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晖提着那盒饺子,心情复杂,越来越确信饺子来自施英的什么追求者。但到底是什么样的追求者,能眼瞎到触施英的霉头,跟她来春节家庭温暖那一套?
他怀着忐忑的心情坐上了通往22楼的电梯。
想必看到这里大家也发现,陈晖是个内心活动十分丰富的人,脑内很絮叨,但话却不多。他在电梯里端详了一下那个保温饭盒,在饭盒的圆角边缘看到了品牌。以陈晖的浅薄了解,饭盒价钱在八百块左右。陈晖对着饭盒挑了挑眉,走出电梯,上了管制室的旋转楼梯。
他刷卡推开门的时候,席位上几个人正笑成一团。
“这么欢乐?”他问大家。
为了免于让大家以为他是领导而吓一跳,他赶紧出声,表明了身份。
“你吓死我了。”林华菁在协调席,稍微侧过一点头看了他一眼,“饺子拿回来了?谁送的?”
“不知道。肯定不是老宋。”
“我靠?”
施英带着一种谨慎的气息迫近了他,结果了他手里的饭盒。看到那个饭盒的一瞬间,陈晖觉得,施英似乎恼怒了一秒。但那情绪很快被平稳带过。陈晖看着施英拿饭盒走到旁边摄像头的盲区,打开来之后,轻笑了一声。
并不是很高兴的那种轻笑。
陈晖探头去看,发现饭盒里专门装了那种放饺子的小方格盘,饺子应该是手包的,一个一个整齐码住,一层12个,看高度得有两三层,是分享装的意思。
“哇……”陈晖没控制住自己,低低感叹了一声。
林华菁在协调席如坐针毡:“他们怎么还不来接班!我都闻见香味儿了!”
施英压着这句话扣住了饭盒,转过身的时候,整个人已经放松了一些,像是融化的初雪。她有点无奈地叹了口气,把饭盒收到台面的下边。
“一会儿大家下了席位就来吃吧,给接班的人留一小半就行。”
于是三四个管制员一阵欢呼。
“陈晖。”施英叫他,“你坐这接个电话,我下去有点事,五六分钟回来。”
陈晖心里一咯噔,接过带班电话的子机,说了句:“好。”
人在世界上存在久了,会慢慢累积一种疲惫。就算你花尽心力去祛除这种疲惫,它也会三三两两堆着,知道有一天,当你身边别无他人只剩自己,便再也没有做出任何表情的必要,整个人像是变成了一截干瘪的老木,存在,移动,盘桓。
施英下到了22楼话筒柜的旁边,接着又往下走了半层,坐在积灰的楼梯上,头斜靠着墙,给连旭打电话。
她这会儿觉得有点冷了。
电话通了很久之后才被接下。
“饺子收到了。”连旭用陈述句开场。
电话那边的背景音里,连旭家里人在打麻将。施英很讨厌那种吵闹的环境,就直接对连旭说:“你回你房间打电话吧,很吵。”
“嗯。”
然后是一阵走动,和关门的声音。
“饺子收到了啊?”连旭换了个不那么对抗的语气问她。
“收到了,一会儿和他们分着吃。”
“嗯。”连旭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率先打破了沉默,“你没……生气?”
“生气了。”
“嗯……好像没见你这样生气过。”
“那我应该怎么生气?”
连旭在电话那边带了点笑意:“嗯,这样才对。”
“你送塔台来什么意思?还嫌他们不够八卦我吗?”
“不是。”连旭斩钉截铁地回答,“你别在那儿装傻找架吵。大过年的我也有点累,不想跟平时一样,老在那儿算你心里怎么想的,然后想办法应对你。我只是希望你也知道自己是被牵挂的,明白吗?”
