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感觉?”
施英看着申小深帮她点烟的时候手都还在抖,就知道刚刚从机场公安回来的申小深那个劲儿还没过去。他曾经是个非常张扬的人,俏皮话总是很多,甚至有些傻逼了。可如今像是一颗蔫儿掉的生菜。
“后怕。”申小深说。
“哦。”施英抽了口烟,“确实,很吓人。”
“我越跟他们说,越明白没有真的出事只是运气。纯粹的运气。”申小深苦笑地看着施英,“英姐,这工作太吓人了。”
施英没有说话。
“现在这种情况,以后都肯定不会让我拿话筒了嘛。”申小深语气平静,甚至有些轻松,“让我拿我也不拿了。再也不想拿了。”
“后天我们班组聚餐,一起吧。”施英说。
“我去了不影响你们的气氛?”
天气很好,CAVOK。CAVOK是航空气象方面的术语,会出现在气象报文里,意思就是cloudandvisibilityok,说人话就是能见度大于十公里,无云。
晴空万里,淡蓝色的天空,烈日骄阳,飞机起降声不断,风吹在施英和申小深的脸上,两个人在上风的风向弹烟灰,烟灰落在一个植物已经枯死的花盆里。两个人默契地沉默,只是这默契如今已经没什么用处了。两人在席位上十几年磨合出来的默契,现在已经没什么用了。
施英已经许久没有用“带班”、“同事”之外的身份去看申小深。她比申小深低了一届,进单位的时候申小深还没有放单,有一段时间两个人都是学员,多少有点帮带和共苦的关系。申小深和施英明显分别是两届学员里最聪明的那个,两个人自然而然玩到了一起。塔台对两个人的撮合也有过,但随着申小深的英年早婚而结束。因为是相邻两届的能力都很强的管制员、教员、带班主任。他们俩的整个职业生涯基本都被平均分配在不同的班组,以保证各个班组值班力量的均衡。所以,他们的交集渐渐地存在且只存在在工作中。可也是在工作中,两个人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
“矫情什么。”施英吐槽了一句,“让你来你就来。”
“好的。”申小深乖巧。
施英翻了个白眼:“家里情况怎么样?”
“我媳妇儿那个人,你也知道,很理解我。就是她越理解我我心里越难受。我俩手机最近天天都是各种人打来要采访我的。英姐,靠你了,你骂我两句吧。”
申小深其实大施英两岁,但总是张口闭口叫英姐。叫多了,竟然真的有一种神奇的效果,施英总觉得自己有点前辈姐姐的责任和义务。施英多次提醒自己这是被申小深语言洗脑的结果,但提醒的效果也差强人意。
施英被晒得有点睁不开眼,就转过身,背着太阳,一边思索一边猛抽了几口烟,最后,她对申小深说:“你那会儿是不是盲目自信了,觉得自己,业务能力强,就……不对,你不会。”
他们这种业务能力强的,会在放单之后的第二或第三年,因为过度自信得到一些教训,然后学会沉下来。业务能力差的倒是不需要有这个过程。但凡十年以上的管制员,不可能有人再出这种“盲目自信”的问题。只会过度谨慎不敢相信自己和其他人。
“就是掉以轻心了。”申小深低着头回答她。
“太久不拿话筒手生了吧。”
“别给我找理由了。错了就是错了。”
施英抬起头看着申小深:“犯错是人的天性啊。”
这话不是施英编的,是实打实写在安全管理的专业教材里。犯错是人的天性,这种特性不可更改,也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人脑就是会产生各种疏漏。安全管理从来不会要求人不犯错,只是会用各种系统的方法组织人的错误发展成最致命的后果。
这事情反直觉,反本能,但它很科学。
“我知道。”申小深说。
第二天,申小深照例开车去公安那边报到。他每次去都会觉得心情很沉重,但莫名其妙的,得到了施英的理解之后,他心里轻松了一些。机场公安在海关旁边的一条小路上,申小深把车倒进车位,深吸一口气之后,开门下了车。
公安的大门还是那种很古早的,贴细长条白瓷砖的墙,这么多年也没重新装修过。申小深在门卫那里做了个访客登记,门卫已经眼熟他了,直接给了他登记本,半句话都没有说。申小深点亮手机屏幕,把精确的到访时间填上,然后就低着头往里走,到办公楼三楼的302房间。
办公楼里深蓝色和白色的基调,让申小深已经有些应激了。他走在走廊上,总觉得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谁——是那个差点让两个飞机相撞的管制员。申小深平时是一个挺骄傲的人,越是骄傲的人,在这种时候,就越会感到落差,然后在意他人的看法。
