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二十五那天，空管局对袁川塔台关于跑道侵入处置的奖励下来了。当班主副调各奖一千，带班主任八百，宋铭章也顺带给奖了五百。当天晚上班组聚餐，找了江北路一家小酒馆，吃点烤串，喝点小酒。这些所有奖金，根据被奖励人员的个人意愿，全部融到一个池子里，作为班组聚餐专项基金，交给申小深保管。
其实也就能吃两顿。
但精神是不一样的，感受也是不一样的。兑钱吃饭和被奖钱吃饭当然是不一样的。林华菁和潘奥宁负责点菜，要了个油封鸭，一堆烤串，和两份薯格。施英很少喝酒，平平淡淡地要了一杯精酿，旨在从头喝到尾。
喝到第三口，连旭给她打电话：“什么时候回家？”
“班组聚餐，后半夜。”
“我要睡觉。”
“那你睡啊。我带钥匙了。”
“哦，好。”
“嗯。”
宋铭章在旁边竖着耳朵听，听完问施英是不是男朋友。施英说不是，是室友。宋铭章于是继续问，说你不是自己买房自己住吗，怎么还有室友。施英只能说最近有个朋友来找她借住。
“听声音是个男的。”宋铭章在小酒馆略微嘈杂的声音中，朝施英挤眉弄眼。
本来这种小范围的班组聚餐，是不会叫宋铭章这种中年胖子的。但是最近党群工作建设要求各科室领导要深入群众，要了解年轻管制员的所需所想，要贴近实际，要多谈心。宋铭章就开始“粘人”。值班的时候听他们提起来了，就蹭蹭蹭走过去，问到脸上，我能不能也参加。大家也没有办法拒绝。
只是来了之后，宋铭章觉得吃饭吃不饱，喝酒喝不懂，注意力自然就转移到了八卦身上。
“是男的。睡沙发。”施英将他的好奇扼杀在了摇篮里。
“施英，你也这个年纪了——”
“停。你再多说一句，我明天值班就给你搞个跑道侵入。”
“哎，别这么认真嘛。”宋铭章哼唧了两声，挪开了。
大多数时候，施英这种没有家庭的人，被塔台这群人围着，是挺安心的，也挺有归属感的。可有些时候，施英也会觉得有点累。
管制员聚餐三大主题：骂单位，骂领导，骂机组。倒也不是这群人多大的负能量，而是这本来就是人民群众朴实的样子嘛。前两条可以同等置换到任何一个其他行业，至于最后一条，考虑到飞行员聚在一起也骂空管，所以抵消。
嗯。
申小深喝酒上脸，此时刚吃了一串上一共两颗香菇，腮帮子还鼓着，也要参与声讨局。今天大家因为宋铭章也在，比较放不开手脚，说了半个小时，还在查录像这件事情上盘桓。
“我就想问，章哥，你说，天天晚上，三四点了，摄像头怼着管制员的脸拍。要求是什么？不能看手机，不能看书，不能聊天。那么，晚上一架飞机都没有，两个管制员坐在那，不能玩手机，好，那看书吧。又说不能看书，那行，聊天吧。又说不能聊天，那就只能干一件事了。”
宋铭章嘿嘿笑了两声，明知道答案是什么，所以避而不答。他也值过大夜，或者说任何熬过夜的人都明白。晚上，凌晨，人什么都不干，那会想干什么？
想睡觉啊。
“你们说的情况，我也知道。其实所有领导也都知道。”宋铭章打着圆场，“但我们也没办法，上边人查录像啊。不过说到底，嗯，确实，危害最大的还是睡岗。不论看书还是玩手机，还是聊天，真有飞机来了，人还是清醒的，而且两个人呢。就怕睡着了，是吧。”
国内某塔台多年前曾有案例：那时候还是单人值班，塔台管制员睡着了，飞机从进近交过去，机组怎么叫都没有反应，就只能回去找进近。进近管制员去拍门，发现塔台的门还锁了。情急之下，进近管制员从楼外边的一棵树上，翻窗户进了塔台管制室，一脚踹醒了他的同事。
施英听他们围攻宋铭章，内心毫无同情，甚至觉得有些无聊。可能还是前几天她去看她妈的事情没有完全消化。她这两天总觉得自己心绪有些飘忽。施英站起来，出门去抽了支烟。再进门的时候，有点迷路找不着卡座。她绕得远了，结果正好碰上一个服务员和一名女客人起了点争执。
服务员手里拿着一个“reserved”的牌子，语气很无奈。
“不好意思，我们现在真的是调不出来多的桌子了。因为您朋友不知道什么时候到，所以我们也没办法说，给您安排到其他的哪张桌子上。预订了座位的客人已经给我们打电话说在路上了。这，我也只是希望您能稍微理解我的工作，问问您朋友大概多久……”
服务员说话明显带情绪输出。施英往他身后看了一眼，发现那姑娘她认识。
