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起重机机身斜卧在山坡上,将这片树林中仅有的一条道路满满占据了。四面有承重和固定的钢柱,插在泥土中已经有些歪斜。人们在旁边喊着,指挥,探照灯下是珠帘一样的雨滴。再过半个小时,起重机机身下的土质就不能承担起重机的重量。所以半个小时之内,起重机必须把挖掘机吊进撞击坑里。
撞击坑里是一片黑色的焦土,因为撞击力度太大,要往下挖大概一米多才能碰到东西。救援的前72小时尤为关键,分秒必争。这样一米的深度用人力来挖肯定是不行的。
天蒙蒙亮,监管局的车开到了半山腰之后就再也开不上去。连旭他们下来走路,还好当地救援队给他们准备了雨披和胶鞋。连旭平日里爱买户外品牌,可却一次野外也没去过,孱弱的双腿在泥地里步履维艰。他们从起重机的侧面绕过一片烧焦的小树林后就是撞击坑。撞击坑很平,只是一片黑土。
“这怎么可能有——”连旭的同事低声说了一句,然后打住了。
没有被分配到挖掘工作的救援人员在旁边的小树林里捡东西,加找黑匣子。黑匣子的照片被贴在探照灯下边,已经淋湿了。以连旭的判断,这种冲击力下,黑匣子的橙色外壳甚至都可能已经剥落,找起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武警部队在外围搜索,几十公里的范围,已经发现了发动机整流罩碎片和机翼碎片。连旭是跟着监管局专门负责航空器搜寻救援的李庚生来的。李庚生也是此次搜寻救援工作的专业总指导。连旭更接近一个秘书。李庚生今年四十四岁,是非常年轻的副局长,正当年,正是干工作的时候,方脸,平头,五官扁平严肃,眼神中透着活力和精神气。
他飞行出身,视力很好,不戴眼镜,跟武警那边临时负责搜寻救援的人交接。搜寻区域一共分了五块,有两块水域,用无人机搭载红外以及高清摄像头在搜索。所有找到碎片的地方都已经被标注,李庚生站着浅看了一下,就直接在屏幕上指了两三个区域:“重点找这几个地方。”
武警的人没有二话服从上级命令:“好,我去安排。”
清晨是一天最冷的时候,雨已经把连旭的衣服浸湿了。他这辈子都没怎么受过这种苦,可手头的工作太多,心里的抱怨不过短短一瞬间就被挤在了脑后。人都是很容易受环境影响的,四面八方都只有救援一件事情做,连旭从心里也并不敢怠慢。
他好像也……不愿意怠慢。
从到这个地方开始,就有什么东西一直催促着他焦灼的心,让他快一点,再快一点,让他想要不吃不喝不睡地找到黑匣子,找出事故原因。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他的交代。
1992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批准由中国民航总局发布并实施《中华人民共和国搜寻援救民用航空器规定》。该法规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领域内以及中华人民共和国缔结或者参加的国际条约规定由中国承担搜寻工作的公海区域的搜寻救援民用航空器的活动,由中国民航总局负责统一指导;省、自治区、直辖市人民政府负责本行政区域内陆地搜救民用航空器的工作,民航地区管理局予以协助;国家海上搜寻救助组织负责海上搜寻救援民用航空器工作,有关部门予以配合。
中国境内陆地、天空和海上搜寻救援的紧急通信频率为121.5和243兆赫。
243这个频率很少用,大多数时候紧急频率使用的就是121.5,无线电通话中读作“幺两幺五”。
航空公司的运控大厅也是要守听121.5这个频率的,所以连旭做签派值班的时候也一直要伴着紧急频率里各种乱七八糟的声音好几个小时。他在一个行军床上迷迷糊糊地睡,听着旁边挖掘机的声音,反而习惯了,就像在机场值班会听飞机的起落声。隐约之间,他听见施英在121.5里叫他,说让他救救自己,说她现在很痛苦,很疼。连旭是被疼醒的,一睁眼,才发现有人不小心把一摞整理箱砸在了他的小腿胫骨上。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你继续睡,你继续睡。”
邵彩萍手忙脚乱地收拾着地上的整理箱盖子,却反而忘记了去把连旭小腿上压着的一摞箱子挪开。连旭沉吟着自己坐起来,把箱子挪开了,半梦半醒地告诉她自己没事。
