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川清晨的第一声吆喝，是一道惊雷。
大概是本来在山区的一块强天气飘到了市区上空，很快又覆盖了本场。气象预报的人有给塔台打电话说预计凌晨有暴雨。可是凌晨的暴雨却一滴也没下。等天亮了之后，暴雨虽迟但到。两三道雷直接劈醒了不少睡梦中的人。有人睁开眼，看了看手机，发现才六点多，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醒了，只是在迷迷糊糊的回笼觉中，听到了窗外瓢泼大雨的声音。
天气最开始覆盖了34R跑道的五边，进近的电话打过来要求换跑道方向。那是杨晓扬放单之后的第一个大夜，在人最累、最不清醒的时候却要搞这些边缘运行的高难度操作。和杨晓扬搭班的是赵磊，塔台一个比施英还早两年的教员，经验非常丰富，做事也非常稳。他看杨晓扬有点慌，就让杨晓扬打电话把施英叫上来。
施英在下边睡觉，备勤。
“要叫我师父……？”杨晓扬多多少少有点犹豫。
“叫。”赵磊忙着做检查单换跑道，没那么多废话，“再下一会儿她自己也就醒了。你看好跑道和飞机，做好席位就行，其他的不用管。”
“好。”
说话之间，杨晓扬觉得跑道上闪了一下，接着就是简直能劈裂塔台玻璃的雷声。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我靠，雷劈到跑道上了。”
赵磊也在旁边的席位上目瞪口呆：“我也看见了。”
赵磊缓了一下，心里突然一虚：“跑道上没人吧？”
机场会利用凌晨飞机少的时间进行跑道滑行道的道面维护。人员上跑道都会和塔台汇报。这是很容易造成跑道侵入的风险点，大家都很注意和小心，严格按程序运行。塔台的各个设备上都没有车辆或人员进入跑道的纪录，就说明跑道应该是干净的。可是夜班时候人都头蒙，管制员偶尔就会有这种心里一抖的时刻，瞬间被自己犯错的恐惧所席卷。
“没有，没有。”杨晓扬赶紧说，“不过道面——”
他在愣了一秒之后，立刻拿起电话跟场道部门说了跑道被雷劈这件事。场道也看见那个雷了，因此正在用高清摄像头检查。
“我们也不太想上去巡道现在，因为还在雷区，雷区这么低，我们也害怕……”
“那摄像头能看清吗？”杨晓扬问。
“我们先看看吧，如果一看就没啥事，那就没问题。如果有什么破损，我们就还是得上去检查了。”
“好，收到了。”
整个事情就在那到雷之后开始变得很魔幻。有时候运行就是会很魔幻。你觉得最离谱的事情，接二连三地集中发生。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就像这个客观的外部世界，随时随地都可能发生任何事情。
施英上来的时候打着哈欠，直奔带班席位而去，也不顾上看杨晓扬，帮赵磊打电话。杨晓扬从开始学飞以来，因为最高就做到副驾，所以并没有任何时候是完全自己一个人面对责任的。如今他手里管着起落、滑行、放行的所有飞机，要控制好场面运行的同时，给他们做好信息通报，和流控、机坪协调。最重要的是，他必须随时判断任何事情的主次程度，稳住心神，不能慌张，做对所有决策。
杨晓扬自己坐在席位上，面前是阴沉但明亮的天，背后是忙碌的两个同事。他已经放单了，因此他就应该有能力独自面对这种情况，甚至对同事提供帮助。有个飞机叫他：“塔台，南方3203申请一个新的离场方式。”杨晓扬的判断几乎是在一瞬间形成的：“南方3203，准备好报，离场方式滑出后我给你改。”说这句话的同时，他在进程单上做了标记，记住这架飞机要更改程序。
他的主要注意力在落地飞机和进跑道的飞机上。前边有落地飞机报告短五边的风很乱，进跑道要起飞的飞机一会儿是需要用机载气象雷达观察一下起飞航径上的天气，然后找出一条合适的航向，才能起飞的。这个时间可以从30秒到5分钟不等，无法判断。因为一边被天气覆盖，落地飞机如果复飞的话也不一定能够使用标准的复飞程序。
综合考虑这些所有的一切之后，杨晓扬很明白，在这架飞机落地之前让起飞飞机进跑道，有很大的风险。可是现在本场已经半个小时没有放出去飞机了，这可能是未来一个小时内极为短暂的放飞间隙。他只要做好准备，也当然可以保证这些飞机的安全。
