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看看。”
施英盯着连旭的眼睛，被酒精笼罩的神情仍旧坚定勇敢。连旭看到有点痴呆，搞得施英拿肩膀怼了怼他，笑着说了一句“什么表情”，然后自己把连旭的手机拿过来，按亮了屏幕之后，把摄像头对准连旭呆滞的脸，解了锁。
她把手机塞回到连旭怀里，连旭拿住之后从相册里找出来了那张文件的照片。
理论上来讲，连旭这个行为属于泄密。
红头文件好几千个字满满都是废话，施英刷刷往后翻，直到看到了涉及案例的那一部分，里边提到，“要做好驾驶舱资源管理和机组资质管理，杜绝类似华南航空1885航班、南方航空3752航班、吉祥航空1233航班的事件再次发生”。施英对航班号很敏感，1885这串数字像是自带荧光标记一样，一下子闯入施英的视线。驾驶舱资源，机组资质……一个词组比一个词组更刺眼。施英睁着眼呆呆看着，眼泪顺着下巴滴到连旭的手机屏幕上，让照片翻了一页。
“不看了。”施英把手机递回去。
当年华南航1885空难之后，就不断有传言说是可控飞行撞地，也就是驾驶员驾驶飞机撞向了地面，也就是机组劫机。施英始终不愿意相信这种明显捕风捉影的传闻。进入民航业之后，更是如此。首先她爸不可能做这种事情，其次她不愿意相信一个驾驶舱里的同伴会去“谋杀”自己的教员。
那名副驾她见过，凭孩子的直觉，她觉得对方不是这样的人。
天亮了，施英还是直愣愣坐着，看着前方那个关闭的电视，看着电视屏幕里她和连旭的身影。连旭靠在她的肩膀上，半梦半醒，还在劝她。
“那时候，你说去找当年那个机务，我也给你找到了。结果找着之后，你又说没必要，把这事儿放了下来。英，都是民航一线出身，都经过当年的调查，如果他有问题，那还能在安航安安生生干到现在……”
“你安静一会儿。”施英说。
于是连旭闭了嘴。
十年前施英要查1885，十年后的今天她对所有涉事管制员了如指掌。这些人如今是她的兄弟姐妹，是给了她一个家的人。她为这些人在监管局和连旭拍着桌子吵架。这里边的任何一个，哪怕让如今的施英去对他们抱一点点怀疑，她都不愿意。说白了，如果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人有问题，这人不可能安安心心干到今天。
十年一线，干着干着，施英就不想查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想查的？
就是当她发现，原来她还有生活可以过下去，原来世界没她想的那么恐怖开始。
可是这样的信任，真的能平移到机务维修人员的身上吗？
平移到航司签派的身上？
平移到机场指挥员的身上？
她本来以为可以，现在却不敢相信了。愤怒像是舔舐她内脏的火焰，点燃她的血液，烧毁她的大脑。理智让她无比痛苦，可对这些普普通通的一线工作人员的怀疑也让她痛苦。她知道事故调查的时候是怎么在显微镜下看人，经过事故的人本身就已经很疲惫自责，还要被人拷问和挑错。她一向是最讨厌这些对管制员的不信任。
她轻轻把连旭的头放在沙发靠背上，连旭已经睡着了。她自己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步，最后站在阳台看日出。人们从单元里出来，车辆驶出地库，路灯灭了，骑自行车的人出现了，公交车站开始站人。有人在小区里遛狗，与买菜回来的邻居打招呼。那像是另外一个世界，那么近，却又那么远。就连连旭也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人，却执着地粘在她身边，那么近，仍旧那么远。
七点多的时候，她给林雨萌发了一条微信，问她最近有没有空出来约饭。林雨萌秒回，说当然没问题！