负责给他做笔录的警官倒是很客气的。姓王,是个三四十岁的大姐。王警官见到申小深之后直接站起来走向他,笑着招呼了一句“来了”,朝等待室抬了抬手:“先去等着吧,监管局的人还没有来。”
“诶,好。”申小深点了头,然后低头走到了等待室里。
那个房间外侧的灯坏了,一直在闪,申小深就干脆将外侧的灯关上,也不想去找王警官说灯坏了这种无关痛痒的事情。他坐在里侧的沙发上,等着连旭的到来。等待室和警官们的办公室隔着一个大玻璃,里外都挂了百叶窗。里侧的升起来了,外侧的放着,但没有闭合。透过那些一条一条的视景,申小深观察着公安干警们的工作,想想他们的工作关系和塔台之间的同事有什么异同。他在光亮里坐着,和外边的光亮隔着一片渐变的暗带。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全,因此不知道什么时候,靠在沙发上睡了过去。
梦里是深夜,大雨,飞机的航道成了一个实体的滑坡,雨水哗哗地顺着坡往下流,他坐在席位上,一边能看到飞机在那个坡上颠簸着往下滑,一边是那种电视剧里发生凶案现场的氛围,一边是他怎么都看不到场监屏幕。他总觉得在航道上还有一架很近的飞机,但他看不到。他也在总觉得等待点的飞机跑道侵入了,可也什么都看不到。他心里是空的,心惊胆战地看着那个飞机下落。最后,那个飞机摔了。
他顺着那条雨水、泥泞和血水组成小溪的滑坡,向上走,沿途看到飞机的残骸。暴雨浇在他的身上,让他的衣服紧贴皮肤——
他突然被人推醒了。身上的水不是暴雨,而是冷汗。
连旭站在他面前,俯视地看着他。连旭眼神中的某种冷漠让申小深平静了下来。他还有责任义务在身上。他好像是最没有资格崩溃的人。
看到申小深醒过来之后,连旭拿出手机开始发信息。申小深安静地等着他发完。他本来想问,调查组什么时候下来,结果连旭说了句他完全想不到的话。
“有人让我照顾照顾你。”连旭说。
申小深没明白:“什么意思。”
连旭收起手机,坐到了申小深旁边的沙发上。“调查组这周五到袁川。我不能跟你说太多,但万幸的是,你发了个很及时的中断起飞指令。以我对你们的了解,我知道空管会很把这件事当回事。不过我们和调查组的视角可能会不太一样……是你自己救了你自己。”
申小深点了点头:“因为那个中断起飞?”
“对。”
肉眼可见的,申小深整个躯体在一瞬间放松了许多。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变化,可在他人看来,他像是突然被摘去了肩膀上的万斤重担。连旭觉得自己完成了施英交代的任务,心里愉快了不少。他甚至抬手拍了拍申小深的肩膀,安慰他。
在他看来,空管这群人都太小心谨慎,都太“普通”了。他们像是很不懂享受生活的样子,致力于在各种问题上折磨自己。不过民航一线也都大差不差,就算是最浪的那群傻逼飞行员,飞航班之前也要老老实实把进离场程序什么的都熟悉一遍。
“王警官去拿个资料,等会儿过来。”连旭告诉申小深。
“好的。”申小深靠回到沙发上,继续闭目养神。
申小深年轻的时候是个游戏大神。宋铭章是他的师父。两个人表面上看起来性格背道而驰,但实际上有一些非常本源的相似性。比如,两个人都很中二。宋铭章会暗搓搓地和申小深炫耀自己业务有多好,微博昵称叫蓝天守护者,恨不得所有社交网络上都标明自己是个ATC。申小深的中二是另一个方向,他喜欢考古,对各大博物馆的各种文物了如指掌。后来娶了个历史系的媳妇儿,结果媳妇儿读博的时候转方向研究美国史去了。
申小深就是袁川本地人,对这座城市非常了解。他知道哪里的小炒猪肝最好吃,知道哪里的绿豆沙最好喝,永远能买到最地道的糖米糕、找到人最少的车管所。他就是塔台人的本地通。而且他也乐于分享,带着关系比较好的同事去了好几个不起眼的小店,进去发现要么就是茶点特别好,要么就是能买到别处很难买到的书或唱片,要么就是卖的仿制文物手艺最好性价比最高,随便一件摆在家里逼格直升十个点。当年分进塔台的时候,自然也是通过父母的关系着了机场的人交待。因为那个时候想进塔台的人多,大家都觉得塔台好。
很多同事都觉得申小深就像是个大男孩。不过在跑道侵入那次之后,申小深长大了。
他学会说“不知道”了。
