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
“平江军要回去了，陈将军让我回禀越帅一声。”
“哦，总要回去的，天色也不早了。他们，吃饱了吗？”
人家都说跟着主子混，要学会察言观色，但自家大帅实在是没什么脸色可给属下们看的，有时这反倒会更让人惴惴不安。脸色可以显露喜恶、悲喜，但这些都很少能在越帅脸上显现出来。前些年还要好一些，这几年，越帅把控自己情绪的能力简直是炉火纯青，她面上似乎永远如一波春水，就连偶尔起些波澜，都是极平稳的波澜。
何木寻知道平江军是越帅心上的一块沉疴，沉疴是好不了的，也是不常痛的，但一旦病症发作，便能痛彻心扉。大帅此刻或许已经痛彻心扉，只是她的伤口长在太深的地方，谁也无法碰触，连药都撒不进去。
“这是自然，只是，大帅，您。。。要送送么？他们似乎在等您呢。”
“送了又如何，送了又送，难解难分，于他们无益。陈奇待他们很好，我没有什么可忧心的。”
“但。。”
“何木寻你小子闭嘴！平时怎么不见你话那么多？好了，我同你去看看。”曹莽一把揽过何木寻，拉着他就走。
“你的样貌与母亲更为相似，再怎么看也是，比父帅周正多了，那些叔伯们若是想要在你脸上看到父帅的旧影，怕是要失望的。”
这不像是舒生会说的话，但就是从舒生的口中说出来了。
“你说，我是不是太过无情，他们不过是想见我一面。其实，见一面又有什么难的呢？”
“越帅，这可不像你。”
“越帅？越帅啊。是啊，我还得像是个越帅。”
越云霓仿佛是要把这两个字掰碎了丢到嘴里反复咀嚼，直到嚼烂了为止。
“我的重弓呢？在这里么？”
“越帅，深更半夜的，您要重弓作甚？”李意长奇道。
“李将军可曾注意到这里有一面锣？”舒生代答道。
“舒将军说的难道是校场尽头靶子上悬着的那面铜锣？意长远远望见过，那面锣挂的这么远，是做什么用的？”
“锣，当然是用来敲的。”越云霓接过舒生差窦小豆拿过来的重弓，答道。
这么远，拿、、、拿什么敲？难不成又是。。不会吧？
火把似乎也对身后的人存有一些留恋，一步三回头，荧荧燃烧着，在远方的黑夜里，独独燃起一份挂念。
“各位前辈，随陈奇走吧，别叫越帅为难，越帅也是一片苦心。我想，她心里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要不好受。她心里盛的东西已经够多了，你们也不想她一直这样沉重下去，是不是？我们要相信越帅，既然她认为不见比见了更好，那自然是有她的道理。”
是什么道理，众人皆是心如明镜。
“越帅！保重啊！”人群中不知谁喊出了颤颤巍巍的第一声。
由这第一声带出了第二声，第三声，最后，暗夜里慢慢回荡着保重。
云霓军中有一些知晓内情的老兵，偷偷地躲在一边抹着眼泪。
越云霓已经有很多年不曾流过眼泪了，她有时在想，是不是，自己可能已经失去了流泪这项身体机能。舒生和曹莽早已吩咐下去，人群已经在左右两侧排开，中间完整的空了出来。此时，越云霓面前看得见的尽头是那面铜锣，手上是那把不常用的重弓。重弓不仅重，弓身还很长，平举之时可到越云霓的膝盖处。拿着弓箭的越云霓有着令所有人都难以挪开目光的魔力，哪怕是那个从心里对她敬而远之的李意长。
“舒将军，越帅莫不是想要射中那面铜锣吧？”李意长试探道。
“李将军以为呢？如今越帅的面前除了那面铜锣，还有什么吗？”
“那么远，看着都模模糊糊的。射的中吗？”
“射不中吗？”
舒生从未见过越云霓射不中什么。
“舒将军，越帅那张重弓，你能拉得开吗？”
“拉得开，自然拉得开。重弓虽重，但行伍出身之人若是拉不动它岂不是太废物了？不仅是我、曹莽，李将军你也能拉得开。只是，拉得开又能怎样？”
李意长不吭声了。
是啊，拉得开又能怎么样？弓箭弓箭，弓离不开箭。你拉得开又如何，最终还不是射不中。
天上满是细碎的星光，地上满是细碎的目光。
贾肆子看着远去的陈奇一行人，急道：“大帅，人要走远了！”
曹莽像一头黑熊，一巴掌劈的贾肆子头晕目眩，“你小子嚷什么嚷！别惊着越帅！”
“曹将军您瞎担心什么，我这嗓门还没您的一半大呢，哪就能惊着越帅了？再说了，咱们越帅岂是这样容易被惊着的？”
哐当一声巨响，在暗夜之中格外醒耳。
越云霓没被惊着，正在斗嘴的曹莽和贾肆子被铜锣响声惊着了，甚至忘记吵到了哪里。
铛的又一声，是第二声巨响。
平江军齐齐回头，皱纹深布的脸上，泪水像是某种无声的暗号，静悄悄地，无声地，在暗夜里划过。
保重。
这是独属于不愿同他们见面的越帅特有的告别，这是世上最昂贵的铜锣声，由全九州最卓绝的女帅射出，可以称之为神赐予的人迹。
现在，越云霓代替神，把这奇迹赠予了他们，却是为了告别。
火把终于渐行渐远。
“不是，舒将军，这、、、这这、、”李意长语无伦次道。
