苦不堪言。结果大家都很支持,有俩人婚假都不休了,要去替施英的班。
大概就是全国各地一线都在这样支持,专家组才能在第一时间攒起来,直奔临凤镇。到了这种时候,坐办公室的领导们都知道自己不够用。各单位、航司全派的是业务大佬,而大佬们百分之七十都还在一线工作。
运输业、制造业,都是用脚投票的行业。事故调查是实事求是的过程。这时候再多花活都没有用,能做事能扛事的还是那些人。
车颠得不行,天气也热。山路上树影斑驳。货车司机确实开得小心,半张扰流板太长了,从翻斗里伸出来,跟着路摇晃。连旭不敢看手机,也没有告诉施英自己要去送东西的事情。不过他觉得以施英的脑子,能猜到这种事情会发生。专家组在镇政府的大会议室里办公,连旭拿着物品清单去找他们对。推开门,他看到桌上一堆设备,连着前两天挖出来的FDR,服务器电脑前边坐着两三个人,应该是研究解码。施英和几个不是航空器方面的专家,坐在另一边研究方格网图。
方格网图还是连旭绘的,把整个地区的发掘情况详细标记。施英抬头看向他,两个人四目相对,都没有太多反应。
分开半个月,他们和原来不一样了。可能连旭不一样得更明显一些。施英的眼神中有很明显的惊讶。她立刻站起来,迎到连旭的身前。她贴得很近,眼神中情绪很重。施英的眼角长得很开,有很长的一块斜的平面——连旭不知道那叫什么。他下意识抬手就握住了施英的手臂。
“我来送东西。对清单。”他对施英说。
施英意料之内,点了点头。
她并不规避和连旭的关系,拉着连旭的手臂去找了专家组的负责人。连旭的出现打断了做解码的几个人。他们看向连旭,眼神很奇怪。
连旭对他们解释:“我从现场来送东西——”
“听说你们是山体滑坡那天夜里挖到的FDR,是吧?”
为首的人站了起来,绕到那张大会议桌比较空的地方,前探身体伸长了双手要和连旭握手。连旭一边点头一边伸手回窝。那人戴着眼镜,平头,看起来四五十岁,一看就是机务工程师。“你们辛苦了。你们不容易。”那人恳切地说。
“应该的,应该的。”连旭回应。
施英微张着嘴,眼神复杂地看着连旭的侧脸。她此前并不知道这个消息。她抓连旭手臂的手下意识就一紧。连旭感觉到了,但没说什么。
“你们还山体滑坡了?”施英问他。
“嗯。”
“滑坡的时候你在山上?”
“现场那一侧比较安全,周围都是果园。”
施英当然能感觉到连旭不同了。这种不同在电话里还没那么明显。客观来说,连旭变得比原来简单了很多,他身上一些冗杂的东西被荡涤得一干二净。这让他的性格相较于原来更加凸显。施英感到了连旭的这种简单,心里却被激起了复杂的情绪。她一时间对连旭有些生畏,只是这种敬畏并没有距离感。自6786出事以来,她第一次感到开心。
她其实很喜欢简单的事物。
连旭自己觉得这个解释很无力。甚至他在解释的时候也有些回避。可是在施英听来,却觉得这个解释很柔和。柔和是一种很有力量的东西。连旭不求她的认同,那他就必然也想过,衡量过。
“好,我知道了。”施英只能这么说。
人和人之间,虽然常说爱情,但爱和情却其实是并不太相同的东西。确切完整地说,应该是“爱”、“情”、“欲”。爱会生情,情生欲。但情欲却不一定能产生爱。施英知道,如果仅仅遵从欲望,连旭是想要伤害她的。这原因也不难理解,就好像她有时候也想剖开代锦的心,看看代锦到底会不会觉得疼。她也想让连旭安安生生地只属于她一个人,而不要说什么“比较安全”的鬼话。可“爱”又让她能够理解连旭的处境,甚至支持和赞同那一刻的决策。即使这对施英来说,是一种牺牲。
连旭对她也一样。只是连旭这苍白解释中的那份柔和,是来自他对施英的“情”。
有心的人才有情。八年了这份情都没有被消磨掉。挖掘现场的日子反而将连旭身上的情义打磨了出来。对于这样的人,她怎么能不喜欢呢?
