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一周左右的时候，天又开始下雨。
这次下得就很大了，像是漏了一样，而非之前那种零零星星的状态。他们不得不撤回到村里和镇上，做好应对泥石流的准备。施英那个组的人直接因为天气暂缓进入了。人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着天在房子里待着。人在这种时候最怕一直待在屋里。焦虑、迷信、抑郁，一个一个都会出现。
村里的伙食并不好，连旭吃不惯。这种时候有口热饭吃就不错了，不用考虑什么其他的东西。连旭从小到大没受过这种苦。他家里伙食一贯特别的好，好到他独居吃外卖都会怎么点也不满意。不过外卖的种类多口味也多。他住在商圈旁边，凌晨三点都还有能配送的便利店。他没有过过这种原始人的生活，所以不知道怎么过。村民们大多在家睡觉，李彦生还在琢磨搜救。其他人用断断续续的手机信号下了小说看一看。
连旭就用这段时间整理挖出来的物品。
临时的储藏室在村政府。那里是村里边信号最好的一片区域。在储藏室里，他给施英发个微信至少不至于转三四个圈才发出去。一般转一下也就够了。甚至他们还能打电话。施英为此买了一个20元畅聊套餐。
刚开始有物品挖出来的时候连旭也在第一现场。从行李箱的碎片可以看出来那部分应该是货舱。整个飞机，按李彦生的推测，是侧躺着斜插进土里的。冲击的过程中货舱有很多东西被在了比较远的位置，因此没有完全被烧毁。他还告诉村民，以后生产生活都有可能继续在地里田间什么的挖到东西。到时候，及时交到村政府就是。
烧了一半的书，硬壳的，书名是《路边野餐》。连旭在手机上搜索，知道是前苏联的一本科幻小说。如今储藏间里只有他一个人，时间是大把大把的空闲。窗外的雨下得人心焦，一刻也不停。即使开了窗户，也不会有一丝空气透进来。屋里太过闷热了，连旭打开了空调，先抽湿，然后制冷。
之后每天，他只要到储藏室，就会先做这件事情。干过民航的都知道，设备和机械比人要娇气。书本可是比设备还要娇气。《路边野餐》本来就烧得只剩半本，总不能硬生生在这放发霉吧？
他们问市里要了一堆密封袋，昨天才到。在山里没事干，人都睡得早。东西到的时候晚上十点多，只有连旭和五六个消防员醒着。他们就一起给物证全部套了袋。这些东西虽说最后还是要交还给家属，但目前至少还是空难调查所需的“物证”。
《路边野餐》最开始套的袋子如今已经里边一层水汽了。连旭于是就把不耐潮的所有东西都重新装了一遍。在换袋子的时候，他轻轻翻开《路边野餐》看了几句。莫名其妙没头没尾，看不懂。但他在书的扉页，看到了科幻作家韩松的签名。
韩松他认识。这两年韩松的小说改了两部电影，每一部都叫好又叫座。签名的日期是2016年。他才知道，这本书的主人应该是资深的科幻迷之类的。那个时候韩松还是一个不为大众所知的名字。
他把这些讲给施英听。施英听着听着会开始烦躁。连旭这个时候就知道到了施英耐受的极限，也就不会再讲。有一天夜里，他给施英打电话。人在晚上脑子都会比较不正常。
他们聊得比较放松，他就脱口而出：“是我原来不理解你。”
施英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连旭总觉得施英问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可他又有必要把这些说出来。
“你之前经历太多了，太累。很……沉重吧，这些东西。你累了，应该休息。可是我很怕你休息太久就彻底自闭，跟这个世界没有联系了。”连旭看着面前整理箱里的物品，“我就是忽视了一个问题：人和世界的联系也是负担。我原来不懂。没经历过，不懂。”
“人也需要这些负担。”
“真的需要吗？”连旭确实最近在心中产生了这样的疑惑。他问的时候皱着眉头，有些戾气，平复不下去的攻击性。
于是施英问他：“我不是你的联系吗？”
“你说是就是。”
“这种联系不好吗。”
连旭的心松动下来，平静下来。很好，真的很好。