林雨萌是谭准的徒弟，谭准就是当年华南航1885的放行签派。事故之后，他辞职去了安航。
另一个世界对施英来说，还是太奢侈。她给连旭盖了个毯子，然后收拾茶几和茶几周围的酒瓶。她拿着连旭的手机，输密码解锁，找到那几张文件照片，发到了自己的手机上。然后她把文件发到班组群，用八卦的语气问：“看来1885空难有结论了？”群里很快有人讨论起来，还说宋铭章当年就是放1885起飞的当班管制员，喝醉酒的时候说过，自己被调查了很久。有人故弄玄虚地说外网上都能查到当年事故报告的影印件。施英把手机扔在一边，走到电视柜旁，蹲下，打开左上角的抽屉，从里边拿出了一个阿拉伯民族风的珠宝盒。盒子已经生锈了，颜色也黯淡。盒子里放着她爸爸的飞行肩章，四道杠，和一个CAAC的徽章胸针。这个盒子是她爸飞中东的时候给她带回来的。那时候国内都没有什么免税店，国外的所有东西都很新奇。
施英想妈妈了。那时候代锦还不是代锦，而是她的妈妈。那时候她的妈妈总是因为她爸缺失女儿的童年而和他吵架。虽然施英并不觉得他缺失了。
“民航是为人民服务的事业。”她爸曾经一本正经地说过。
她爸是一个天真到有些好笑的人，天真到在公司很多年才混了教员，也不担任何职务，不讨领导喜欢。九点多，太阳照在施英的脸上。她回到房间，在麻木中睡去。
天阴着，蒙蒙的，下着雨。雨丝绵绵地往下飘，云很低，湿度很高。宋铭章在16点17分到达了莱辛酒店的大门口，穿着正装，打着领带，人模狗样。施英的预计到达时间是1620，他站在门口等了两分钟，1619的时候，他看着施英从一辆领克上下来。
开车的男人他一眼扫过，好像有些眼熟。不过他没来得及思索这件事，所有的注意力就被施英完全占据了。如果不是下车的时候施英摆弄长裙的不耐烦表情太过“施英”，他不会一秒就认出来这是谁。
施英穿了裙子，高跟鞋，化了淡妆，散着头发。
宋铭章纯粹出于一种科室主任的尊严感，没有拿出手机拍照然后发在“袁川塔台”微信群里。不过施英当天的照片还是三传二传传到了“袁川塔台”微信群里。当然这就是后话。
细雨之中，施英的从路边走到莱辛的门口，头发上已经蒙了一层淡淡的水珠。宋铭章目不转睛目瞪口呆地目视着施英走到自己面前。
“我还以为你能答应来参加这种交流会已经，是吧，哈哈。还想着施英今天能给我穿件衬衫就是给我面子。”
施英冲着宋铭章假笑了一下，迈大脚步走到了莱辛的旋转门。到了那里，就已经淋不到雨了。宋铭章追着她问：“你还会穿高跟鞋呢？”
“会。”施英从两平方厘米的小手包里掏出来手机，看了一眼时间，“章哥，咱俩得抓紧，差两分钟开始了，我穿高跟鞋走路慢。”
“哦哦，好。”宋铭章挺着圆圆的肚子跟着施英走，感觉甚至有点跟不上。
本来，机场的这种偏酒会性质的交流会，宋铭章一般都带申小深。结果申小深家里有老人住院，没空，宋铭章就在塔台上挨个给人打电话找人。打着打着，施英突然来了一句，“我去吧”。
宋铭章起初没听懂。这会儿飞机很多，管制员们都没注意到他们在说什么，宋铭章甚至有一种松口气的感觉。
“要穿正式一点。算是一个酒会。”宋铭章略带迟疑地提醒她。
“嗯，我知道。”
彼时宋铭章想着，施英估计就是嘴上应一应。不过她难得开口，宋铭章还不确定是不是施英就此开窍了，准备承担更多的科室管理工作。如果是这样的话，宋铭章是要把她当下下一任科室主任培养的。
说实话，在莱辛门口看到施英那个样子，宋铭章一瞬间以为自己愁苦了很久的下下任人选问题终于迎刃而解了。结果，在电梯里，他试着问施英：“要不你回去之后写个通讯报道？报上去可以加绩效。”
“不写。”施英干脆地回答。
“那下个月的职业技能大赛——”
“找年轻管制员吧。”
哦，好吧，看来宋铭章还是想多了。
“行，行，知道了。”宋铭章笑嘻嘻地顺口回答，“对了，我把你徒弟也叫上了，让他先上去帮咱们俩签到。”