连旭其实是申小深事件调查的主要负责人。他第一次做事件调查的时候,很不明白为什么一件看起来这么明白的事情,在当事人看来这么复杂。可是随着调查的深入,他发现不论是管制员还是驾驶员,只要是紧急情况的当事人,所获取的信息里或许只有百分之三十才能落实到书面上——成为录音、录像、操作记录等等。除此之外大量的隐性信息,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获取过。
比如管制员的声音中有犹豫,比如飞机进跑道的姿态迟疑,比如一些工作中的“惯例”。而往往是这些东西,真正导致当事人作出了错误的判断。连旭的任务,就是找到这些东西。
他无法和施英解释,自己不是在逼问申小深。
他只能希望施英相信他和了解他。
“……我在听副调打电话。”申小深仿佛一个机器一样重复着自己已经说过千百遍的话,“因为那个飞机的时间,比较麻烦,所以我就——”
“这是副调的工作,为什么你会去听副调的电话?”连旭问他。
王警官看了连旭一眼,没说什么。
申小深是有点愣的,也有些抵触:“主副调本来就要保持一致的情景意识,我当然要听他的电话……哦,是,我的职责主要是对空指挥,副调的职责才是来听我的指令,这个分配比例确实是有倾斜的……”
连旭叹了口气,申小深在误解他。这让连旭觉得很累,也很烦。他最烦的就是做事件调查的时候被调查人比他聪明。他心里清楚自己是在帮对方,但对方往往不能理解这件事情,反而还在绞尽脑汁使出所有的智力来对抗他。他又对抗不过,就只觉得头疼。
但他对申小深还不能不耐烦,因为施英。
“我是想问,你一直在强调自己需要去关注副调的工作。为什么你觉得自己需要这么做?”
这对于一个主调管制员是很不正常的。就好像正在操作飞机的驾驶员,自己已经忙不过来了,还非要管副驾怎么和空管对话一样。有精力的时候听一耳朵很正常,但当精力不足之后,对于管制员这类的工作性质,他们最先放下的肯定是管别人,而只想顾好自己手头的事情。因为保证自己的职责和保证自己能保证的安全,才是最安全的。
申小深思考了很久,然后脸上一闪而过恍然的神情。
“我觉得自己还是带班。”他说。
在他作为带班临时进席位开始,他其实应该优先的是席位管制员的职责。他心里有数自己班组的所有管制员,绝大多数单独拎出来都可以扛一段时间的带班。不要求做得多好,但保证安全其实都没问题。
事实上,所有学员放单时候的口试内容,都是按带班主任的标准来的。
所以,是申小深自己没有做好角色转换。
连旭没有对这句话有任何评价,只是继续往下问。
“所以……你们带班主任平时的工作中,和流控协调,一般占多大的精力?”
申小深明白连旭的意思。他考虑过保人,也考虑过择自己,但他最后选择客观和诚实。
“其实不太占精力,但很烦人。流控往往很忙,而且面对的单位远不止塔台一家。所以和他们协调的时候,塔台并不占优势。这件事情的阻力很大,就会让我很心烦。”
连旭心里明白了,这其实是情绪精力。
“最近流控对我们要求很高。”申小深叹了口气,说。
这话让连旭本来产生的结论,又有了一丝动摇。他于是继续问:“要求?”
“嗯,让我们严格按照时间放飞机。”
这话引起了王警官的好奇,她插了一句:“为什么不能按照时间放?”
“这,运行情况每时每刻都不同,流控给的时间是起飞时刻,但飞机推出开车滑出之后,不可能刚刚好到跑道头的时候就是起飞时刻。或早或晚,都会有点误差吧……”申小深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其实到了快起飞的时候,我们不该过度关注这些的。就算他们给了我们压力,我们也要保运行。作为带班,更应该脑子清醒,永远保运行。”
起得早了,可以盘旋等待。起得晚了,可以协调,可以航路直飞追回时间。这些统统不会怎么影响安全。就算最严格的军航转场导致的流控,也并不是完全不可协调的。
明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后,申小深没有再问下去——他在公司待过,也在机关待过,心里清楚一线的压力不可能来自另一个一线,只可能来自上级领导的要求和倾斜。
至于这个“上级领导”是宋铭章,还是管制部,还是什么北京高空之类的,连旭心里也是好奇的,却并不打算再追问了。
连旭喝了口水,向后靠在椅背上。
“继续往后说吧。”他告诉申小深。
他们已经这样谈了五天,而真正险情发生的关键时刻,都还没有问到。事件调查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