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扬开着车，到了学校门口才发现，根本没有地方停。熙熙攘攘的学生提着打包的小吃在他面前横穿马路，他的车根本寸步难行。下雪根本没有让这群大学生有任何退却，他们甚至会在过马路的时候很开心地伸手接雪片，讨论天气，讨论食物，讨论上课和考试。杨晓扬突然就觉得自己太老了。
在不同的环境里，装逼方式当然是要依时依势变化的。
他深感自己格格不入。虽说学生都很土，但实在是太青春了。杨晓扬最后把车停在了遥远的路边的临时车位，提着自己的各种资料走到学校去报到。他暗自决定明天上课穿一件运动夹克过来，绝不再穿什么呢子大衣了。
航院的新校区在宁麓区，校门口两百米处就有各式当地小吃总计十几个门店，每个门店只有一两米的宽度，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学生们排队规矩，两三个的就一起聊天，落单的就玩手机。杨晓扬绕过那些队伍，雪已经打湿了他的发梢。他走得有些热了，到校门口的时候，从衣服口袋里拿出准备好的、新在手机上申办的校园卡。但不知怎么回事，刷卡机好像不识别。
保安是个圆胖圆胖的中年男人，他看了一眼杨晓扬的手机：“哦，现在电子卡还不识别。”他指了指旁边的面容识别机器：“口罩摘一下，刷脸吧。”
杨晓扬公事公办地笑了笑：“还没录照片。”
杨晓扬一边给旁边的学生让路，一边平静地等待着保安的判别。那保安打量了他两眼：“你是飞行学院的？”
听完，杨晓扬就笑了：“这么明显吗。”
那保安也笑了笑，拿出来卡给他刷了进去：“尽快把照片发辅导员。”
杨晓扬点着头迈步走进了校园。
校园的氛围，总是与社会不同的。杨晓扬突然觉得心静了不少。他先是走上了一段斜坡，然后停住脚步寻找了一下学院行政楼的方向。最短的路径，是穿过一段小树林，路很窄，路两边都是腊梅，刚刚长出花苞。
杨晓扬突然觉得自己之前的所有挫败，好像都不那么重要了。他有了重新开始的机会。也许，事情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绝望。也许每一次结束都是新的开始。大概就是在他走向小树林的时候，林雨萌发来了微信，问他：到学校了吗？
杨晓扬走过那排小店的长队时，林雨萌正在其中一家店的队伍正中间站着。她正好今天约了在航院当辅导员的同学吃饭，也知道杨晓扬下午报到，也知道杨晓扬喜欢吃糖葫芦，就在学校门口最好吃的那家店排队。可是队伍比她想象中长，二十分钟之后，店员告诉他们，机器坏了。
林雨萌于是又打着车去附近商场的另一家连锁店，然后因为下雪，堵车。
有条小路因为修路封了一半，绿色的铁皮围挡住道路的三分之一。铁皮上印着树叶交叠的绿植样子。人们已经习惯了这套，所以许久都不觉得可笑了。林雨萌却总是不适应，觉得在这阴沉的雪天里有绿色才更显奇怪。她更喜欢材料本身的颜色。
她做这一切的时候，并不觉得累，而觉得开心。拿盒糖葫芦拿到她手里的时候，盒底还散发着微微的热气。她捧在怀里，坐在车上，忍不住去幻想杨晓扬拿到这份零食时的神情。就是在这个时候，她知道自己爱上了杨晓扬。
这很奇怪，杨晓扬并不是林雨萌一贯会喜欢的类型。
航院门口很堵，司机师傅一直在往右侧变道。贴到最右边的时候，他很适时地问林雨萌：“姑娘，你看要不我给你停到这里？路口堵死了，红绿灯过不去，还不如你自己走过去快。你着急吗？”
“着急。”林雨萌说着就开始清点自己带的东西，准备下车了。
林雨萌三年前在航院进修过一年。航院这两年搞了校友卡，她拿着手机上的校友卡就可以直接刷进门。进去的时候，保安甚至都没有多看她一眼，只把她当普通在校生了。
她对航院很熟，穿过小道就直奔行政楼而去。在行政楼下，林雨萌等了杨晓扬十几分钟。杨晓扬从楼上下来的以后，林雨萌先是听到了他和别人说笑的声音。等他一抬头，看到杨晓扬和一个高个子长腿美女正一起走下来。美女穿着最普通的牛仔裤卫衣，但上下装都多少有点别致的设计。林雨萌认得其中一个牌子，知道是潮牌，很贵的。她甚至没有走上前，只是站在旁边等杨晓扬发现她。
好在杨晓扬确实发现了她。
杨晓扬抬手和林雨萌打了招呼，同时放慢脚步，和美女解释了一下，大概是说自己朋友在等。美女朝林雨萌的方向看了看，十分大方地笑着和杨晓扬道别后离开了。走的时候，美女扬着手机，说了句：“电话联系！”