这些所有的判断，需要在二十秒之内做出来。而在这二十秒之内，他还和南方3203进行了两句对话。
这就是管制员的日常工作。
看起来平平淡淡，每天都一样，可是在民航安全记录清零的当下，一切又好像都完全不同。
杨晓扬独自面对，独自承担风险，独自决策，独自地心惊胆战着。他在刀锋上跳舞，越跳越熟练，但又必须时刻保持谦逊，而不能为了这“舞蹈”忘记安全。与做飞行时不同，他手里的不是自己的生命，而完完全全是别人的。
他忙得没有半句话的空闲，半个小时的时间飞速过去，塔台的兵荒马乱之后，天气覆盖本场，是一片绝对的寂静。所有飞机都走不了，都在地上等着天气过去。管制员们周围再也没有机组的聒噪，而只剩下风雨交加的声音。等天气的时候里，施英终于有空坐到杨晓扬的身边，问了他一句：“怎么样，刚才？”
杨晓扬皱了皱眉，犹豫了一下：“很……轻松。”
“这么狂妄。”
“不是工作内容上轻松，就是心里轻松……”
他也不确定自己在说什么，只是表达自己的真实感受。
如果非要用一句话形容的话，杨晓扬想这样讲：刚才的半小时过后，他终于拿回了对自己身体的完全掌控。
他觉得自己“回来了”。
施英已经连续三天没有睡觉，再这么下去她就必须得和管制部打报告说自己不适合值班。她不敢回自己家，只敢在连旭家躺着，但是晚上一睁眼就是一整夜。她倒不觉得累，这一点让她很惊讶。值班的时候她专门测试了自己的反应和判断，至少目前没出现什么问题。她没敢和连旭说，连旭现在回她信息的功夫都没有。
这事情很奇怪。她现在甚至已经分不太清楚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在失眠了。是曾经的创伤？还是6786？又或者是自己对连旭跨出的那一步，让她觉得不安和恐惧？还有就是连旭现在的状态，明显不对劲。
忙得回不了她信息这件事情，他们这么多年了，总会经常发生。可连旭是个非常不经问的人。施英只要扎实下心认真问他几句，他总会把自己的真实心情表露出来。连旭昨天中午给施英回了个电话，电话里听着是在吃饭。救援现场比施英想象中安静很多。连旭跟施英汇报了一下那边的物质条件，问了问施英的情况，以一种非常明显的回避态度只字不提房间里的大象。电话很短，施英甚至觉得连旭是刻意而生硬地把电话挂了。她当时想，原来自己之前挂对方电话的时候，对方是这样的感受。
想得多了，都是两个人八年友谊的点滴。
想得多了，施英也在某一刻突然意识到，连旭对她来说远比那些创伤重要，当下的事件对她来说也远比过去的乌云要重要。
从什么时候开始，过去已经离她这么遥远了？
“那，英姐，等他回来你准备怎么办？”林雨萌那边叮铃桄榔了一阵，听起来是在翻什么东西。
这种和闺蜜聊电话的事情她已经少说十年没有做过了。可是林雨萌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让施英想和她这样聊，好像听听她的声音，自己就能温柔起来，心情也愉悦放松。施英躺在连旭家的沙发上，盯着天花板，手机放在她的脑袋旁边。
她听到林雨萌问这个问题，笑了出来。这笑竟然还是发自内心的，而非皮笑肉不笑，或是应和气氛，安抚他人情绪。施英是真的在笑。她觉得林雨萌很年轻。年轻很宝贵。
“爱情算什么东西？当然没有我俩这……”施英翻了个身，“这八年情谊重要啊。”
“但你们两个这不就是爱吗？”
“爱吧。爱是重要的。”施英闭了闭眼，“人是重要的。他是重要的。”
林雨萌愣了一下，有点小声地哼哼了一句：“英姐你也很重要。”
施英的心温柔下来：“我知道。”
她和连旭这件事情，终归还是让她不安，让她紧张。可大事当前，施英却是这些年以来少有的清醒。
“我发现，人三十岁之后很多事情都不一样。”她带了一点劝林雨萌的意思，“我这辈子可以没有爱情。但我不能没有他。不是说依赖的那种……是说，我很清楚自己要选他。我很清楚他的优先级。连旭这个傻逼吧，就好像民航安全一样。平时天天只让你觉得烦。真没有了，谁都过不了好日子。”
林雨萌半天没说出来话。最后她说：“好有道理。”
这让施英的心情莫名其妙好起来。她对着电话笑，甚至有些困了。然而这困意一出现，她就感到一阵焦虑和恐惧。她转而对林雨萌说：“今天早上晓扬值班，比我预想的还要好。”
“嗯。”
“我觉得他出来了。他不一样了。”
“嗯。”