“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是不是？”
“因为只有她能做到，所以她才是越云霓啊。你家主子，爱的还不就是这份独一无二？”
舒生很平静，但他的眼中闪着熠熠的光，仿佛清晨的第一簇阳光洒在河面上，平静而璀璨。
“但是。。。”
李意长的话像是突然被吹灭的火把，冒着烟，像是火把在发出最后的叹息，全是无奈。
楚蕤不知何时醒了，一个人站着，像是一颗星星，闪着细碎的光。这光，也凝聚在越帅的身上。但楚小世子眼底的光，更胜于星光。
李意长全身发凉，这魔怔的神情他再熟悉不过了。不会吧？不至于这么邪性吧？不会的，李意长你想得太多了，在场的都是男子，大家都在看越帅，没有一个挪得开眼的，小世子又有什么不一样的？你不要草木皆兵，哪有两兄弟都陷进去无法自拔的道理？再说了，小世子殿下和世子殿下不一样，他从不幻想能摘下星辰，哪像他兄长，从小就总嚷嚷着要摘星星。小世子从未亲眼见过越帅射箭，这第一次见就是这样大的阵仗自然就惊艳到无法言表的地步，他这副样子，虽然也叫人担心，不过可比他的兄长要出息太多了。放心，放心，不会的，不会的。。。
李意长相信，楚蕤和楚芃不一样，楚蕤也说星星美极，但他也说过，人间之手如何摘下天界之星辰？小世子是个懒人，和世子殿下不一样。
这个女子，这个人，这位将军，这位大帅，比星辰还要难得。十几年来，楚蕤第一次读懂了自己的兄长，明白了那份爱而不得，求而不得，理解了辗转反侧、颠沛流离。百闻，不如一见。这世上有一种不公平就是那个东西就在这里，所有人都同你讲，这不可能，是人就无法做到，做到的就不是人；哪怕有人再志得意满、成竹在胸地站在那里，你的心里也只有已知结果的嘲笑。但偏偏有人，站在那里的时候，你的心里咯噔一下，你听见有个声音在说，他一定可以的。越云霓就是这种人。方才，越云霓手持弓箭无波无澜地站在那处时，楚蕤就能看到结果，尽管在早先他第一次见到这铜锣之时只把它当成是给将士们的一个难以企及的、高不可攀的一个终点，但当时，他心里知道，越云霓一定是可以做到的，别问为什么，他也不知道。
但就是在已经知道结果的前提之下，他仍然被惊艳到了，这份惊艳甚至无限接近于少年的初次心动。这个女人，太特别了。他从未见过哪个女人那样拿着兵器，他从未见过什么女人脸上有那样坚毅又淡然的表情，他从未见过什么女人身上能积聚起那样细碎的光芒，他从未见过什么女人可以成为光芒本身。
但她是越云霓。
“哟，楚小世子这就醒了？站的这样笔直，想是今晚是不会再有什么别的戏好看了，哎呀，可惜可惜。”
越云霓攥着那把重弓，走到他的面前，笑脸盈盈。
楚蕤的目光落在越云霓抓着的重弓上。
“嗯？你有兴趣？要试试么？”
“越帅莫要打趣楚蕤，我拉不开的。”
“那你看什么？”
“我不是在看它。”
“嗯？”
“越帅！除了你，还有旁人能敲响那面铜锣吗？”
“不过是一面铜锣，只要长了手，哪有敲不响的道理。”
“您明白我的意思的。”
“回楚小世子，目前为止，没有。”舒生代答道。
“各位将军也都试过了么？”
“自然，我们越帅早就想培养出一人替她去做弓箭表演了。楚小世子莫不是不信？”
“并非如此，楚蕤只是惶恐自己是否是井底之蛙而已。”
见状，舒生难得僭越道：“楚小世子知不知道‘十箭礼’？”
“‘十箭礼’？楚蕤似略有耳闻，但似乎已有百年未现于世了。据说这是最高规格的王室大婚礼制，但因为太难，极少有人能完成。”
“楚小世子若是能得了先机，率先成婚，或许能让此礼制重现于世。”
“舒将军的意思是？”
“越帅可以做到，只是，从未有人能请得动她，不过若是亲上加亲那自是另当别论。本来，这，是要用在云焰公主的身上的，您明白吗？”
楚蕤低头思忖了片刻，才道：“王室向来讲究长幼尊卑，长兄未结大礼，楚蕤怕是不能捷足先登，越王室想必也是如此。”
不知为何，他有些没有底气，看向越云霓，他一面想看越云霓一面害怕她审视的目光，但他发现越云霓根本没在看自己，她看向的是自己的身后。
楚蕤转身，他的身后站着全天下最柔软的人形生物，这个人形生物脸还是红扑扑的，只是一双清眸亮得洞明，这一瞬几乎要赶上自己的堂姐了。
“楚小世子，云绡酒后失言，请您不必当真，你我所求之人，原就毫无共通之处，只怪今夜这酒太过香甜，醉了人心。”
她本来装睡到明朝就可以的，她偏偏站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表明自己听到了一切。越家之女，果真生就一副傲骨，坚不可摧，更赛极寒之冰雪。
“楚蕤，你猜，你们两个，谁先后悔？”
越云霓的脸上满是不可捉摸的笑意。
“越帅，我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