这本是很普通平常的一个场景。却不知道为什么，杨晓扬走到林雨萌面前的时候，说了一句：“是我们班同学。也是机场的，来加一，去机坪塔台。”
林雨萌在心里想：你跟我解释这个干什么？
但她愣愣地把这句话应了下来，不顾心里那点压不住的甜蜜。她知道自己不应该为这些就感觉甜蜜的，可她还是感到了。
她把手里的盒子递给杨晓扬：“这家糖葫芦很好吃，来的路上门口买了。宁麓小区挺大的，我带你走一圈熟悉熟悉吧。按路线先去图书馆，然后便利店、超市，天桥下边有个小咖啡厅很不错。最后去北食堂二楼，那里的小锅米线很好吃。”
杨晓扬愣愣地听她说，发现林雨萌压根没有给自己留下接话的余地。
她像是在汇报工作，也像是在信息传达。
“你们在学校分宿舍了吗？”最后林雨萌问他。
“分了一间，但我不住。”杨晓扬看着林雨萌额角的一点薄汗，“中午睡午觉用。”
“几号楼？”
“八号楼。”
这个答案让林雨萌面露了一点难色：“这是条件最差的一栋了……”
杨晓扬笑了：“没事，我又不住。”
“哦，也是。”
他们走在大学生之间，被那神奇的氛围抹去了社会身份。杨晓扬在某一瞬间突然发现自己不觉得空虚了。林雨萌走在他身边，并不稀奇，反而很合适。他自己那身衣服看起来更像是个准备去面试的大四学生。他本能地感到，林雨萌在他身边相比前几次见面放松了很多——不是因为熟悉，而是因为某种安全感。他想着，应该是因为两人走在林雨萌熟悉的校园里。
糖葫芦一盒有七串，从左到右的口味依次是原味纯山楂、夹核桃、夹葡萄、夹蜜枣糯米、夹巧克力、纯山药豆、纯草莓。杨晓扬抬手第一个拿的是那串草莓。他把盒子递给林雨萌，林雨萌拿了那串山药豆。走过天桥的时候，盒子里还剩一串山楂夹巧克力，杨晓扬看了看糖葫芦，看了看林雨萌。
他突然福至心灵问了一句：“你是喜欢巧克力才把这串留给我，还是不喜欢这个口味？”
“啊？”
林雨萌起初压根没明白杨晓扬在问什么。
杨晓扬在脑子里尝试构建某种解释，但几秒后选择放弃：“算了，没事。”
“哦，我是不太习惯这个口味，而且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我也不喜欢。”
“哦。”林雨萌应了一声，抬手从盒子里拿出了那串山楂夹巧克力，张嘴就要咬。
这反应把杨晓扬看愣了。
“等一下，等一下……你不是不喜欢吃？”
“是啊。”林雨萌觉得理所当然，“但你不是也不喜欢？”
这会儿，杨晓扬才明白林雨萌的逻辑。
她是这样想的：自己不喜欢巧克力口味，所以起初选择比较多的时候没有优先去选。后来剩两三串的时候，反正已经没有了特别喜欢的口味，她就想把杨晓扬不喜欢的吃掉，那么杨晓扬就自然不用去吃自己不喜欢的口味了。可巧克力这口味太特殊，她拿不准杨晓扬是会特别喜欢，还是特别不喜欢。于是它被剩到了最后。早知道这是杨晓扬一定不会选的，她干脆就拿来吃掉好了。
杨晓扬一时间不明白，是林雨萌人特别好，还是林雨萌对他特别好？
不管是哪一种，都让杨晓扬突然觉得，自己此前对待林雨萌的方式，太轻佻了。
雪此时已经完全停了。天桥的对面就是图书馆。说实话，从得知自己不能再飞之后，再加上上了那么两个月的行政班，杨晓扬的心底不知从何时起潜藏起了一种让他也道不清的低沉。就好像看什么都没意思。他努力地让自己参与到工作和社交中——他在公司折腾完往空管局折腾，折腾着还要来院校补充培训一年；他还是会和其他飞行员出来喝酒，上知波音重新改了什么手册，下知哪个机长最近要二婚。可他的心还是越来越沉，越来越沉。
就好像飞机在标准气压31000英尺的高度上突然遇到紧急释压，大家要活命，飞机就必须迅速下到4000米以下。飞机下高度，说白了，就是降低升力提高阻力，让飞机往下掉。
此刻的感受，不能说是释压告警完全解除，但可以类比为，他戴上了氧气面罩。
他可以呼吸了，他的心稍稍轻盈起来。
所以，他竟然头脑一热就抬手拉住了林雨萌的手臂，顺手扔掉那个糖葫芦盒子，迈着大步往图书馆走。林雨萌一声不吭地任由他牵到哪是哪。杨晓扬对着她笑：“我上学都没怎么进过图书馆。快带我看看航院的图书馆。”
走着走着，两个人的情绪被带了起来。林雨萌在后边轻轻地笑，杨晓扬听见之后，像是受到了某种鼓励，干脆跑了起来。旁边十八九岁的本科生都比他俩稳重。图书馆进门的地方铺了地毯，暗红色的，被来来往往的潮湿鞋底踩得皱起来。林雨萌有点强迫症地用脚把地毯边缘抻平。抻的时候，微皱着眉头，好像有些被它困扰。