“很好。”他说。
这就像是一句“我爱你”。
连旭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和施英有一天会走到如今这一步。他最多梦想施英幡然醒悟开始吃他那些女朋友们的醋，于是和他在激烈的争吵之中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有件事情说出来也许显得自恋，但却是连旭心中所想：没有人真的能在一个不爱自己的人身边守八年，他能坚持到现在，只是因为点滴和细节之间，在直觉之间，他能感觉到施英是爱他的。
他不知道说什么，于是就没再说了。原来他也不明白施英为什么总是一副说不出话的样子，现在他也明白了。语言是最苍白无力的东西。他扒开第三个箱子，检查一下有没有需要重新密封的东西。还确实有，那时候在泥里翻出来的很多物品，连带着把泥也装进去了。连旭看了看，对施英说：“我得出去找个刷子。”
“啊？”
“把泥扫掉的那种刷子。”连旭犹豫了一下，“你能不挂电话吗？可能信号不太好。”
“可以。”施英说。
他关掉外放，戴上耳机，穿上雨衣，把手机揣进外套口袋里，就像把后盾揣进口袋。连旭倒也不明白为什么，只是觉得施英跟他通着电话，他就不那么累了，也不那么慌乱。他敲了两三户村民的家门，借到了一个毛相对最软的刷子。雨下得他看不清村民长什么样，村民却都认识他，很离谱。他把刷子揣到雨衣里边，外套的另一个口袋里，回了村政府。
路上，碰到村民骑着电动三轮回家，对他喊：“快回屋里吧，手机一定要通啊，这天再下要泥流了。”
连旭回到屋里之后，去掉雨衣，好歹把身上弄干一些之后去看手机，发现李庚生来了好几条微信找他。施英的电话没有挂。他正在给李庚生打字的时候，李庚生直接飙了一个电话过来。连旭跟施英说了句：“我接个电话。”也不知道对方听见没有。
李庚生着急得很：“你人在哪？怎么信息也不回？哪也找不着？”
“我正打着字呢……真要泥流？”
“预警。我们要做准备。”
“准备啥。”
“准备撤离啊！你还以为准备上挖掘现场守着？”
连旭还真以为要去挖掘现场守着。
“别犯傻。”李庚生训他，“咱们是来救人的，是来调查的，不是来送命的。”
“那要是真滑坡了东西怎么办？挖了一半，好不容易才挖出来点眉目。”
“真埋了就再挖。大不了等雨季过去了再挖！”
“哦。”
连旭心想：好有道理。
“我在村办的储藏室整东西，比你们都靠山下——”
“村政府那个位置还是安全的。你就在那呆着吧，别动了。”
“好。”
挂了电话之后，雨好像愈发沉闷，天也愈发阴暗。施英被挂断了电话之后不久，就要上塔台接班。她跟连旭交代了一句之后就查无此人。管制员是这样的，家属也要习惯这些。施英的“离开”让连旭重新被扔在了暴雨和沉闷的储藏室里。但他想到施英，就又觉得好一些。
储藏室没有床，只有两个破破烂烂的椅子。一个好歹是软座的，另一个就是板凳，涂着黄色的漆，已经劈得一条一条的。连旭从储藏室出来，去隔壁的的房间一个一个推门试，想找个有床或者有沙发的躺一躺。门都锁着，推不开。他站在屋檐下，看着瓢泼的大雨，心中生出一种强烈的走到雨中的欲望。
但民航人是不会这么做的。
连旭回到屋里，开始为当晚做准备。他先是将手机插上充电，以防随时可能发生的电网断电。然后他打开空调，给房间里抽湿。他将装遗物的整理箱全部移到了高处，密封袋全部检查了一遍。等做完这些，天已经完全黑了。施英还没下塔台，连旭就歪在椅子上睡了过去。睡之前，他把手机铃声音量开到最大。
昏昏沉沉之间，他确实被手机铃声吵醒了。醒的时候，他也听到了巨大的雷声。后来他才意识到那就是泥石流和山体滑坡的声音。
电话里，李彦生用吼的也几乎压不住背景里轰轰隆隆的声音。
“滑坡了！在北坡！他们说现场应该比较安全，我现在上去看一眼！”
连旭心里一惊，骂了个脏话，从椅子上跳起来。李彦生这个两面三刀的，以后一句话都不能信。
“你疯了？！看什么看！”
“信号舱！”