连旭说话其实也很冲,不比施英差到哪里去。不过连旭是这么多年应付施英锻炼出来的。他本来不是这样的人。
“只会让我觉得很麻烦。”施英回答。
“那你就麻烦吧。人总要有点麻烦,是不是。”
“说实话,不太喜欢。”
“我也不是每件事都要做得你喜欢。”
连旭这句话没头没脑,带着怨气,下意识就说出来了,让施英听得一愣。她感觉到了这种怨气,却觉得很没必要,因此不明白,也因此就没接着往下说。
“过年就得吃饺子。”连旭交代她。
“食堂也有。”
“食堂那也能吃……”
施英甚至能够想象对方皱着眉头嫌弃的样子。她能感觉到这对话走向了一种自己不太舒服的领域,可是怎么个不舒服,她说不清楚。而且最关键的是,她不知道怎么拉回来。但好在,连旭总是会在这种时刻后退一步,让施英松一口气。
“你也是有家人的,知道吗?”连旭以一种非常、非常认真的语气交代她,“我妈每年都让我把你带回来过年,我只能一直跟她复读说你不愿意。我都说腻了,她竟然也没问腻。只要你想,我家就是你家,这一点没有任何附带条件,永远都是这样。”
施英的指尖有些冷了,她就把手缩回到毛衣袖子里。她突然有点不想回塔台,只想坐在这里休息。但她也不想再和连旭打电话。
“嗯,谢谢。”施英对连旭说。
“不要跟我说谢谢。”
连旭在这句话之后就挂断了电话。
他们俩打电话总是很突兀,没有你好再见,只有交代内容。好像两个来自相同教育背景、相似工作习惯的人,自然而然选择了最高效的沟通方式。但这样一来,所有的情绪都被放置不管,施英其实并不太会处理这种情况。她看着自己手边的灰尘,鬼使神差拿手指蹭了一下,抹了抹,最后在裤脚擦手。
她真的不想上去了。可是五分钟的时限将到。
下来的时候她看手机,时间是2118。她看着手机上的数字跳到了2124,长出了一口气之后,站起来,开始爬楼。推门上去的时候那几个管制员正在讨论饺子的来源,意料之内。听到施英回来,他们就闭嘴了。
施英朝陈晖伸出手,陈晖就把子机交还到她手里。
“就有个灯光的电话,说晚上想进行检查,等到十二点左右会再来申请。”
“嗯,好。”施英眼角扫到那盒饺子,又移开视线,交代陈晖,“没事,你现在去吧。”
“好,走了英姐。”
陈晖也没说什么,听话地下了楼。等到门关上,施英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没问陈晖想不想吃那饺子。不过她无心弥补这种细微的人际疏忽。也许五六年前她还会,但现在缺失不会了。
管制行业,资质年限久了,确实还是有话语权和自主权的。
只不过世界当然不会让她消停。她刚刚戴上耳机开始监听,就听见正在滑跑的那架渤海航空的E190,报自己中断起飞了。
渤海的机组其实也中断得很懵逼,因为他们现在刚刚停在跑道上,距离机头五十米的位置,是一头鹿。那头鹿一动不动,被灼亮的航行灯烤得一下一下收着蹄子。但它还是一动不动,盯着飞机,飞机也盯着它。
左座看着那头鹿:“这得照瞎了吧……”
“还有气象雷达。这得照死了吧。”右座回答。
曾经有飞机忘关了气象雷达,机务在前边站了几分钟之后就开始剧烈呕吐,后来医院住了一个星期。至于航行灯把人照瞎,那已经属于民航的常见事故。飞机是个庞然大物,对于人类来说有些时候甚至是一种怪物。这奇怪的感受,在塔台上的管制员们是不会明白的——他们的视角中,飞机更像是模型玩具,或是雷达上的点线。
塔台在波道里问他们是否能自主滑行。右座和左座对视了一眼之后,犹犹豫豫地回答:“嗯,我们飞机没有问题,可以自主滑行,但是我们面前有一头……好像是个鹿还是什么。”
说话间,那头鹿缓缓地、缓缓地倒在了地上。
鹿倒的姿势很优雅,倒在地上之后仍在呼吸,肚皮一动一动的,可是看起来已经奄奄一息。两个飞行员看着,都在心里想,真的照死了?
塔台那边一阵沉默,想来也是对他们报告的情况有点迷茫。
“渤海1024,证实是一头鹿?在跑道上?”