林雨萌显得非常局促，面前放了一杯莫吉托，已经喝完了。在她看来，服务员和店家的要求太过合理，合理到她无法拒绝，也找不到理由拒绝。按她的性格，可能服务员来说第一次的时候她就配合着让出座位了。只是她仍旧在坚持。
这种事情，归根结底还是服务员放人进来的时候没有给自己留够余度。情况可以类比成民航里的“超售”——为了满足更多旅客的出行需要和避免航空公司座位的浪费，航空公司会在部分容易出现座位虚耗的航班上，售出超过航班本身容纳能力的座位票数。按民航运行惯例，因为超售而不能上机的旅客，自然是要由航空公司负责给改签到其他航班上的，哪有让乘客自己退票的道理。
施英动作行云流水，原地转了180，回到林雨萌所在的小桌旁边，在林雨萌对面坐下了。
“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来晚了。”
林雨萌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她就转头看向了服务员：“麻烦给我拿份菜单和酒单吧，谢谢。”
服务员张了张嘴，只能安生去拿单子。
小酒馆里光线昏暗，施英出来喝酒又不可能穿得和去监管局开会一样，所以林雨萌起初没有认出来她。倒是林雨萌自己，可能因为是下班直接来的，所以穿得和那天在监管局大差不差，也和小酒馆休闲的气氛格格不入。
从林雨萌陌生的眼神中，施英看得明白对方没有认出来自己。她就对着林雨萌笑了笑：“我是袁川塔台的，叫施英，还记得吗？”
“啊！”林雨萌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我记得。当然记得。”
施英点了点头：“你等朋友？”
“嗯，他突然明天要考试，所以得先把书背完才能过来。估计是不看手机了吧，我发消息过去也不回……”
“那你可以打电话。”
“不了吧，打扰他学习。”
这话让施英在心里叹了口气。
“刚才谢谢你。”林雨萌看起来确实非常感谢施英出手相助，“他都来问好几次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我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也不知道能先点什么。”
“油封鸭珍好吃。”
“啊，好的，谢谢。”
“没事。”
见施英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林雨萌干脆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
“其实上次……我以为你对我们挺有意见的。没想到你会愿意来帮我。”
空管局的奖励下来了，安航的处罚自然也下来了。林雨萌和张自源都被扣了钱，谭准直接丢了教员资质。不过这样的处罚，看似很重，却恰恰不影响谭准转岗。毕竟转了岗之后，原岗位的教员资质反正也没用了。这已经是公司想保护谭准的结果。
服务员拿着菜单和酒单回来，递给了施英。施英说了句谢谢，直接就顺手放到了旁边，没准备翻开。
“我对你们没什么意见。”她对林雨萌认真地说，“都是一线，都有出错的时候。哎，这些东西说到底不过都是概率。”
林雨萌无奈地笑了笑：“我师父可能确实年纪大了……”
“这跟年纪没关系。你们那个事情开会的时候不也说得很清楚了吗，实在就是太倒霉。”施英观察着林雨萌的眼神和表情，盘算着对话进展的节奏，有点像是在指挥飞机一样，掐着分秒，说，“至于我帮你，其实也很简单啊。因为我很喜欢你。”
“啊。”林雨萌眨着眼睛，应了一声，“好。”
施英心里清楚林雨萌被这么直球地赞美和表达搞懵了。说来也奇怪，施英上学的时候，就总是被小姑娘们围。但她交朋友也有自己的喜好：她喜欢坦率的，朴实的，敢于实事求是的，讲道理的。
可以说林雨萌正正落在她的审美点上。
“真的，你很好。”施英重申了一遍，“那天开会看得出来你很喜欢你的工作。也看得出来你是个讲道理的人。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也敢于承担责任。这每一条都是优点，别人喜欢你很正常。”
“啊。”林雨萌低头看着面前的玻璃杯，手指摸着杯底，“还没人这么说过我。”
