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扬无法用思维或者认知来搞明白这种吸引力,只是每次在林雨萌身边,他好像不管怎么防御都没有用,总是会慢慢松懈下来,慢慢接纳,甚至屈服。林雨萌见他的疑惑被解除,吃饭也变得认真很多。杨晓扬看着林雨萌认真吃饭的样子,心里感觉十分满意。
这种满意在他心中激起的,却是害怕。
短短几个月,他的人生发生了太多变化。从前的舒适区荡然无存,他觉得自己仿佛在走一条贴着山壁的小路,理智知道是安全的,情感上又总怕下一秒踏空。他对林雨萌产生的那种柔情和暖意,如今只让他觉得“太多了”。太多他陌生的、应接不暇的东西。
鬼使神差地,杨晓扬又摸起了手机,开始回宁媛媛的消息。
他的眼睛感觉很不舒服,刚才在暗光下看书就已经让他很累,如今的手机频闪屏甚至在他眼中有了重影。可他还是执着地在看微信,又要照顾林雨萌的感受,所以视线就在昏暗环境和刺眼屏幕之间反复转换。结账的时候,杨晓扬差点输错数字。
他一直在拿手揉眼睛,有时候揉了会好,有时候不会。林雨萌其实注意到了,但她见杨晓扬自己毫不在意,就也没说什么。
这就是民航这个职业的一些弊端。干久了,就总是在脑子里进行下意识的责任划分。要尊重他人的领域,尊重他人的判断,结果反而显得袖手旁观。
两个人从小酒馆出来,一起散步到地铁站。小酒馆里多少有点闷热,出来之后,清冷的空气钻进林雨萌的鼻孔。好在戴着口罩,多少缓解一些。杨晓扬和林雨萌聊起来自己这个课上得,比预想的压力大很多。课程特别紧,内容特别繁杂。学校为了赶课,只给他们法定节假日,连寒暑假都没有。甚至据说五一都只休息一天。杨晓扬虽说是在抱怨,林雨萌却觉得心里舒服了一些,好像从杨晓扬迟到一小时开始的那种不满,终于被彻底抚平了。
快到地铁站的时候,杨晓扬在一块凸起的地砖上绊了一下。
起初他还在笑自己太笨拙,可走了没两步,他拿出来手机又回消息,却突然停在了原地。林雨萌惯性地走出去两步,然后又转过身走回去。
“怎么了?”她问杨晓扬。
杨晓扬抬起头看向她,满眼都是惊恐。
“我看不清了。”杨晓扬说。
林雨萌从小到大,一直都是个比较慢的性格。手脚麻利,但心里还是稳的。她从来没有恐慌过,也不知道恐慌是什么感觉。但杨晓扬的一句话,让她后脑勺一阵发麻,从头到脚一阵透心的寒意。她“啊”了一声,想问杨晓扬怎么办,却发现杨晓扬根本不知道怎么办。她看了看路边,江北路是条小路,如今也没有出租车经过。她拿出手机,准备打车。
“去医院吧。”她对杨晓扬说。
杨晓扬此时只知道点头。
手机上,他看不清之前最后看到的,是宁媛媛主动约他出来看展。
医院急诊就像那种东北炖菜,生死离合,紧张搞笑,乱七八糟,但又有大厨味觉兜底,总是安全的。林雨萌搀着杨晓扬上台阶,进急诊的大门,拿着杨晓扬的手机扫码测温。其实她看到了“宁媛媛”发来的微信,也看得出杨晓扬和她是在发展暧昧关系。但她甚至没顾上对这个消息产生任何情绪反应。
分诊台的护士看着杨晓扬,听了他叙述病史,也听出来了他颤抖语调里的恐慌,就安慰他:“没事,可能视网膜有点剥离。”她拿手在杨晓扬眼睛的一侧晃了晃,问:“能看到我的手吗?”
“看不清。”
“但是能感到有光,有影子?”
“能感觉到光线变化。”
“没事,马上给你安排手术。恢复也很快,三四天就好了。”
杨晓扬明显松了一口气:“就,就这样?”
“嗯,没事,来得及时。外伤性的啊,以后一定要定期检查眼底,也要注意用眼。”
“好的好的,谢谢。”
对于急诊的医生护士来说,人只要不死,疾病只要可逆,一般都不是大事。
以为自己要失明的杨晓扬听说只是视网膜剥离,再听护士的语气,瞬间觉得其实也还好。视网膜剥离的风险,当时他受伤之后,医生就提醒过他。只是时间久了,他有点忘了。加上压力,他顾不上了。
也就是在这会儿,杨晓扬才意识到自己如此想要把眼前仅剩的一切抓住,把最后这条路走好。
在诊室等手术的时候,杨晓扬才想起来去顾林雨萌。他如今一只眼睛被纱布盖住,只能用另一只眼睛去看林雨萌。林雨萌呆呆的,坐在那,不知道在想什么。杨晓扬对她笑了笑:“吓住了?”
