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再看杨晓扬，林雨萌反而想不起来自己当时为何看不懂他了。他的所有反应都这么明白，一年多相处的了解让他在林雨萌面前仿佛一本摊开的书。书或许不是中文的，不是林雨萌的母语。但书也并不难，只是和她常看的那些维修手册制式不同而已。
杨晓扬很疲惫，应该是因为刚放单之后就连着值了几个大夜。放单之后的大夜班不仅仅是熬夜而已，还有安全压力，让人困到行尸走肉了也不敢放松。原先杨晓扬飞国内航线，除非延误，是不可能有红眼航班的。他并没有太多受这种苦的经验。林雨萌不一样，她明白杨晓扬在经历什么，是因为她自己就经历过，而这些让她早早就锻炼出了杨晓扬无法望其项背的勇敢和担当。
两个人都在沉默，没有平时那种愉快舒适的气氛，却有久违的真实。此前，他们在彼此面前都有表演的成分，林雨萌在契合杨晓扬的需求，杨晓扬在契合林雨萌的期待。是林雨萌首先发现了这个游戏的无趣，也发现“契合杨晓扬需求”这一准入标准的不合理。
这世界上最不公平的事情之一，可能就是择偶。总有些人靠着自己好看的皮囊或者足够理直气壮的索取，在亲密关系里为所欲为。林雨萌需要的是一个超越了这种无聊游戏规则之外的人。
“是我做错什么了吗？”杨晓扬问林雨萌。
这话林雨萌不知道怎么回答。如果计较起来的话，杨晓扬做错了太多事，从一开始就错了，从他理所应当地享受林雨萌所有的好开始，一切就毫无疑问是错的。从他自然而然地认为在择偶关系中林雨萌相对于他是低位、是弱势开始，他就是错的。可这些又有什么好计较的？难道说出来让杨晓扬去改吗？这不是他该“为林雨萌”去改的事情，是他自己该成长和蜕变的部分。所以林雨萌摇了摇头，告诉他：“没有。”
杨晓扬叹气：“你还是不愿意告诉我。”
很奇怪，这句话反而让林雨萌更失望了。
“不是的。”林雨萌下意识为自己辩解，可是又觉得这种辩解太不像她自己了。
过了很久之后，杨晓扬才鼓足勇气看向林雨萌的眼睛，问她：“不喜欢我了吗？”
这次，林雨萌斩钉截铁地摇头：“不是的。”
这话说完，杨晓扬好像松了一口气。他对林雨萌笑，眼神却很悲伤。林雨萌很希望自己可以在乎，可以感同身受，此刻她却觉得自己面前有一层朦朦胧胧的油纸，把她和杨晓扬隔开了。
明明原来，她那么容易被杨晓扬触动。
“我……”她迟疑着，“我觉得你现在只是情绪上接受不了。可是你需要时间想明白很多事情。这些事情，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描述。但你需要想明白。可是现在也不是你想这些的时候，英姐说塔台很缺人，你最近做得很好，那你应该继续把塔台的工作做好。”
“嗯。”杨晓扬点了点头，看向了窗外，“我带着几个学员，在值放行。这样其他管制员的班能少一些。已经忙到连班都排不开了。”
“所以，我……”林雨萌尝试描述自己心中所想，“晓扬，我觉得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觉得，人得先有处理好大事的能力，才能谈感情上的东西。我觉得人得会……分轻重缓急。”
杨晓扬有点急：“可我很重视你。”
看着杨晓扬的神情，林雨萌又心软了。“我知道。”她语气放温柔下去，“我知道你很重视我。”
杨晓扬眼见要被这种重视所压垮。这让林雨萌很不理解。感情明明是这世界上最轻松的事情了。只要爱，就去付出，就去了解，就去投入。没有对错，只拼真心。还有比这更容易的东西吗？她也非常重视杨晓扬，可她甚至觉得这件事不值一提。重视只是爱的附带产品而已。
“我……算了。萌萌我真的很累。我们改天再说好吗？”杨晓扬恳求她。
林雨萌有些难以置信地看了看对方，最后只能回答：“好。”
然后杨晓扬离开了。她下意识很想去追，身体的本能甚至促使她站了起来。可她最后还是留在了原地，看着杨晓扬走出了咖啡厅。他们因为工作很忙，甚至只能在休息间隙约在T2航站楼里。杨晓扬下午还要接班，林雨萌晚上还有一个C检。林雨萌感到很委屈，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她品尝着分离的味道，想起她和杨晓扬在一起的每一刻，想起来在杨晓扬家的那个拥抱，想起来雨中的互相慰藉。她很想留住那些温暖和快乐，和不为人知的幸福。
起初，他们很默契地没有互相联系。
杨晓扬那边可以理解，毕竟工作忙，加上这边的事情让他搞不明白，他不知道怎么应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性格里一直有很强的回避倾向，这一点林雨萌也是清楚的。他们明明一直以来没有在谈恋爱，却在不联系之后感到了极大的空虚。像是心里少了一块，像是日子都不知道怎么过了。林雨萌觉得自己是一扇被撞开的门，现在关不上了，呼呼地漏风，吹得心里拔凉拔凉的。
