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兄长,你们说有多少年了?多少年没见过我们陛下坐在马背上了?”
落日的余晖给君王镀上的是世界上最金光闪闪的华贵衣裳,却是越平川根本看不上的荣光。这是自然,再伟大的君王也得站在太阳之下,总是矮人一头,而一旦他坐到那个王座上,便是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目之所及,莫不匍匐在自己脚底,世间尽握在手,头顶无尽荣光。
曹莽咬着牙不说话,舒生没有抱臂,垂着手捏了捏自己的手指,神色淡淡,道:“记不清了,除了围猎,越王陛下似乎早就不再需要坐在马背上。或许,自父帅去后,那个人,他连装模作样地坐在马背上跑两圈都不愿,似乎就算是表演,也少有围观者,便兴致缺缺。又或者是,越平江死后,越平川才终于做回了自己。”
确实如此,父帅死后,越云霓一度以为自己看到的越平川是另外一个人,但很快,她就明白,这不是错觉,更不是骤变,而是一个人深藏很久、压抑许久的本来面目。
说来也怪,越平江在的时候,不知为何,越平川一直不敢做自己,而是在用尽全力地去扮演另外一个人。
“我很小的时候,他曾经抱着我在落日的余晖中骑马围着猎场跑了整整一圈,还教我辨认各种花草和动物,跑起来风摆动在耳后时,他会哼一两个不知名的小调,是自由又不讲究音律章法的自在小调。据他说,那是我父帅小时候教他唱的。这是他的记忆,我不知道真假,我从未听父帅哼过这样断断续续的曲调。”
“他老得很快,我记忆里,你坐上大帅的位子后,他便老得极快,像是有人采了早晨的霜染白了他的双鬓似的,我偶尔会想,究竟是什么催化了他的衰老,是畏惧,是不甘,还是愧疚或是野心?无论如何,我相信,不会是后悔。”舒生道。
“他是在害怕吧?做了坏事的人心里有鬼,鬼一被吓,就会跑出来。云霓一日强似一日,他肯定是越来越害怕。就是不知道他的恐惧和云霓的强大,到底哪个长得更快。”曹莽道。
能确定的是,越平川一定是比越云霓老的快的。
“城门前吊着的不会。。是个人吧?”越平川皱着眉,迟疑道。
立刻有随侍亟亟去看,回来禀报:“回陛下,是个人,不仅是个人,还是前些阵子刚刚上任禹城的驻城将军,封将军。”
“封业?你看真切了?越云霓为何要将封业吊在城门前?这小子好好的,究竟又闯什么大祸惹云霓生气了?”
“回陛下,奴才如何能看错封大将军?确实是他,而且,看模样,好像伤的不轻,不知。。生死。这若是闯祸,怕是。。不小的祸吧?”
“什么!!什么叫封业不知生死?越云霓将他如何了?”
“回陛下,打得已经没个人形了,若不是。。。”
“不必多言了,孤自己上前细看看。。”
封业头低垂着,整个脸高高肿着,满脸的血,看来这血已经流了有些时候,黏在脸上,一块黑红,一块紫红的,像是一条被风得半干的腊肉挂在了城门之上,惨不忍睹。越平川只看了一眼,便不忍再看,挪开了眼。
“封业之前连世子殿下都没能护得住孤也没说什么,不也谅解了他年轻、经验尚少,容易受骗吗?封业年纪就在这里,他能犯下多大的错?唉。。这又是何必,你们说,他难道还能犯出个比没能保护好世子殿下还要大的过错吗?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们都不敢说,她越云霓在封业这个年纪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我比你们还要清楚,我知道,她要责罚她的下属谁都指摘不得,就算是她的陛下也一样。好了好了,先不说这些闲言,让越云霓先放下封业,这孩子被吊在这城门之上,吹成了一块干肉,狗见了都不肯闻一下,别再落下什么隐疾,回头叫孤怎么同他爹交代。”
立刻有人跑到城门前小声喊话。
“你们就这么害怕越云霓?”
虽然只是随便派出去的一个普通士兵,但他畏首畏尾,轻言细语的模样还是扎到了越平川的眼。
“陛下。。您说什么?”
“你们就这么害怕越帅?”
“额。。回陛下。。。”
越平川摆手示意老奴不必再说,他扯了扯缰绳,道:“罢了,我知道你们都怕她,压根指望不上你们,孤还是亲自去同你们的越帅商量商量吧!”
“陛下!陛下!不可呀。。这。。您怎么能独自前去呢?”