连旭从上午十点多睡到了十二点,大家都在发盒饭吃饭。他的床边一个塑料小凳子上已经放了一盒盒饭,还热着。放盒饭的人显然没忍心吵醒他。
他看了一眼天。天已经晴了。
梦里的焦急还残留在他的胸腔内。他摸出手机,见施英并没有给他发消息,就简单发信息说了一下自己的情况。他没有拍照片,不想让施英看到这么直接的现场。
连旭打开盒饭扒拉了两口,食之无味。扒到自己没有太饿了,就简单一收拾开始去指挥中心找李庚生。李庚生已经二十几个小时没合过眼了。他仍旧很精神,一边吃饭,一边把新的碎片标记图给连旭看。
“你看看。”他指了指那两块水域,“你觉得这里还要找吗?找的话就得打捞。”
连旭皱起眉头:“当然不找。现在集中力量挖掘机身。就算有万分之一的希望,有人能幸存的话……”
或许是因为刚睡醒,也或许是因为现场的气氛。连旭一点坐办公室的油性都不见了,更像是年轻时候的那个签派。
李庚生点头:“我也是这个意思。”
根据李庚生的安排,从中午吃完饭开始,停用所有挖掘机,该用手挖。因为已经有部分金属碎片露出来了。后边不管挖到什么,都可能是将来要交给遇难者家属的东西。吃饭的时候,挖掘机倒也没有停,而是在边缘地带开坑。有轮班替换的小队在拿着生命信号探测仪扫山,搜救犬也进来了。吃饭的人放下盒饭就去拿铁锹,很多盒饭扒得七七八八,有人不到一分钟就吃完了。挖掘的人一上,刚才还在搜救的人就去吃饭。吃完饭之后那些人也去拿铁锹。
整理箱装满了一箱又一箱。有手机,有首饰,甚至还有速效救心丸的小药瓶。全都是人存在过的痕迹。连旭干了一会儿之后就觉得自己有点喘不过气,放下铁锹去一边喝水,背对着撞击坑,望着满眼狼藉,心里发懵到一点情绪都没有。该有什么情绪,在此刻也都被闷热潮湿的空气凝堵住了。
武警的军官拿大喇叭喊话:“大家加油,把握好节奏,争取不停歇发掘抢度黄金72小时!”
喊完之后,大家都在应和,喊话,或者只是大叫发泄,给自己鼓劲。
现场的空气终于松快了一些。
在不间断地体力劳动之中,天色很快就暗下来。所有的人轮流睡觉。李庚生让连旭先睡前半夜,自己后半夜睡。结果连旭被闹钟叫醒的时候,李庚生压根找不见人。他拿手机打电话,李庚生问他现场情况怎么样。
连旭扫视了一遍:“挺正常的?”
“那你过来吧,我在北坡下边的那条水泥路上。”
因为已经大半天没有下雨,地稍微干了一些,也硬了一些。杨晓扬的胶鞋像是一个泥壳子,泥膜子。他干活的时候还没有注意,如今酸痛的双腿穿起来像是被绑上了铅块。他低头把鞋上的泥尽量掰了掰,泥块啪啪地往下掉,碎在地上,露出里边仍旧潮湿松软的部分。连旭跋涉过山脊,在北坡下边看到了一个隐约的黑色人影。人影旁边飘着一个橘色光点。
他走过去,见李庚生在抽烟。
他没说话,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说话。
李庚生见他的视线在手中的烟头上停留了一下,就笑了笑,问连旭:“怎么,要举报我?”
连旭摇了摇头。
“我专门找了块儿水泥地。没事,没有风险。”
连旭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在这种特殊的环境里,人往往会忘记自己和领导之间的微妙关系。刚才那半分钟,那种微妙的感觉又回来了。连旭对李庚生并不太了解,平时不是一个部门工作的。他吃不准李庚生的脾气,也吃不准自己此前的放松和真实态度是否错信了人。如果他不是刚睡醒,不是缺乏睡眠的状态,他倒也不会想这些,因为他压根不会怀疑自己的第一直觉。
不知为何,6786现在这个情况好像在改变着连旭。
“嗯,我知道。”最后连旭说。
探照灯可以从一个山坳的缝隙照到他们所在的地方。连旭站在了李庚生的对面,也伸手要了一根烟。李庚生帮他点着,连旭也没有说谢谢。他猛抽了几口,从缠绵的睡意中清醒了一些。烦躁的心绪也被尼古丁压制,转而是一种兴奋和冷静。
他看了李庚生一眼,李庚生在看北坡。
“睡不着?”他问李庚生。
李庚生无奈地笑了笑:“睡不着。”
他那个语气和神情,好像在问连旭,你是怎么睡着的?
“我原来干签派的时候,飞机油不知道够不够,等着跨洋二次放行,航程还有两三个小时。一开始我也两分钟刷新一次系统,根本睡不着。后来就死也得睡,不然后半夜会犯错。”
李庚生点了点头:“咱们都是练出来的承压能力。”
饶是如此,现在的压力对所有人来说仍旧太大了。
“找不到黑匣子。”李庚生突然补充了一句。
“会找到的吧,驾驶舱和通信舱的位置不是基本能确定吗?”