交流会还有安航的人来，宋铭章肯定是想着杨晓扬必须出场。但施英瞬间的直觉是，杨晓扬并不想出现。电梯已经快到了，所以她只来得及无语地看了宋铭章一眼。宋铭章赔了个不太好意思的笑容，施英就心里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也知道杨晓扬可能不想要出现在这样的场合，但他更需要杨晓扬出现，因此杨晓扬还是得出现。电梯门一开，施英就踩着高跟鞋啪啪走了出去。宋铭章叹了口气跟上。
施英走得很快，下意识着急去罩自己的徒弟。结果进到厅里之后，视线扫了一圈，发现杨晓扬正跟一个女生聊得火热，心情也很好的样子。那女生，她见过，是指挥室的指挥员，曾经来塔台参观见习过，美女，性格也好，被两三个班组要联系方式。
她干脆也不着急了，慢慢走到杨晓扬身侧，带着一点玩笑的心情，问徒弟：“签过到了？”
“啊。”杨晓扬有点被吓到，愣了一下，“签过了。”
施英突然瞟到指挥室小美女的表情不太好。就听杨晓扬对她解释：“这是我师父。”
“哦哦哦。”小美女立刻变了态度，转向施英，笑脸相迎，“我之前去塔台见习过啊，怎么好像没有印象……”
“施英。”施英笑了笑，“我平时上班穿得比较随意。”
“哦……哦哦哦哦！”小美女回忆起来，“英姐，我真的完全没认出来，你这样太美了！我叫宁媛媛，不知道你还有印象没？”
“当然有。”施英笑着应她。
“我和晓扬是加一的同学，刚才碰见，就正好聊了一会儿。要是你们还有什么事的话，你们就先忙——”
“没有，就是我们主任交代他签个到。”
说话间，那边台上就开始放开场短视频。施英看到宋铭章在和机场运行中心的主管谈话，就考虑着一会儿也去那边，认识认识，开始接触一下指挥室的人，看将来能不能问到1885空难的相关消息。到了这会儿，施英反而有一种平静和理智，像在指挥飞机的时候一样，脑子里冷静地规划着一步一步的行动。为了达到目的，精准而耐心。
即使如此，她还是会在视频的间隙，低声问杨晓扬：“我看安航的人都在那边站着，你没事？”
杨晓扬愣了一下，然后低头笑了。
“害，能有什么事。”
“嗯。”
施英有点不知道说什么。杨晓扬给她的感觉像是红酒瓶口塞的软木塞，按起来也不硌手，但也很难拔出来。她有时候不知道杨晓扬心里是怎么想的，可是带徒弟，就是要知道对方心里是怎么想的才可以。相比之下，潘奥宁像是一本摊开的书，虽然偶尔死板，但至少明明白白摆在那里。杨晓扬的历史在前，人确实太傲了。
按理说，培养管制员，是必须要经历打碎他们、打磨他们、重建他们的过程的。
可对杨晓扬，施英很不忍心。
她跟杨晓扬简单打了个招呼，就直接走到了宋铭章那边。而林雨萌进门看到的也就是这一幕——她的视线，根本就不受控制，完全出于本能地，被杨晓扬一秒吸引。杨晓扬身边站着两个美女，其中一个她认识，就是她在航院见过的那个。另一个她不认识，却有种非常独到的气场。林雨萌的心瞬间沉下去，脚步却鬼使神差向着那里走去。在她走过去的同时，其中一个人和杨晓扬说了句话之后就走开了。在开场视频的光影掩映中，杨晓扬和宁媛媛显得非常般配。
最近，杨晓扬并不怎么和林雨萌联系。他们好像随着杨晓扬课程的结束而自然消散了。
林雨萌走到一半的时候，视频结束，有人开了灯，厅里大家都在鼓掌，林雨萌只能也站在原地鼓掌。这一出让她清醒了一些，探头探脑地寻找师父师兄等人。谭准喜欢清静，最不喜欢公司的年会。如果不是这次交流会里边要他做一个袁川机场引入新机型运营的专业报告，他并不乐意来。如今，他带着张真源缩在宴会厅的角落里。林雨萌七拐八拐，绕过一堆花篮摆桌，才走到那边。
走过去的时候，谭准正在说张真源：“老总都在，你应该去认识认识。”
“哎呀，萌萌来了。”