“是的,一头鹿。刚才站着,现在倒了,看着好像快死了。你们让场务上来清一下吧。”
飞机离鹿的距离太近了,所以没有办法绕着滑过去,只能等。场务开着一辆橙色的小车很快就飙到了,接过发现鹿离飞机太近,E190得关车之后他们才能靠近。机组只能执行了关车程序。场务靠近了之后又发现三四个人搬不动那头鹿,就只能问航站或者货站要叉车或者载货机。来来回回折腾四十分钟,鹿被搬上车的时候已经开始硬了。
据当时的场务说,那头鹿很好看,角上有一层绒毛,手感特别好。
渤海1024自然受不了带着一飞机的人在跑道上站一个小时,所以他们又问塔台要了拖车,把自己原地往后推了一百米,从最近的滑行道口滑走了,最后用另一条跑道起飞。渤海起飞的时间是零点十八,所有人这时候才发现新的一年已经到来。
施英左右手各一部电话,头发都掉了一缕在眼前,脑子里过着刚才的流程,走向电脑写报告。这时候她发现,连旭送的饺子已经冰冰凉了,香气早就溢散地一干二净,让人看着一点食欲都没有。施英却在此时拿筷子夹了一个送到嘴里。饺子凉了,馅儿里盘的香油气味就显得有些突兀和冲鼻子。是比速冻的好吃一些的,也比食堂的好吃,施英想。
她把那一盒饺子收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不想跟大家分享了。
后半夜下了大雪。
这事很奇怪,气象那边并没有预测到这场降雪,即使,按理来说,冬天的天气应该是非常稳定且容易预报的。从年三十那天的早上开始,开讲评会,就说是持续的阴天,凌晨可能会有雾霾,有低能见度,但没有人提过会降雪。施英四点十分被管制员的电话叫醒,她闭着眼接了电话,问:“开低能见度运行了?”
“不是,英姐。”潘奥林声音洪亮,显然因为忙碌而一扫困意,“在除冰雪。场务来了个人发航行通告要关了南跑道除雪。”
“啊?”施英难得被事情的发展打得措手不及,只来得及啊了一声,迷迷糊糊坐起来下床拉开窗帘一看,确实,鹅毛大雪正往下飘,地上已经白了。
她打了个哈欠:“明白了……我现在上去。”
塔台上,跑道头除冰坪那头灯火通明,干得热火朝天,几架货机还在跑道头排队。这个时间段本来场务就在南跑道维护,只是要直接告知外界跑道关闭,需要发通告,通告仍旧得施英签字。
机场除冰雪期间,是要派人到塔台值班的,俗称“雪人”。
他们在塔台上一坐就是一天,甚至08年大雪的那次坐了三天。饿了就去塔台的食堂打盒饭,累了就仰躺在椅子上休息,硬是把一群值惯了夜班的管制员都看得唏嘘不已。民航这个行业中,管制员其实不是一线最辛苦的。
常去塔台的那个“雪人”是个三十多岁白白嫩嫩戴黑框眼镜的胖子,总是笑眯眯的,性格很好,因此和塔台工作和谐。有些时候塔台同意机场的一些维护或除雪要求,给足了时间余度,确实是看在雪人太辛苦的面子上。
施英拖着步子走上塔台,一回头,却发现等她的并不是熟人,而是一位陌生、瘦高的小伙子。
凌晨四点,没有人想寒暄。施英张口就问:“诶,你们之前那个……?”
“哦,杜磊哥是吧。他……”雪人犹豫了一下,“他最近身体不太好,住院了。”
“啊?”
施英走到带班席位旁,接过雪人递给她的航行通告签单,低头核对了一下。在施英核对的时候,雪人并没有说话。他安静地等着施英签下字之后,才接着刚才的话往下说。
“嗯,体检查出来肺癌。”
施英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叹了口气。
轰轰烈烈的除冰雪进行到尾声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施英坐在椅子上喘口气,看雪人正盯着窗外的日出发呆。
施英从南航送的饮料里摸了一罐雪碧:“怎么样,好看吗?”
“好看啊,比在下边好看。”雪人看施英把雪碧递给了他,大方地接住了,“诶,谢谢谢谢。”
之前那位,不管塔台人给他递什么东西,都一概不要。
“夕阳比日出还好看。”施英告诉雪人。
“是吗,有机会的话看看。”
“哈哈,”施英朗声笑了笑,“肯定会有机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