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川这几年搞得花里胡哨,放单还要有仪式。仪式就是发话筒耳机。一群人还要穿正装,站台上,领导一个一个过去发。可以叫父母亲友来观礼,单位中午管一顿饭。当然这顿饭是吃食堂。
杨晓扬跟着一群小他三四岁的一届,参加放单仪式。许久不穿正装之后,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穿起来会有点显生涩。之前的那些社会经验好像都在两小时两小时的值勤中被慢慢洗去了。现在这样,他也不知道好还是不好,反正如今只想顺其自然。他和父母联系不多,两人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各自组建了家庭,又生活在庆雅。杨晓扬自然不会邀请他们来参加放单仪式。他本来想叫张故,可是抹不开面子。最后,杨晓扬叫了林雨萌。
按他的想法,这就是自己在表态了!就像之前宁媛媛,会很明白他的这些潜台词,也能给出相应的回馈。两个人不用把话说明白,就能互相试探着在一起,多好。结果到了林雨萌这里,她被邀请了光顾着高兴,一点多余的反应都没有。杨晓扬旁敲侧击地问,才发现林雨萌只觉得自己是以“好朋友”的身份来的。
“我分手了,你知道吗。”往单位大门里走的时候,杨晓扬这么跟林雨萌说。
他此刻自然是帅的,不然林雨萌不会看到他的一瞬间直了眼睛。他说完之后,不动声色,观察着林雨萌的表情,看着对方眼中瞬间闪过希望,然后又黯淡下去。林雨萌不知道是在想什么,反而失落伤心了起来。
她整理了自己的情绪后,问杨晓扬:“怎么回事,你还好吗?”
“我没事啊。”杨晓扬笑了笑,“我没事,难受了两天也就好了。”
林雨萌皱了皱眉,好像不太能理解他的这种能力。又或者,不太能认可他的这种恋爱方式。
不知道为什么,杨晓扬现在自己好像也不太认可了。他总不能和林雨萌说,哦,这个女朋友其实我没有特别喜欢。这话说出来,他总担心林雨萌会看不起他。他们自然而然地走近了,越走越近,手臂贴着,互相摩擦,心跳却慢下来,呼吸也平静沉稳。他们好像天生就应该是贴近的,在贴近的时候,才对了,有了放松的感觉。走得近了之后,他们又都有点不知道说什么。杨晓扬在等林雨萌反应过来,林雨萌脑子已经不转了。
学员们三三两两成群地往报告厅走,看见林雨萌跟杨晓扬走在一起,竟然没有人问一句“是不是女朋友”。杨晓扬突然意识到,自己和林雨萌在外形上很不搭配。倒不是好不好看,只是看起来不像一个世界的人。只是看起来更像是兄弟而非情侣。
他并不想改变林雨萌本来的样子。
他突然有点生气。
于是他贴得离林雨萌更近了一些。林雨萌是有点怯的,可她一动不动地承载着杨晓扬的贴近。
就在杨晓扬要开口的时候,他们走到了报告厅的门前。
“参与放单仪式的管制员要先来签到。”有人招呼杨晓扬过去,问他,“这是你带来的观礼人,是吧。”
“对,座位安排到我旁边可以吗?”