“孤如何不能孤身前去?怎么,你们怕越帅加害本王?想多了,你们光知道害怕越帅,却一点都不了解越帅的秉性,越云霓跟她父亲一样,无心权位,她如此厌倦王位,又怎会谋权篡位?”
“但。。这也不代表越帅她。。不会。。不会谋害您啊。。”
“谋害我?她又不图王位,那总要图些什么吧?依你看,她图的是什么?”
“老奴。。老奴不敢妄加揣测。”
“哈哈哈。。你心如明镜,只是不敢说,你这刁奴!唉。。孤王这位侄女啊,是看不得我有选择的余地,这点,她和她那位刚殁的姨娘一样。”
封业最后被放了下来,渠城城门大开,越云霓从城门中走出。
“见过陛下。”
人分明还是这个人,不过数日不见,原本在越城好不容易养白了些的脸色,经了这几日的风霜,又刮黑了一些。只那双眼,仍旧锐利的好似一头正在捕猎的鹰。越云霓行礼后,迟迟不开口,似乎是在等越平川先开口说话。
“云霓,你丢了件宝物。”
“哦?但云霓没有可丢的宝物。”
“一定是你的,孤认得这东西,碰巧捡到的人也认得,他前来物归原主,却找错了失主,竟然送到了孤这里。这宝物对你很重要,因此,叔父亲自来将它交还于你。”
越云霓双手接过,看了一眼,握于掌中,问道:“陛下,是何人捡到了我父帅的玉佩?这玉佩,云霓丢失许久,遍寻无果。烦请陛下告知将此玉佩完璧归赵之人是何人,云霓也好改日亲自上门道谢。”
越平川闻言替那惊魂甫定的赵王捏了一把冷汗,他笑呵呵道:“不必,那人说了,完璧归赵即可,不敢邀赏。”
越云霓闻言抿了抿唇,复道:“陛下有所不知,玉佩丢了不假,可云霓至今不知,是自己不慎丢失,还是叫歹人偷了去 。若见了那拾到玉佩之人,说不定一切就可水落石出。”
“云霓,既然这玉佩完好无缺的回来了,何必再去节外生枝?再者,叔父听说你那一对无用的弟弟妹妹都被你救出安置在了这渠城之中,所以,叔父特地带了云绡过来,我们一家人,偶尔,也在王宫之外的地方聚一聚,你说,岂不乐哉?”
闻言,越云霓这才扭头去看站在一边却一点都不安分,正左顾右盼的越云绡,心头确实有微微的暖意,她喝道:“越云绡!你父王说话的时候你东张西望些什么?成何体统?说起来,叔父,你可真是偏心,教养云焰之时,可谓是严苛至极,连她的金步摇响了些都会被您呵斥,一言一行莫不受您和王后娘娘的严厉管教,不容有错。怎么时至今日这一切礼数到了您小女儿这里,就成了可有可无的了呢?”
越平川哈哈一乐,像极了一个乖乖受小辈埋怨的和蔼长辈,摸了摸越云绡的头,满是无奈的笑容,道:“云霓,叔父老了。”
“叔父不老,若是宫医调养的再尽责些,怕是还能给云绡再添上一两个弟弟妹妹。”
“你这丫头!胆敢拿叔父打趣!”
“云霓不敢。哎,越云绡,方才你还跟个耗子一样探头探脑的,怎么现在又一动不动了呢?”
越云绡歪头,道:“我在听你们说话呀。。”
越平川闻言拧了一把越云绡的耳朵,佯怒道:“这丫头,父王的话从来也不听,就跟他们似的,只听你云霓姐姐一人的话!”
分明是话外有话,但越云霓听了,笑而不语。这话倒也不假,反驳了做什么?白白显得虚伪,又好似心中有鬼。
“他们?父王,他们是谁呀?”
“还能有谁?你那不成器的云焰姐姐和云曦哥哥。”
“哦,那是自然的,云霓姐姐是我们家的长姐,而且我们谁都打不过她,自然就只能都乖乖听话啦。。”
“就你嘴最甜,会哄人。。”越云霓掐了一把她粉嘟嘟的小脸蛋,笑道。
“姐姐,我本来想给你炖一锅鸡汤带来的,但路途遥远,一来怕洒,二怕变味,所以我。。”
“所以你退而求其次,干脆给我带了一只活鸡来?”
“对啊,我打算现杀,还有,姐姐,我可不仅带了鸡,还带了很多药材来,都是补气血的,上次亚父走之前,给我留了方子,我就按照那上面的给你炖。”
越云霓看见了,和锦绡公主一同站在城门外的,那只不敢扑腾的肥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