“啊?”林雨萌回过神,看向杨晓扬,眼里还是担忧,“嗯,有点。”
“嗐,没事。”
“你一会儿要做手术了,就别管我了。”
“就是个门诊手术。”
“那也——”
“我手机呢,在你那?”
“哦,在这里。”林雨萌把手机拿出来,递给杨晓扬。
杨晓扬本来只是想看看医院账单,可是被微信上宁媛媛的消息吸引了注意力。他如今用一只眼睛看着手机打字,老是打错,就越打越着急,注意力也越来越集中在打字这一件事情上。等他把几条信息发出去——先是答应宁媛媛去看展,然后是告诉她自己有点事,要过几天才能去,最后表达期待——他才想起来自己明天要考试这件事。于是,他又去给老师发微信,说明自己眼睛的情况,申请考试延期,直接参加补考。
然而这条说明情况的微信还没编辑完,林雨萌突然开口打断了他。
“那个,”林雨萌甚至不知道如何开始,“你别看手机了。”
杨晓扬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林雨萌好像生气了。
只是她的生气也这么……诚恳,让杨晓扬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何反应,也不知道该有何感受。林雨萌一定是个很少很少生气的人,她压根就不会发火。她能给出的最多的,就是那甚至有点温吞的文火。可杨晓扬却觉得自己像做错了事被抓个正着的孩子,一下子就慌了。
“你,你别生气。”他因为着急而有点烦躁,皱着眉解释,“我就是给老师发个消息说明天不能考试。”
“啊……”林雨萌仅有的那点文火,甚至也一下子就被釜底抽薪一般熄灭了,“啊……哦。”
她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把杨晓扬的手机要过来帮他编辑微信吗?她又是不敢的。
杨晓扬得了她的默许,回去继续发消息。急诊嘈杂的背景声笼罩了两人之间的安静。林雨萌此时觉得有些累了。她从下午出门前就提着的精神,终于有罢工之势。她打了个哈欠,杨晓扬朝她侧了侧头。杨晓扬也没看见这个哈欠,只是感觉到了这个哈欠。
“手术还要一会儿,你要不先休息休息吧。”杨晓扬语带歉意,“不好意思,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手术做完我不确定自己是什么情况,就让你先回家了。”
林雨萌摇了摇头:“肯定要陪你做完手术的。”
即使是门诊手术,杨晓扬也觉得让别人在自己眼睛上动刀子有些吓人。他被领到手术室里之后,就抱了一种听天由命的心态。如今自己的命运只能交给别人,因此他就只能相信别人。他突然意识到,病人对医生的这种信任,很接近于乘客对机组的那种信任。只不过乘客能看到的只有机组,而看不见保障飞机运行背后十几个默默无闻的岗位。乘客对机组的信任是有形的,对他们的信任却是无形的。
这也就是为什么,即使背着巨大的压力,即使每天筋疲力尽,民航一线工作人员从来不敢也不会把手头的工作当儿戏。触摸过安全的人,才知道安全是什么概念。
杨晓扬想到这些,便放平了心态,躺下等医生们在自己眼睛上动刀。他们做手术的时候还在聊天,吐槽食堂不好吃,吐槽领导太多事。听着这些,杨晓扬不觉得担忧,只觉得安心了。
他走出手术室的时候,林雨萌刷一下就从座椅上站起来,迎上来。她看起来一分钟都没有睡过。杨晓扬知道自己是防不住林雨萌的。他已经被接住了。
宁媛媛听说他做手术之后,开始频繁地示好和照顾他。估计是因为想明白了杨晓扬掉了视网膜还在回她微信,心里被打动了吧。杨晓扬不知为何,不愿意再麻烦林雨萌,因此就由着宁媛媛来靠近他。他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不对的,也感到愧疚。可这是更“容易”的做法。他现在没什么精力想太多其他的。
这个春节,他就只能用一只眼睛来过了。既然要多休息,他干脆十点多就早早睡觉。听着楼上楼下震天响的电视晚会声,杨晓扬觉得自己很累,累得从床垫中间沉下去,沉到地心。他梦见自己仍旧在天上飞,在平流层穿行。刺眼的阳光让他的眼睛流出泪水。之后,飞机开始下坠,他动弹不得,只能任由飞机下坠。不过没过多久,下坠转为飘降,他乘着风,像是长了翅膀,像是自己成了飞机的翅膀。只是这种下降虽缓慢,却仍旧有不可阻挡的趋势。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足够的高度速度来抵达终点。他希望自己有。
如今很流行的一个说法是“25岁危机”,可只怕谁的危机也没杨晓扬这么大阵仗。他现在见到行业里的人都不敢自我介绍,怕一说自己是“杨晓扬”,对方便要想起来这是位全行业通报表彰的功勋飞行员。如今倒只有功勋,没有飞行员了。2074的那场事故,成了他的墓碑和牌坊。
凡是干民航的,没有人喜欢立功,没有人喜欢在运行工作上出风头。他们宁愿自己每天平平无奇地度过,也不要通过“危险”来展示能力。但凡有过这种错误想法的,也一定会被实际工作教做人。说到底,人命的压力,会迫使人变得谦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