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慢慢暗下，图书馆里开了灯，学生们陆陆续续去吃饭了又回来。杨晓扬手里的一本《夜航西飞》翻来覆去看了五页，如今倒扣在桌面上。他和林雨萌刚在文学区坐了五分钟，林雨萌就收到工作微信群的一个什么难题求助，如今借着图书馆的便利，开始翻专业书籍。
如今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林雨萌不停地听语音、找书、拍照、打字、低声发语音，以及，一有空就抬头看向杨晓扬，神情歉疚，观察他的表情。
林雨萌如今刚捧了本《航空器系统》坐到他对面七八分钟，突然又猛地抬起了头。杨晓扬玩着手机，感到林雨萌的视线，就也看向林雨萌。
“没事儿，我不饿，你放心查资料吧。”
林雨萌密集地点了点头：“还需要大概十分钟。”
“嗯。”杨晓扬点了点头，想把视线重新放回到手机屏幕上，和下午碰到的女生聊天。对方叫宁媛媛，比杨晓扬大三岁，是袁川机场运行中心的指挥员。
结果林雨萌又更正了一下：“十二分钟吧。”
很多时候，民航人之间的那种计较，行业外的人是很难理解和体会的。给出精确的时间、给出自己的意图和行动计划，是对对方最起码的重视和照顾。这样的做法，是会让对方舒服的，而非不适。杨晓扬从来没和干民航的女生谈过，如今有些心动了。
“真的没事儿。”他对林雨萌笑了笑，“你要是实在过意不去，一会儿请我吃食堂啊。”
林雨萌再次密集地点头：“嗯，请你吃最贵的南食堂。”
手上，杨晓扬跟宁媛媛说了两句暧昧不清的话，惹来对面一阵虚情假意的害羞。说到底，手机上的这套东西杨晓扬才比较熟悉，也更加觉得安全。他知道自己不是不喜欢林雨萌，可林雨萌是那种……必须认真对待的人。他心里清楚自己现在没有能力去谈这么认真的感情。
然后，杨晓扬突然意识到，他今天做的过界了。
“一会儿我请你吃饭吧。”杨晓扬放下手机，合上了那本《夜航西飞》放到旁边，“就当是谢谢你今天陪我逛校园啦。”
似乎是压根没有明白杨晓扬这种隐晦的、用于拉开距离的客气，林雨萌一边听着手机上的语音，一边愣愣地点了点头，神情并没有太大变化。杨晓扬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没意思，在心里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袁川的雪，从第一场大雪之后，会零零星星下一个月。
之后是一个月的干燥期。期间冬至，然后又开始大雪。大概两三场雪之后，会迎来春节。
因为下雪，袁川塔台为了配合机场做跑道除冰雪，已经连着忙了五个小时。除冰雪运行最大的难点，在于乱——关于某个区域开放/关闭的航行通告发完了取消，取消完了再发，每一份都会直接影响运行。如果某条滑行道关了，可能是因为机场上了除雪车在清扫，那么这个时候如果有飞机滑入，就会造成严重事故。要在这一篇繁杂的信息中保持冷静，抓住重点，及时发现逻辑漏洞和隐患，就是对塔台管制员的考验。
施英带着班组的人下去的时候，已经开始在脑子里幻听电话铃声。大家在饥寒交迫之中发现食堂竟然已经没有一口热饭了，于是个个垂头丧气地去吃泡面。施英倒了一杯热水，满眼疲惫，坐在食堂负责大妈的面前，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后厨在重新开火了，你们稍微等等吧。”
施英摇头：“等不了。”
“这，你看……”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上一次你们就说以后会改。宋主任在华南局出差，我也不想打扰他。你就把现在这个情况告诉你们主任，我在这坐到他来见我。”
施英缩在羽绒服里，弓着背，一口一口吹着保温杯口冒出来的蒸汽。吹到她觉得差不多了，就把被子凑到嘴边抿一口。她向来不喜欢喝热水，现在的表情像喝药。要不是刚才忙的时候连外套都顾不上穿，她现在也不至于从头到脚都是冰冰凉的。她一个女的都已经饥寒交迫了，别说那些男管制员，看着手里的泡面两只眼睛都在放光。
结果烧水壶只有一个，一次只能够一个人泡。连吃泡面都要排队，施英已经出离愤怒了。
食堂大妈可能觉得她看着不声不响的，好欺负，所以也没有很着急。反而潘奥宁在颤抖。
“师父，你别生气，不至于啊，不至于。”
“至于。”
“先吃饭吧。”
“你们不吃上饭，我一口都不会吃。”
施英说的时候云淡风轻，所以没有人注意到，她稍微扬起手机镜头，把管制员等泡面的场景拍了几张照片。
她一边拍，一边问食堂大妈：“你们后勤的主任什么时候到？”
“主任中午在休息啊，这会儿我们也找不到人……”
施英不动声色地恼了。
即使生气，她也还在心里盘算最合适的、效果最好的做法。她不想拖宋铭章下水，所以就跟宋铭章提前说了一声，交代他关手机装开会。这边退出了和宋铭章的聊天界面，她就直接把刚才拍的照片和一段卖可怜的叙述发到了空管局大群里，艾特了局长，要一个说法。
平时一片溜须拍马的大群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施英看了觉得好笑，就关掉了微信。余光，她看到窗外有辆熟悉的车停到了运行楼前。施英心里竟提了一下，下意识回头，就看到连旭打开车门正要下车。她于是只能叹了口气，放下水杯，重新打开微信，点到连旭的那一栏，等着对方发消息过来。