“确定不了。”李庚生抽着烟,“判断不出来。飞机怎么解体的现在都不知道,哪一块先解体,是不是遭雷击了,不清楚。”
连旭想了想:“那你的直觉?”
李庚生听到这两个字之后皱起了眉头:“我的直觉已经错了三次了。”
白天的搜救和挖掘,李庚生给了主要方向之后,挖掘人员很快发现不对,回去找他,他才根据新的线索去重新判断。他以为发动机会较晚剥落,应该在整流罩和机体区域的中间,可事实是发动机甚至掉在整流罩之前,也就意味着,飞机空中解体比他们想得要早,分开之后的部分又在空中二次解体了。
整个分布情况,很复杂。连旭认为李庚生判断错误很正常,可李庚生自己现在过不去这件事。
“你该去睡一觉。”连旭说。
“睡不着。”
“问问他们武警,今天看他们躺在那秒睡。估计是训练过。”
李庚生惊讶地看了连旭一眼,见连旭烟抽完了,就又给他让了一根。连旭摆手拒绝了。
“好,我一会儿问问。”李庚生对他说。
犹豫了一会儿之后,连旭问李庚生:“你觉不觉得这地方有点……”
“有点什么?”
“说不上来,让人上不来气。”
李庚生看了连旭一眼,那眼神让连旭知道对方是明白他在说什么的。可是李庚生回答他的是:“一直下雨,气压太低了吧。”
“也不低。今天1009左右。”
连旭是说当地的气压大概在1009海帕左右,属实不算低。袁川夏天低到998都很正常。连旭是觉得好像人在这地方就像被生生划开了皮,空气中都是沉静的刀子。任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性格、什么样的脾气、什么样的观念,到了这里大家话都很少,只剩做事。他听到同事休息时间给家人打电话,语气温柔得不像他平时那个吊儿郎当的样子。连旭以为自己来了之后会很想念施英,可是不是的,他压根不敢触碰心里属于施英的那部分。
“来之前,我女儿问我是去哪出差,我说是来救人,她就把自己新咕的一张最喜欢的卡塞给我了。”李庚生从口袋里摸出来手机,打开手机壳,里边是一张看着奇奇怪怪的蓝绿色卡片,上边贴满了透明和镭射的贴纸,“咕卡你知道吧。小学生现在很流行这个。”
连旭诚实承认:“不知道。什么卡?”
“咕。”
“咕?”
“咕咕叫,那个咕。别问我为什么叫咕卡,我不知道。”
连旭笑了笑:“行。”
结果李庚生把手机壳扣回去,神色一变。
“我那时候还有侥幸心理,觉得我也不一定是在骗她。结果到了现场一看……你看,就算咱们把事故原因调查清楚了,那也算是救人。救之后的乘客,是吧。可是现在连事故原因都一点头绪都没有。我给你交个底,一到现场,我整个感觉,就是匪夷所思。没有思路,没有明确的方向。我原来参与的调查,一般都是查到中间阶段,才会有这种推不下去的感觉,不可能从一开始就——”
“我们也二十年没摔飞机了。谁也没调查过这种事故。所以原来的经验,也不能拿来这么参考吧。”
李庚生愣住了,想了一下,脸上神情突然放松下来:“有道理。也有道理。”
连旭笑了笑,不说话。
他跟施英认识这么多年,最擅长的就是干这种劝人的事情。纯粹就是训练出来的技能。他并不比李庚生平静多少,心里的焦虑把他轻轻抬在空中,可现场的沉重又把他狠狠拽在地上。他不上不下的,快被嚼碎了。连旭生平第一次明白了施英的感受,明白了那种每时每刻都在煎熬的感觉。
太难了。这才第几个小时,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他想跑,可是这件事情对他来说责无旁贷。
“走吧。”李庚生拍了拍他,“回去研究研究地图。”
连旭抬了抬自己的手机:“我给家里人打个电话。”
“哦哦哦。”李庚生很理解地点了点头,“结婚了已经?”
“还没有。”
“女朋友?”
“嗯……嗯。”连旭哼哼了两声。
李庚生跟他挥了挥手,就爬上土坡准备翻回去。连旭看着对方的背影,在探照灯下侧着身子往上踩,到坡顶拍了拍手,又侧着身子往下溜。连旭把手机放回到衣服口袋里,只想在黑暗中站一会儿。
他确实想施英,可是施英好像不那么重要了。他有一瞬间想不明白自己这八年都在干什么。好像有用,又好像全都浪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