前两天停工之前，他们挖到了飞机的雷达信号舱。那个位置在机头，里边有很多精密仪器和数据。李彦生的担心也不无道理吧，那些东西本来就经历了强烈撞击，看起来还有失火痕迹。如果再被水一泡，分分钟可能损失关键数据。他们下山之前在挖掘坑旁边都挖了排水沟，可今天晚上雨太大了，李彦生坐不住也是很正常的。
“人命重要还是信号舱重要？！”连旭对着电话歇斯底里地吼。
“信号舱，也是人命！”
李彦生吼完最后这句悲壮的台词就挂了电话。连旭气得七窍生烟，没想到自己这位领导是这种英雄主义上头的狗血性格。他只能抓了雨衣穿上，开门冲进了雨里。北坡滑坡，山体不稳，挖掘现场那边虽然周围都是十几年的果园，也保不齐出现什么问题。连旭心里骂李彦生，心想自己如果今天埋到这儿了，施英这辈子怕不是就再也好不了了。可是有什么东西比他们之间的这段感情重要太多倍。
刚做签派的那两年，连旭也是一个愤青，每天在会上对领导翻白眼，嫌弃同事工作太保守。同事都劝他，又不是你家的飞机，着什么急。后来赶上公司出了个事故征候，又是安全生产月，一个月光开会开了十天，另外的二十天还要值班。为了弥补那个根本不可能再出现的事故征候，规章甚至改得比之前更傻逼。连旭忍无可忍，那个月就去报了监管局的公务员考试。
等去了监管局，见多了各个航司、机场、空管的运行情况，连旭也油了不少，慢慢地学会更不在乎。他觉得自己不如把精力花在家庭和施英身上，也确实这么做了。
他上山的路上，找一户人家借了手电筒。哪户人家劝他不要上山，他不听，最后卷得哪户人家的大儿子陪他上山了。等他们顶着雨到了挖掘现场，发现也不止李彦生一个人在那边挖沟排水，还有大概五六个武警官兵。连旭凑近了一看，全是几个班长副班长。
你说有时候人是图什么呢？
但也许是老天可怜他们，那天晚上，信号舱是保住了。后半夜雨停了，停得很突兀。凌晨四点多日出，大家也不顾泥地雨地，灰扑扑的一片坐在地上休息。连旭最直观的感受是饿，饿得前胸贴后背，胃里着火一样。夜里的时候肾上腺素让他顾不得饥饿，现在肾上腺素下去了，他又累又饿，累得也没力气爬起来下山去找吃的。
就这么饿着吧。
李彦生朝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来，还没张嘴说话，突然脸色一变，低头看自己的脚下。那脸色是变得太彻底了，不然满脸泥污遮得根本看不出来。连旭下意识从地上坐起来，看着李彦生蹲下去，拿手开始挖脚底刚踩出来的一个坑。挖着挖着，还真让他挖出来了东西。拿东西形状扭曲，已经完全辨识不出来是什么，如果不是在凹陷的一角里还能看出亮橙色的喷漆……
连旭都不会呼吸了，李彦生好像也不会。他抬着胳膊瞎挥舞：“有没有人带密封袋！啊？有没有密封袋！”
没人搭理他，应该是没人带。
他只能自己继续拿手扒，直到把黑匣子整个挖出来。
李彦生捧着黑匣子哭了。
连旭手脚并用爬到他面前，接过东西翻来覆去地看，然后小心翼翼捧回给李彦生。他弯下腰继续去挖，担心另一个黑匣子就在附近。他就这么挖了十几二十分钟，才想起来找人帮忙。一抬头，李彦生跪坐在地上，黑匣子放在他大腿上，他整个人跟懵了一样，就看着连旭干活。
“哥，你先把东西送下去，快。找人一起送下去。我带大家继续在这一块挖。”
李彦生点着头，把飞行数据记录仪捧给连旭，自己尝试从泥里爬起来，站稳之后才弯下腰去拿连旭手上的记录仪。“带点吃的上来。”连旭跟他说，“压缩饼干，还有水。”
有几个武警官兵看起来快脱水了。
“我先带他们下去吧。”李彦生说。
连旭茫然地点头，说不出话来。
他看着天，天是灰白色的，刚有一点亮起来。云很低，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头顶。这地方像是一个仙境，像是一片幻梦。很邪门，有些事情。难道他们在做的时候，真的有老天在看吗？
连旭心里对这一切的痛恨，突然就消逝了。
那天上午，因为雨水冲刷，他们不仅找到了其中一部黑匣子，还找到了几具遗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