施英装傻：“真的？”
“真的啊。”
施英摇头：“不用在意。他们只是没说。”
“其实我也很羡慕你。那天就觉得很欣赏你。觉得你是那种特别有主见的女生。”
“可能职业病吧。”
小酒馆临街的那面墙是一扇落地窗，从施英坐下来开始，林雨萌的视线就一直在往窗外瞟，看着路过的行人，分别来人的身形和样貌，并且每一次她都会带着失望而归。只有在施英说那两句直球赞美的时候，林雨萌的注意力才完全放在了施英的身上。这让想来控制欲很强的施英，对林雨萌这个迟到了估计得有一小时的朋友，先天产生了某种不满。如今，林雨萌的视线又再次看向窗外，然后，她笑了起来。
施英也笑了笑，拿上了自己的手机，准备站起来。
小酒馆进门的位置挂着一个木制铃铛，铃铛想起来，施英也起身。林雨萌根本就不注意施英了，只看着门口的来人。施英预期到来的人估计是个帅哥之类，但没想到来的人她也见过。
就是在那天开会的时候讲安航ppt的人。
那男的一看就和林雨萌不搭，手里还抱着两本书，看起来确实赶路了，风尘仆仆的。但他一只手拿着书，一只手还在手机上打字。一边在服务员的引导下往前走，一边抬头寻找林雨萌的身影，一边仍旧在低头看手机打字。
林雨萌积极地朝他挥动手臂，他也很快发现了林雨萌。他的视线在看到施英的一瞬间滞住了——要让施英说，他那一眼在施英身上放的注意力，比他这一路在林雨萌身上放的，怕都要多些。施英不想跟这种人说太多，就冲他笑了笑，冲林雨萌打了个招呼，走回自己的卡座了。
杨晓扬戴了有框眼镜，是林雨萌没见过的样子。他看起来没有平时那么“完整”了，露出了一些破绽，可也因此更引起了林雨萌的喜欢。林雨萌有些紧张，不知道杨晓扬会不会道歉。如果他不道歉，她是会失望的。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杨晓扬上来就对林雨萌说，“今天中午突然通知明天这门课要考试。我们这课真的太赶了。而且这门必须得及格。因为是通讯导航监视，所以我把书拿过来了，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林雨萌其实听到对不起三个字就不生气了。距离她和杨晓扬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她微妙地觉得杨晓扬和之前不太一样了。他变忙了，这是林雨萌的首要感受。他也变充实了。他还更真实了。
更接近林雨萌所在的位置了。
“没事，想问什么你说——”
“你饿了吧，先点菜？”
两个人同时开口，然后相视而笑。杨晓扬的手机一直在亮，他在翻看菜单的间隙看了两眼，回了两条消息，然后将手机倒扣在了桌面上。他揉了揉镜片后的右眼，抬手打了个响指叫来服务员，其实也不用林雨萌说，自己就点上了油封鸭珍。林雨萌看着菜单，保守地选择了玉米片和烤牛肉。
因为要考试，杨晓扬也选了无酒精饮料。点完菜，他也没说其他的，就把书直接拿到了桌面上。餐桌里侧靠墙的位置有个流苏小台灯，杨晓扬把灯挪出来，放到书的旁边。
余下的一个小时，就在业务讨论中飞速掠过。
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林雨萌觉得心里空空的。原来和杨晓扬聊业务的时候，她并不会觉得不满足。如今却有点想要些别的了。
杨晓扬一边听她讲，一边狼吞虎咽地吃饭。等到几个难点问题都理顺了之后，他的情绪明显好转不少。或者说，那种被压力笼罩的感觉轻了不少。
“所以这个下滑指引是会直接延续到五边十几海里的位置，直到信号精度完全不满足要求……”杨晓扬吃着烤串，还在琢磨业务。
“看书上画的图，是这个意思。”
“哦，那就对了。和我之前飞的时候的直观感觉一样。”
他对林雨萌笑了笑，看起来很舒服，很自然。他和来的时候又不一样了，好像在这一个小时里，他重新适应了林雨萌，找到了两人之间的感觉。对于杨晓扬来说，他其实挺无奈的。每一次，他都提醒自己要和林雨萌保持合适的距离，但每一次，他总是忘记界线这回事。
对他来说，林雨萌有某种他无法理解的、因此十分抗拒的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