张真源见到救星一样迎上林雨萌，抬手还想揉她的头，不过被她默默躲开了。林雨萌一脸嫌弃，虽然在外人看来，只是她平淡木讷的表情上多了一丝说不出的微妙味道。不过师父师兄都已经对她非常熟悉，所以看着她轻耸起的眉头，谭准嘿嘿地笑，张真源佯装受伤。
“来，帮我看ppt。”谭准大手一挥，给林雨萌分配了任务。
林雨萌接过谭准给她的pad，认真地一页一页看。这些内容她已经很熟悉了，业务上有不同见解的地方，也当场和谭准提了出来。他们三个人聊着聊着甚至有些争论，即使尽量压低声音，还是打扰了台上某领导的讲话。机务部的副总展子涛，走到他们这边，提醒他们小声点。这一波下来之后，杨晓扬顺着展子涛就发现了角落里的林雨萌。
他已经很久没见到林雨萌了，有些怕她。
宁媛媛站得离他很近——这就是两个人下意识的举动，上过床，就没什么肢体界限。如今，都不用看杨晓扬，宁媛媛就能感到他的注意力被吸引走到了别处。今天杨晓扬的注意力好像就总不在她身上，让她心里有点吃味。她甚至又凑近了一些，抬着头看杨晓扬：“原来的同事？“
“嗯。”杨晓扬随口应了一声，然后转过头，看向宁媛媛，“什么？”
“没事。”宁媛媛冷了脸。
杨晓扬反应了几秒，然后琢磨了一下。他长叹了口气，揉了揉眼：“最近好累，想你了。晚上去找我？”
宁媛媛回过头看了他半天，最后高抬贵手答应了。
机场指挥中心的报告，是宁媛媛上去做的。她形象好，向来就是门面担当。她上台前，握了一下杨晓扬的手，然后就头也不回地往台上走去。宁媛媛上台要讲指挥室十年来的发展，ppt做得像花一样，新奇效果一个接一个，却逻辑清晰，讲得也引人入胜。第一页，宁媛媛就大概介绍了自己的履历。最后一页，她放了自己的联系方式，台下有三分之一的人都举起了手机。她讲的这十分钟，是整场玩手机聊天的人相对最少的十分钟。
中间有一段，她还和听众有互动。
她请了安航的飞行员上去，帮她展示紧急撤离期间指挥室的工作流程。指挥室是机场的紧急救援总指挥。大到跑道的开放和关闭，小到飞机旁边的救援人员，都得指挥室进行总体的协调调度。
宁媛媛讲到最后，提到了2074航班冲偏出跑道的事，以当时浦宁机场的应急指挥为例，分析了袁川机场将来几处计划着重发展和加强的业务范畴。整个特情的时间线，是杨晓扬帮她捋的。
报告做完之后，宁媛媛还没从台上走回到杨晓扬身边，手机上就收到了领导发来的表扬微信。她举着手机给杨晓扬看，刚才的脾气一扫而光。
她笑得满脸开花，对杨晓扬说：“晚上请你吃饭？”
“吃饭不行了，宵夜可以？晚上要跟塔台的人吃饭。”
“能带家属吗？”宁媛媛侧着头问他。
杨晓扬不说话，只盯着宁媛媛看。
“怎么了，不想我做你女朋友？”
“不是，我有点受宠若惊……”杨晓扬在心里短暂犹豫了一下，然后告诉她，“跟我师父和塔台的主任吃饭，应该不能带家属。吃完饭我去接你吧。”
“好啊。”
其实杨晓扬几乎在宁媛媛提出来之后，立刻就看到了他之后和宁媛媛一起生活的样子。他们好像真的特别合适，特别嵌合。他们可以组建家庭，让杨晓扬沸腾的心安静下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事情确实会这样发展下去。
杨晓扬看了一眼手机，下意识想记住当天的日期。日期显示的是5月28日，这日期看起来有些眼熟。
然后杨晓扬想了起来：“啊，今天……”
“怎么了？”宁媛媛问他。
“今天是1885空难19年。”
“哦哦哦哦，对。”宁媛媛叹了口气，“民航也二十年没出事了啊。”
“要是能一直这样下去最好。”
宁媛媛知道杨晓扬想起来了2074那时候的事情，就抬起手放在杨晓扬的后背上，安抚他。她也喜欢可以一直不出事，干民航的没有人不这样想。
“希望可以吧。”她说。
只是恋爱纪念日和空难日是同一天，宁媛媛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