杨晓扬被手里的手臂扽了一下，有点愣。一定程度上来讲，这是他在林雨萌这里第一次感到某种“阻力”。
他回头看向林雨萌的时候，林雨萌刚抻完毯子。因此，他甚至不知道林雨萌刚才那一下是干什么。
所以他问：“怎么了？”
“啊，没事。”林雨萌觉得不值一提。
“那快走吧。”杨晓扬说。
杨晓扬的态度微妙地比刚才收敛了一些。他见图书馆进门的大厅里摆着一排旧书旧杂志义卖，就先走过去看。这会儿，他觉得自己牵着林雨萌的手臂有些突兀，就松了手。林雨萌注意力被一排发动机图册吸引了，就直接走了过去，压根没有注意到杨晓扬的“收”。
杨晓扬翻着那些旧书，看了看一本《电影拍摄技巧》，又拿起来一本《达芬奇密码》，最后走到林雨萌身边，看林雨萌翻图册。
“很喜欢就买走吧？”杨晓扬问她。
“太旧了。”林雨萌平淡地评价，然后补充了一句，“不过看看之前的一些设计思路也很有意思……”
过了两分钟，这朴实直白的姑娘好像意识到杨晓扬被自己冷落了，猛地转过头看向杨晓扬，猛到杨晓扬后趔了一下。
“嗯，那个，”林雨萌眨了眨眼，“你有看到什么喜欢的吗？”
说完，她换了个措辞：“你平时对什么感兴趣？”
杨晓扬张了张嘴，然后又闭上，然后无奈笑了笑。
“飞行技术。”
这四个字让林雨萌瞬间陷入心疼。那种心疼让她也说不出话，更给不出自己想来不善给出的安慰。所以，她读出了自己脑子里最先蹦出来的、能组织成语言的四个字：“夜航西飞？”
“啊？什么？”
“一本小说。《小王子》的作者写的。你可能会喜欢吧……”
“什么飞？”
“夜航，西飞。”
“嗯。”杨晓扬看着林雨萌有些小心的眼神，突然心里就软了，“文学区在几楼？我们现在就去看吧。”
等他们走到电梯里，进去，按了3层的按键，两个人之间的氛围已经重新轻松起来。林雨萌一进电梯就自然走到了一个角落站住，杨晓扬并没有占据另一个角落，而是站在靠林雨萌很近的位置。林雨萌有些陷在了杨晓扬身上的香水味儿里。很淡，应该是古龙水吧，听男同事提过。
“我上学的时候，进图书馆都是谈恋爱的，书摊开，放桌子上一下午。我玩手机，女朋友靠在我身上玩手机。”杨晓扬的眼神中有点不好意思。
林雨萌善解人意地坦白承认：“我一般都去看专业书。我们学校图书馆买了全套的空客手册。”
“不愧是航院，有钱。”
“我也觉得，有钱。”
两人说完，对视着笑了起来。
杨晓扬从来没和任何女生聊过这样的话题。他的对象和约会对象们，大多都和他讨论电影、电视剧、奢侈品、摄影、旅行，偶尔来些音乐和艺术。杨晓扬有一次约会时候和女朋友聊了几句飞行技术，给直接聊困了。
想到这里，他突然心血来潮，想试一试林雨萌。
“诶，但是你维修执照是波音的，对吧？”
林雨萌点了点头：“对啊。”
“那你上学时候看了空客的手册……喜欢波音还是空客？”
这问题让林雨萌认真纠结起来：“从手册上来说，我喜欢空客。空客的手册封闭性更强。类比起来，可能就像，空客是ios系统，波音是安卓。但空客的手册很规范，波音手册里有些时候带一些美国军方的旧习惯，如果不是师父讲，我会理解不了。”
“但我们是机械传动。”杨晓扬语气闷闷的，甚至撅了点嘴。
于是林雨萌笑了：“我知道啊。”
杨晓扬是飞波音的，自然站在波音那边，张口就是“我们”。波音的机械传动和空客的电传，在驾驶的杆力反馈上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空客给所有操作舵面加了电动助力，不管风阻多大，电脑都会自动计算，所以把杆的时候感觉差别不大。而波音坚持使用机械传动的结果就是，人称空中健身房。
两人跟着标牌的指示往文学区走，也下意识就放低了声音。林雨萌的心像是要飞起来。她从来不知道，和喜欢的人讨论喜欢的东西，竟然如此快乐。
“飞起来的感觉完全不一样。”杨晓扬有点较劲地说，“空客那个杆，跟玩游戏一样，有什么意思。”
“是的，我去飞过空客的动模。感觉有点……奇怪。”
“是吧。”
“说不上来，少点什么。”
“是吧！”
杨晓扬这一声叫得音量有些大，他赶紧捂了捂嘴。
趁这机会，林雨萌又认真思索了几秒之后，绝杀了他：“但是，他们空客驾驶舱里有小桌板。”
“787的电子检查单只需要做一遍。”
330是需要电子和纸质各做一遍的，很麻烦。
“他们有小桌板。”
“380就是个笑话。”
“他们有小桌板。”
“行吧。”杨晓扬绝望地闭了闭眼，“他们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