施英干脆地应下之后,连旭反而心里没底。过了十几分钟之后,在对清单的间隙,他对施英说:“你别生气。”
施英摇了摇头,将额头抵在连旭的肩臂上闭了会儿眼。她不会表达“情”,就只能用这种最本能的亲近来表达。或许这行为让人迷惑,让人觉得奇怪。“我没生气。我理解。”施英说。
她的额头能够感到连旭的身体放松下来。
“晚上我去找你,还是你来找我?”施英问他。
连旭睁大了眼,瞪着施英。施英只能一巴掌打到他的背上:“我想了解了解你们现场的情况。”
“哦。嗯。”连旭环视四周,发现施英还真的是全组唯一一个女的,“你住单间?我来找你。”
跟施英在一块儿待了十几分钟之后,连旭肉眼可见地活泛起来。施英的心也跟着变得轻松。触手可及的活人和电话、信息当然是不同的。在这种特殊时期,尤其如此。
之前在和林雨萌聊的时候,林雨萌曾经问过施英,说现在她对连旭的感情既然有了一些变化,那在他身边会觉得紧张吗?她自己在杨晓扬身边总是非常紧张的。如果不是这种紧张之下又好像有一种深层次的放松,林雨萌说自己不会坚持到现在。施英当时认真回想之后,发现自己和连旭在关系变化之后很快就分开了。因此对于林雨萌的问题,她也无从考证。
施英和专家组开会开到了晚上十点多。她已经很累,所以没打算再找连旭。据说因为三天之后又要下雨,所以现场那边也在连夜挖掘。连旭也没有联系她,她心里难受了一下,然后也没什么,就当这事过去了。事故调查占人的精力和注意力太多,施英没有太多功夫去纠结和连旭的关系。八年给了她足够的安全感,如今确实是用得上的时候。连旭好像一直都很善于给她安全感。
今天不见,明天不见,情感也不会出什么大的纰漏。连旭答应她的事情没有做到,换平时施英可能要有些隐蔽的脾气,此时她是完全理解的。说来也奇怪,从她知道连旭是在滑坡的时候上山挖的FDR开始,连旭在她这里的可信度反而提升了,虽然这听起来是一种多么离谱和不可靠的行为。
施英累到有些麻木,在浴室简单冲了淋浴。镇上的宾馆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她刻意不去细看浴室和卫生间里那些陈旧的、叠加的污渍。等她出来之后,手机正在床上冲着电震动。她远远看到屏幕上来电显示的字形,就知道是连旭。她的内心波动了一下,走过去接了电话。连旭让她开门。
施英莫名松了一口气。她往房间门口走,在电话里应了一声“嗯,好”。打开门之后,连旭拎着一个背包直接走进来。连旭衣服上还有泥土块,头发也打结,身上有汗味儿,走进来的脚印一步一脚土。“你们刚结束?”施英问他。
“刚结束吃完饭。”连旭简单看了一下房间的条件,叹了口气。他从背包里掏出来电脑包,扔到施英放行李和衣服的那张床上。本来他也想在那张施英不睡的床上坐一下,但他脱了鞋又坐不下去,就从背包里拿出干净衣服,穿着袜子走到卫生间门口。
“我先洗个澡。”他跟施英说完之后就进去了。
他关上门,浴室里传来了一些动静,然后是水声。宾馆墙壁隔音很差,连旭怎么洗的施英都能听出来。往常虽然他们经常在一起住,可是商品房面积大,连旭主卧有独立卫生间,最多最多就是连旭喊施英帮忙拿什么东西,施英也都是送过去就走了。施英在放行李的床对面坐着,听着,并不想打开那个电脑包,也不想拿出来电脑。
她自然会想象连旭的身体。
她很熟悉了,所以能想得很细节。手指、手臂之类的,上半身也见过,所以知道是什么样子。腿也见过,也知道是什么样子。中间那段隔着衣服看到过一些形状。这种感受对施英来说很陌生。她竟然觉得另一个人的身体或许是安全的,因此她有些渴望。她非常渴望。只是这种渴望被压在心底的最深处,最终,在她其他情感的层层阻碍和剥离下,以“不排斥”的形式表现出来。
连旭洗澡的时间甚至比施英还长。他中间还呻吟了几声,听起来像是拉到了什么酸痛的肌肉之类。
他们在山上不好洗澡,这一点连旭跟施英说过。在施英看来差强人意的洗澡间,估计在连旭看来就是久违的天堂。施英虽然心疼,却也敬佩和欣赏。等连旭出来的时候,他还拿宾馆的浴巾擦着头发。看起来他那些洁癖是全都治好了。
他看起来更像施英认识的连旭,因此施英站起来迎了上去。
连旭看着她,有点失神:“你怎么不看电脑?”
施英摇了摇头,瞪大眼睛看着连旭。眼神中的关注和兴趣度,是平时连旭很少能享受的待遇。连旭一开始很疑惑,然后后知后觉地,眼神中带上了情感。他问施英:“想我了?”
“想啊。”施英说。
施英看向连旭的脖颈,锁骨,贴着他上身的棉质t恤,然后是手臂,然后扫了一眼下半身。她的视线连旭也看着,虽然难以置信,但施英表现出的亲近欲并不怎么收敛。“天呐。”连旭半笑着感慨,“我没看错吧……”
施英摇了摇头,眼神有些悲伤,抬手抱了上去。她把脸埋在连旭的脖颈处,能感觉到连旭动脉在跳。连旭虽然僵了,却出于本能也抬手稍微环住了她。短暂的一两秒之后,两个人突然发现他们好像只有抱在一起才是舒服的。之前那么多年乱七八糟的吵架,就是因为没有抱在一起。抱住和贴近之后一切都对了。连旭多少有点其他想法,因此心里一动,心一横,手臂上劲,把施英紧紧按在了怀里。
施英是没有穿内衣的。他们温热的胸膛隔着两层薄薄的棉布,贴在一起。
“你不会打算让我觉得我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吧。”连旭在施英的耳边问她。
说实话,对于这种温热而亲近的触感,连旭是觉得陌生的。他早几年经常想施英,可想得久了也会慢慢淡下来。施英就在他身边,他真想了看两眼,或者平时日常也自然会碰到、触摸到,也会有一些拥抱。他甚至有一瞬间怀疑现在这种亲近到底还是不是自己想要的。但施英突然在他怀里动了动,连旭本来要松开,却被施英稍微换了点角度抱得更好。他的心突然就塌了。不管这亲近是什么,只要是施英,他总是会想要的。
这就是爱。和情欲没有关系。这就是爱而已。
“你想怎么样都可以。”连旭对施英说。
“嗯。”施英应了他,然后头稍微动了动,嘴唇吻了他的脖子。
鬼使神差,连旭说了一句:“我没死。”
这句话让施英平静下来,也清醒了不少。她稍稍松开连旭,让这个拥抱变了味道和性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