五秒钟后，连旭发来：下午要来监考个执照签注，这会儿过来找你吃个饭？
施英冷笑回复：不要先斩后奏。
然后她又回：我在食堂。
她把手机放进口袋里，就像从不看身后爆炸的男主角，站起来大手一挥，叫住了正往泡面碗里倒水的潘奥宁：“走吧，我请大家出去吃饭。”
陈晖属于那种眼疾手快的，所以最先抢到烧水壶，泡面已经吃了一半。大家感激的声音还未发出，他就已经开始哀嚎。
“英姐！”
“走不走呀。”
陈晖放下泡面：“走吧。”
陈晖穿着一件极为直男、极为朴素的冲锋衣，脸长得挺不错，但就能硬生生靠自己的气质给压下来。施英时不时欣赏一下陈晖的颜值。毕竟，如果只看头，那还是很好看的。陈晖叹着气把半桶泡面扔到了垃圾桶里，眼神中还有眷恋，让人难免嫌弃那点出息。一行人收了东西离开食堂的时候，后厨端出来了他们刚才许诺管制员们的一锅“补偿”。
是一大盆速冻水饺。甚至里边小半已经煮烂了。
施英看着那个锅冷笑了一眼，带着班组的人走出食堂。
她掐着点，在走廊拐角处碰见了连旭。
签派执照应该是民航一线所有从业执照里边最难拿的，没有之一。飞行执照当然也难，但更多难在漫长的学飞过程中那无数不确定性因素。只看业务本身难度的话，签派执照有点类似会计类里的CPA。连旭大学毕业进了公司之后，半年就跟着第一批学员拿了执照，一年放单，三年做到班组长，五年做到运控领班。公司所有领导对他寄予厚望。第六年，他不干了，去考公务员，进了监管局。第六年的下半年，他拿着小本本来到了曾经奋战的公司运控大厅，给曾经的同事们做执照签注考试。
所以，从各个层面上来讲，连旭都是那种光明正大坦坦荡荡的狗。施英上学的时候是他上一届的学姐，被连旭光明正大坦坦荡荡地追过一年。连旭追人的手段就是强拖着施英跟他参加各种比赛、志愿活动，说白了就是通过客观的合作增进感情，顺便向施英孔雀开屏。彼时还年轻还多少能被荷尔蒙驱动的施英不是没有考虑过在一起。但奈何连旭真的太狗了，俩人最后竞争校一等奖学金的时候，百分之八十的获奖项目都是重叠的，然而几乎每一次的队长/组长/负责人都挂的连旭的名字（毕竟事情由他发起）。所以施英硬生生被pk掉了。
施英就觉得，很累。
她想过和连旭拉开距离，慢慢淡掉关系。但那个时候两个人已经连着一年多几乎每天见面，一天能有一大半时间都泡在一起，通宵都不知道熬了多少个。施英是一个绝不轻易习惯他人的人。可一旦习惯了，她是不懂得如何放开的。
走廊拐角一碰到连旭，这群管制员骂食堂的讨论声瞬间压下去一半。施英心里知道连旭不受欢迎，就笑着和连旭打了个招呼：“连主任来视察工作了？”
连旭起初看到施英等人，微皱了一下眉。如今听到他们讨论吃什么的只言片语，猜到了是怎么回事。施英跟他抱怨食堂没饭已经不下三回了。
即使到今天，他心里也有点那种不能接不住施英的话的“男人的执着”。他假模假样叹了口气：“下午工作比较多，就提前来了，干脆在你们食堂蹭个饭吃。”
“食堂没饭了。”善良的管制员们善意地提醒他。
“啊？没饭了？那怎么办……”
“食堂现在只有一锅煮烂的饺子。”陈晖不吝嘲讽，“我们准备出去吃。”
陈晖的嘴太快了。
有人瞪了他一眼，他还浑然不觉。管制员有时候是会有这样的职业病：对于他人给出的问题，总想立刻、完美地回答，给出自己能给的所有信息。就好像那种狼狗听见别的狼狗嚎叫，就也忍不住嚎叫一样。属于一些刻在基因里的本能。
“那个，我……”连旭陷入尴尬，不知道施英是什么意思。
“连主任，走，跟我们一起吧？再怎么样也要吃饭嘛。”
连旭赶忙点了点头，在心里盘算，这顿饭肯定要他来付账了。
T2离塔台很近，走过去十分钟左右。正好六个人，大家懒得开两辆车，就决定步行过去。施英负责在前边和连旭虚与委蛇，其他人负责在后边拟好菜单。一行人自然而然分出了两个小群体。
走在前边的人说话，其实后边的人是很难听清的。
连旭穿了一件潮牌羽绒服，在那一身蹩脚正装的外边，其实有些好笑。他们迎着风走，雪几乎能吹到人的嘴里。连旭侧过头，避风，也看着施英略带笑意地掏出手机按掉了一个来电，然后给手机开了免打扰。
这让连旭咽掉了本来打算说的所有话题。
“谁又惹着你了。”他警惕地问施英。
“单位那群傻逼。”施英平淡回答。
“食堂的？”
“嗯。”
“你干了什么……”
“没干什么。”
两人身后，潘奥宁补充了一道“鱼香茄条”。
“那明天还去吗？”连旭问出来的时候，心里多少有些颤抖。
“去啊，为什么不去。”
“好。”他迎着风点了点头，“你预约还是我预约？”
“你约吧。”说到这里，施英的神情中终于还是透出了几分疲惫，“今天太忙了，累。”
“好。”
余下的七分钟里，两个人根本就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步调一致地往前走。
连旭虽然狗，让人看了总想打一顿，喜欢犯贱，喜欢不自量力地管施英，但这么多年下来施英能忍他，大多数时候也不跟他一般见识，就是因为真到事情上，连旭是关切的，也是识相的。
在这个世界上，能让施英恐惧的事情很少。六院便是其中之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