“可以啊可以啊。左侧前排区域有放标志牌,你们看着坐就行。”
说完之后,那人又去招呼杨晓扬后边的人。有人带父母,有人带女朋友。杨晓扬在签到表上签了名字之后,带林雨萌进去。他本来担心林雨萌会有点在陌生的环境不知所措,结果和林雨萌走到前边之后,发现施英就在那里坐着。施英见杨晓扬把林雨萌带来,眼神中有毫不掩饰的惊讶。
两个人走过去,一个叫“英姐”,一个叫“师父”。
如今施英对感情开了一些窍,不仅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很多事,也对杨晓扬和林雨萌的关系又了些更深入的观察。她让林雨萌坐下,笑着看她:“你俩进展挺快。”
“没有,英姐,误会了,就是朋友。”
林雨萌说的时候不开心。施英抬头一看,杨晓扬也一脸惆怅和烦躁不安。施英直接乐了。她把杨晓扬的性格在心里过了过,估计是杨晓扬现在还没对林雨萌低这个头。当时杨晓扬对她、对塔台也有这样的一个过程——其实谁管他低不低头呢?说到底都是他自己在跟自己较劲而已。可唯有他放下心里这份较劲之后,才能从小而局限的认识中走出来,看到别人,踏出新路。
她交代杨晓扬:“你上台去吧。”等杨晓扬走了之后,她又安抚林雨萌:“不用着急,等等他。”
林雨萌眨巴着一双眼睛看着她,不说话。
她本来打算等杨晓扬放单仪式结束之后就找杨晓扬问个清楚也说个清楚,可如今因为施英的这句话而生生按下去了。
施英那时候并不明白一点,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情感节奏。情感节奏破坏了,很多事情的走向都会发生转变。他们正处在某种很离奇的阶段: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在做正确的事情,都觉得自己找到了道路,却不知道人能把握的永远只有当下的本心,而无法预知命运。于是,在这样善良与坚定之中,他们走向遗憾和迷茫。
“……今年是民航安全运行的第二十个年头,作为空中交通管制员,希望我们的年轻人也能做到敬畏生命、敬畏职责、敬畏规章,只有把安全这根弦每时每刻放在心中,才能担起民航强国的重任……”
这一届的局长四十多岁,正当年,看起来很能干,但可惜,在袁川属于职位过度,只待一年,因此实际上每天都在摸鱼。在这样的摸鱼之下,袁川局反而迎来的好日子,大家蓬勃发展,自主向上。局长把杨晓扬拉到台前,语重心长地嘱咐了他几句。杨晓扬是新放单管制员代表,陈晖作为共青团支书求着他当的。
局长嘱咐完之后,是交接话筒环节。杨晓扬站在一些刚毕业的大学生中间,着实显眼。林雨萌看得眼睛都直了,跟着观众大力鼓掌。授予话筒之后,所有新放单管制员会进行一个宣誓。
大概就是在这会儿,会场里有些骚动,不少人交头接耳。
施英对环境变化很敏感。她回头扫视了一下场里,发现有不少人在看着手机交谈。台上,管制部的领导都跟站桩一样地看着新放单人员宣誓。有几个人和施英一样有敏感性的,都皱着眉看了台下好几眼。
施英背后坐的是两个小姑娘。她们好像也聊了起来。说着说着,有几句话飘到了施英的耳朵里。
“……不知道啊,你看他们单位领导都还在这儿呢。不像出事的样子吧。”
说完,听见主持人情绪激昂地说了几句话,接着大家就都开始鼓掌。于是,她们也跟着开始鼓掌。
“出事”这两个字,对民航人来说,是非常刺耳的。
施英和林雨萌一遍抬双手拍着,一遍同时转头看向对方。林雨萌眼神中是疑惑,施英眼神中是警觉。但两个人都在这一刻竖起了职业的敏锐触角。施英突然看向台上扫了一遍,在心里飞速盘算。然后她站起来,探身去看前排座椅。她们坐在第二排,第一排座椅前是有桌子的。桌子上零零散散放着茶水杯、笔记本、手机等领导们的物品。在施英右手边一两个座位面前的桌子上,有一部手机正在震动。因为反光,她看不见来电显示。
手机侧面露出黄色标签纸的一线。施英确认,那就是管制部带班的手机。
领导们还在台上合照。
施英握住林雨萌的手臂,语气冷静而严肃:“雨萌,站起来把你前边那个手机拿给我。”
林雨萌当然能识别出施英的这种语气。怀疑飞机有事的时候,谭准、张真源,和所有她身边的同事,都会用这种语气。
她站起来探身,伸着手去拿。
“这个?”她问施英。
“对。给我。”
施英很着急。
林雨萌将手机拿起,拿起的瞬间就有来电打过来。来电显示是四个字,“区调带班”。这属于空管局的内部业务,林雨萌也不懂,她只是赶紧把手机递给了施英,递的过程中读出手机屏幕上的四个字,“区调带班”。
施英没有回答她,而是直接接起了电话。
“喂,管制部带班。”
然后,她有大约十秒钟没说话。林雨萌能听见电话那边的人一直在说什么。
之后,施英开口打断了对方:“我是施英,现在领导都在台上。你等我二十秒,我现在把手机送上去。”她说着,就已经从座椅上站了起来,跨过身边的人,踩着人的脚往外走。她跑到台上去,直接把手机塞到管制部部长的手里。
“有事。”她跟对方说。
对方抓起手机,一边问一边走下台。
他只听了两句,就拔腿往会场外跑。施英留下来跟局长和其他领导说了几句话。局长点了点头,和施英一起也往会场外走。其他人暂且留下,完成放单仪式。
当时,杨晓扬站得离领导们最近,加上是施英上台说的,他就也凑过去听了两耳朵。他听到的时候,局长正在问施英。
“那现在怎么说的?”