过了一会儿之后，林雨萌那边乱七八糟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她开口时有些恐惧，好像不能确定电话那头一定有人一样，带着一种不必要的试探。
“我觉得我不爱他了。”
在中国的社会，女人们总是活在恐惧之中。恐惧自己不够好，不够完美，不够女人。恐惧自己太好，太完美，太女人。恐惧自己存在，又恐惧自己不存在。善良者恐惧自己的善良，恐惧被欺负。凶狠者恐惧自己的凶狠，好像这凶狠放到女人身上就错了一样。女人可以危险，但危险一定要美丽。女人最不可以做的，就是所有不和男人相关的事情。
当然，这只是社会表面的规则。人类社会如此庞杂，最终，在缝隙之中，灰色天空下，所有人都还是在余度内过着自己的日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脾性。女人们默默地、悄悄地建立着自己的友谊和情感。最终，这件事情也许甚至都与两性无关，而仅仅关乎到这世界上大量活人的生存方式，关乎客观的事实。这个事实就是：不论男人怎么想，不论社会怎么说，女人作为一个人，永远有强大的内驱力去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爱或不爱，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
爱之所以重要，是因为爱能撼动人的内心。林雨萌对杨晓扬的感情产生得莫名其妙，去得好像也莫名其妙。她自己完全不能解释这件事。她好像只是累了，积攒够了失望；也好像只是在无数次的试探后确定，杨晓扬看不见她完整的为人的属性。
“他没有发动机可爱。”林雨萌评价。
施英哈哈地笑了起来：“我明白你的意思。”
“他会伤心吗，英姐？”
“你希望他伤心吗。”
“不希望。”
“那就是说，你现在担心他爱你。原来担心他不爱你了。”
“啊。”
其实这事情很简单。林雨萌心态转变了之后，就能立刻清晰地看到，杨晓扬当然是爱她的。只是也许杨晓扬对她的爱终归错了一道什么劲。林雨萌喜欢发动机，喜欢复杂、精细、庞大、稳定的东西。杨晓扬符合其中的一些特质，也有一些不符合吧。
施英的精神越来越放松。她问林雨萌：“你到底在找什么东西？”
“啊……就是当时，安航跑道侵入的时候的那个密封圈。我师父留了一个给我，说是让我做个警醒。我想打磨一下，做个车钥匙链。”
一整句话组合起来，真的就只有安到林雨萌的嘴上才合理。林雨萌突然想做这个东西当然是因为6786的事情。施英知道，大家虽然不说，但其实都在被这件事影响和改变着。就连她自己，也在那一刻突然萌生出念头：她要去医院看代锦一趟。
“明天有事吗？陪我去个地方。”施英问林雨萌。
“明天晚班，五点到公司就行。”
“那没问题。我车限号，你带我过去，可以吗？然后我们可以一起吃午饭。”
“当然没问题！”林雨萌高兴起来。她是真的很喜欢施英，所以也很乐意帮忙或是约饭：“你把地址发给我？”
“好，一会儿发你。”
“大概几点？”
“预计九点四十左右。九点四十你到我这里就行。起得来吗？”
“起得来。”
施英还没有考虑好要不要让林雨萌跟着她进医院。到现在为止，她只带连旭进过。也许是时候再扩充一些这个名单了。也许是时候寻找一些真正的答案。
“你和杨晓扬说过了吗？”她问林雨萌。
“还没有……我想尽量等一段时间，等他值班稳定了。”
施英无声地笑了起来。在业务这件事情上，林雨萌确实是杨晓扬的前辈。她很成熟，很稳重，很有胆识和决断。“其实该说就说吧，早晚都要说。他的值班状态不应该你来操心，应该我们来操心。”
“嗯，我就是……”
“还是不舍得？”
“嗯。”
“那就再等等吧。”
施英多少想为这两个人留点希望和可能。不舍得就是余情未了，强行斩断对两个人都不太好。不知为何，对林雨萌情感的变化，施英并不感到意外。估计是之前见太多林雨萌在杨晓扬面前的表现，她觉得林雨萌看着特别“不对”。像是穿错了衣服，或是带了别人的眼镜。
暴雨过后，梦境一个一个都破了，侥幸也一片一片地被冲刷干净。这对敢于面对真实的人们来说反而是轻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