然后，某一天开始，杨晓扬突然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给她发了消息。林雨萌如蒙大赦，在看到消息的瞬间才发现自己一周以来第一次真正放松下来。她在那个时候明白了，她和杨晓扬不论是什么关系，都经不起断联和吵架。
可当她重新开始和对方聊天，她又觉得更加难过，更加绝望，更加痛苦。
杨晓扬变得小心而客气。
这本来是林雨萌期望的。或者说，杨晓扬收敛了在她这里的为所欲为之后，她至少可以正常过自己的生活了。但这又和她期待的相去甚远。在她的期待中，杨晓扬能真正看到她，爱她，平等地获取她的尊重和原谅，而非像现在搁置不谈。
因此林雨萌又在愤怒。
“你不能再这样了。”施英临出发前，在车站的闸机口交代林雨萌。
说来很神奇，如今的林雨萌看起来成熟了不少。她不见杨晓扬的时候，穿衣风格也明显在向曾经她不适应的方向靠拢。施英仔细看了她两眼，发现也不完全是因为衣服，而是穿衣服的人、穿衣服的感觉不再一样了。施英不知道这是一种好的变化，还是不好的。
“我知道。”林雨萌低落地说。
她看起来没有原来开心了。
“如果你还爱他，就别害怕。如果你受不了了，就不要忍。”施英轻轻交代林雨萌，“人这一辈子很短。你就算不忍他，也可以继续爱他。要相信自己，不要……搓磨自己。”
这是施英花费了自己人生最宝贵的二十年走过的弯路。她只希望林雨萌不要再走一次。
结果，林雨萌看着她的眼睛，脑袋里不知道在想什么。等再开口，她说的是：“英姐，你别难过。都过去了。以后会好的。”
这话很奇怪。
这话让施英一下子僵在了原地。周围人来人往的嘈杂像是三公里之外的无聊背景。施英无法形容那种感觉。她很久不记得自己回到自己身体里是一种什么感受了。此前她漂浮在自己身体的上空，旁观，评估，扫清障碍，探明危险。但此刻她突然就回去了，“倏”一声被吸回去了。
像是个被吸走的果冻。
她有点呆愣，看着林雨萌满眼震惊。林雨萌也没明白她为什么这个反应，只茫然重复：“真的，你别难过了……”
“我没事。”施英简单回答。
然后她上前拥抱了林雨萌。林雨萌受宠若惊，但出于一种本能，喜笑颜开起来。她的笑容仍旧有些沉重。不过施英转念一想，原先她那种把自己屏蔽在机械原理中的生活难道就好吗？那样的快乐本身就太过单薄。过于单薄的东西，对林雨萌来说，有些亏待她了。
“等我回来，想和你师父吃顿饭。你看你方便帮我约一下吗？”施英问她。
林雨萌犹豫了一秒。她其实内秀于心，并不是傻子，也并非完全不问世事，因此她能够分辨出施英这个邀约的成分里善意居多。或者也不能叫善意，只是一种过去人对过去的了结。
“可以。”林雨萌答应她。
“谢谢。”施英回答。
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之后，施英平静了很多。进站时，她看着玻璃门上自己的倒影，不会觉得痛苦，也不会觉得同情。她很普通，像周围所有人一样。只不过她去做的是空难调查这件事。这件事一样很普通。她发信息给连旭，告诉他自己下午两点左右能到镇上。
临凤镇在三省交界，行政划分上属于袁安省，和杨晓扬的老家庆雅在袁川的不同方位，也是袁川机场的放油区。从临凤镇开车上山到现场大概需要一小时。距离不长，只是现在路太不好走了。第一个找到的黑匣子被证实是FDR，也就是飞行数据记录仪。飞行数据记录仪中记载了飞机从发动机推力到皮托管动压的所有详细数据。可以说，有了飞行数据记录仪，他们就基本能知道飞机坠毁前经历了什么。施英此行带去了事发时空管的雷达录像和通话录音，用于对标FDR中的数据。她师父也给她发了信息，表示只要调查需要，随时可以给他打电话。
夏翼从事发之后就一直在休假，之后大概率会转岗。
他平时絮絮叨叨，这段时间在单位一言不发。除了对施英，可能还能多说几句话。施英知道很多他此前的经历，所以也更理解他如今的感受。夏翼其实到现在都接受不了飞机摔在自己手里这件事。
夏翼对施英说过一句：“很久没有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了。”
上一次，大概还是看爱人的生命一点一点流逝。
这感觉施英倒也理解。就像她起初也想不明白自己家为什么会这样。可是慢慢地，她也能意识到，她爸的死亡属于他自己，代锦的病也是代锦自己的路，她对他们最后的一点爱，可能就是把这些经历，还给他们自己去体验和完成。
所以这次，她没有太扑到夏翼的身上。她只是践行着自己对师父的感情。
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之后，施英明确地感到了自己对连旭的爱。她亲近他，喜欢他，思念他，看得清他的缺点，也在心底仰慕连旭身上的优点。一切都变得非常简单。林雨萌简直像个会什么神奇魔法的人。
微信上，她和连旭说：萌萌很神奇。可能晓扬也会被改变。
连旭回她：？
到临凤的时候，是下午两点半。天在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