“情况不明。”
杨晓扬心里一咯噔。
他看向施英,施英感到他的视线后,和他对视了一眼,眼神确认了他的想法。“情况不明”四个字并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它其实是一句专业术语。航空器遇到紧急情况之后,为了明确各部门如何响应,被划分为了三个阶段,分别是情况不明阶段、告警阶段、遇险阶段。翻译成白话就是:失踪了,怀疑失事了,确定摔了。
这些内容所在的规章,全称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搜寻救援民用航空器规定》。规定的第一章第一条是,“为了及时有效地搜寻救援遇到紧急情况的民用航空器,避免或者减少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制定本规定”。
施英要跟着局长走的时候,杨晓扬拦了她一下,跟了两步,想问是怎么回事。“没事,你先把仪式走完。”施英交代杨晓扬,“结束之后把雨萌送走,然后去管制大厅门口等我。”
他试着问了一句:“’情况不明’……?”
施英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她转身跟着局长往外走,想起来刚才电话里区调带班的说法,“很正常,一直飞行很正常,一句话都没有突然开始掉高度,之后就雷达信号丢失、通讯失效”。施英的脚步不受控制地顿住了,她停在会场正中静止了半秒。这半秒钟对她来说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这就是1885空难的重演。“在静默中消失”,业内有些人就是这么描述1885的。
不管造成1885空难的原因是什么,如今,它又一次出现了。
概率是谁都摸不透的东西。今天,一切正常,明天,小概率也许就会集中爆发。所有的概率描述的其实都是样本数达到一定程度之后的事件分布规律。比如,抛起一枚硬币,它可能正面着地,也可能反面着地。它正面着地的概率假设是3/5,反面着地的概率是2/5。那么我们其实已知的是,把这个硬币抛起五千次,它正面着地的次数会接近3000次,反面着地的次数会接近2000次。可当我们第5001次抛起硬币,它会哪面着地呢?
我们无从得知。
这就是不确定性。
所有的安全管理、风险管控、隐患治理……这些形形色色的名词,背后其实都是同样的道理。我们能降低的只有概率,而非不确定性本身。一次未知原因的空难,背后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概率。它可能是百万分之一,十亿分之一。但它随时可能在下一次出现。
只有知道了它是什么,是怎么来的,才能从源头上打断它发展成真实灾难的可能,才能让不确定的风险,变成确定的安全。
整个民航业,几十万一线从业者,机组,乘务,空管,机务,签派,地勤,空保,场道,消防,鸟防,通导,监视……所有人勤勤恳恳每分每秒地承担着这些不确定性带来的重担,只为了让悲剧出现的概率小一点,再小一点。这是一场防守和攻坚并存的持久战。没有人知道我们能坚持多久,能把概率的手拖后多久,能让概率的损害降低到多少。没有答案,没有结果,只有源源不断的责任和坚持。
林雨萌并不傻等,她也早就发现了大家都在看手机。她去刷了朋友圈、微博、短视频app,大概也了解了一些情况。简单来说就是,有飞友发现一架龙奥航空的6786航班,在飞行实时动态上的轨迹非常奇怪,看起来是在巡航阶段突然减速掉高度,然后就消失了。很多网友说这架飞机失事了。
这事很难说,也许只是ADSB系统失效而已。
杨晓扬在台上做情绪管理,所以林雨萌一时之间也看不出来施英刚才跟他说的那几句话严重不严重。她刷新了社交媒体,发现还是没有新消息。时间已经过去将近二十分钟了,不知道龙奥6786联系上了没有。
仪式正常结束,杨晓扬径直就朝林雨萌走了过来,手机也不看,低着头往前走。快走到林雨萌面前的时候,他抬头还是带着微笑看她的。
“那个,单位有点事,中午没办法陪你吃饭了,我先送你——”
“网上消息我看到了。”
杨晓扬一脸懵逼:“网上?”
林雨萌想了一下之后,改口:“刚才英姐接电话我也听见了。”
“哦。”杨晓扬脸上那不正常的笑容消融,取而代之的是真实的沉重和不安,“你刚才说网上有消息?”
“有飞友发了flightradar的截图。其实就是ADSB数据。”
杨晓扬朝她伸出手:“有图吗,给我看看。”
林雨萌于是把手机上刚存的图找出来给他看。确实,这张图林雨萌刚才已经简单研究了一下,虽然不太清晰,但看起来不太好。杨晓扬一边看一边拿上包,招呼林雨萌和他一起走。他们沉默地一步一步上台阶,走出会场,迎上正午的烈日骄阳。杨晓扬看了几张图之后,把手机还给了林雨萌。
“你觉得是什么情况?”
林雨萌无奈地苦笑:“这是空客,我修波音……”
“哦,对,是。这是架330。”
这话说完之后,两个人仿佛同时被什么击中了,都停住脚步转过头看向对方。林雨萌仰着头,逆光看着杨晓扬深邃的眼睛。她知道杨晓扬也明白了。他们在想同样的事情。
杨晓扬开口:“还有那个……”
“1885。”
“这么说的话……半个多小时了吧,还没联系上。”
真的摔了吗?
二十年的安全记录,就这样重新归零。
如果还是和1885一样的摔法,那搜寻救援又怎么样?一切都仿佛徒劳,发生的已经发生过了。
林雨萌突然觉得很着急,她一下子抬手握住了杨晓扬的手臂,张口要说话的样子,可是却没说出来。她只是现在特别想说,特别想问,想告诉杨晓扬自己对他一直以来的爱恋,想知道杨晓扬是怎么想的。那些信号,情感,心和心的交互,是她自己多想了、误会了,还是真实存在过?“真实”和“存在过”在此刻突然显得那么迫切和重要。
可是英姐刚才说让她不要着急,或许,她是该给杨晓扬时间的,况且现在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杨晓扬见她半天不说话,神情也不太对,反而问起来:“怎么了?想说什么?”
林雨萌摇了摇头,也放下了手。她退开一点后,又摇了摇头。
“没事,你是不是着急去找英姐,你快点去找她吧。我自己打车走,没问题。”
对于他们来说,飞机当然比这点私事要重要。
“那……也行。”杨晓扬也是同样的考虑,“你到家了跟我说一声。”
“好,你有什么消息也和我说一声。”
“希望没事吧。”
“希望没事。”
两人在广场上分道扬镳。杨晓扬直奔运行楼管制大厅而去,林雨萌出门打车回家。她还没上车,班组小群里就已经炸了锅。机务们聚在一起讨论,都觉得随着时间的推移6786应该是已经摔了。
林雨萌回家就和杨晓扬发了个微信,杨晓扬过了几分钟回她飞机还没找到。就算是从载油量的角度来推算,龙奥6786剩余的续航能力也撑不了半小时了。换句话说,半小时后,如果飞机还没有联系上,也没有地方见到飞机迫降的话,那就肯定是摔了。
说实话,看那个速度和高度剖面,林雨萌第一判断就是空中解体坠毁,大概率是这种结果。
概率,可这种事情上谁又愿意依靠概率呢?
她静静坐在家里的沙发上,不想动,只是等着群里、网上的消息。结果新闻比机务更快。有人发来一个头条新闻的链接,只有一句话,说根据山区消防站的消息,一架什么什么飞机在某个山区坠毁了。
林雨萌给杨晓扬打电话,杨晓扬接了,却也没有说话,只简单打字回复说现在不方便说话,但可以听着。林雨萌在电话里听到了他人的说话声,包括施英的声音。他们这一代民航人从进入行业的第一天到现在,都处在这20年安全运行的窗口期内。对于林雨萌、杨晓扬、施英等人来说,飞机是不可能从天上掉下来的。别人的飞机会摔,中国的民航客机不会摔;过去的飞机会摔,现在的飞机也不会摔。
即使每天都在分析各种案例,每天都在谈论怎么让飞机不失事。但他们仍旧不太能理解,“飞机摔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晓扬……”林雨萌小声哼哼一样试着对电话叫杨晓扬的名字,想着杨晓扬可能都没有在听,自己只是在盲发,“我不太理解这件事。”
结果杨晓扬轻轻地“嗯”了一声。
林雨萌一下子就哭了。眼泪刷地从脸上挂下来,扑簌簌地往下掉。她没有出声,只是掉眼泪。她觉得很难受,但甚至摸不清楚自己在难受什么。按道理说,她是最能理性看待空难的那批人才对。可是这一切真的好不讲道理。
这些事从来就没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