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云曦倒是有些出乎越云霓的意料。
她笑着看向他,笑容里带着容易察觉的欣慰。越云曦此时还不能让自己与她对视,他也并不想知道答案,于是,他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尖。
“我知道陛下担心的是什么,但云霓没有你想的这般有本事。难道云绡公主的生母生前不曾同您说过,云绡公主有梦呓的习惯吗?”
“梦呓?梦呓怎么。。怎么。。难道?”
“生前?生前?我娘亲她。。”
越平川和越云绡都睁大了自己的双眼。
“云绡公主睡着的时候总会喊出一个名字,起初几次分辨不清,但若是在她入梦的时候问她,她就会口齿清晰地喊出两个字:云锦。”
越云绡的眼前重新升起了冉冉的安神香,她在那安神香的辅助下,在云霓姐姐的身旁,夜夜睡得香甜;但她偏生不知,那么重的香,也无法让满腹心思的越云霓安眠。对不起,娘亲,我还是没能守住秘密,没能守住云锦;但有一点,您说的不对,王室,并不是什么都好的。
“所以你不用疑心禹平没有办好您交托的差事,您的话,在他耳中,便是天意。禹城里的那个,面如美玉般姣好的女人,早就开不了口了。”
越云绡终于开始挣扎。
越云霓走近她,抬头看那一张破碎的脸庞,那张因为脱水而开始微微枯萎的白色芍药花一般的脸,正在悄悄失去生气。
“不过,禹平此人办事虎头蛇尾,这种人,陛下竟然敢用。我猜他是觉得赵军就快兵临城下,所以,被他杀掉的那个女人的尸体无需额外处理,到时候混在被赵军残杀的女人之中,神不知鬼不觉,谁也察觉不出什么异常。他藏好越云锦后,带着越云绡赶赴越城,他没想到我在赵军入城之前便赶到了禹城,清点禹城伤亡之事被我视为重中之重,伤亡名单更由舒生亲自统计。舒生办事向来事无巨细,试问一具异常的女尸如何能躲过他的眼睛?他发现那女人跟这城中丧命的其他百姓不一样,他们并非死在同一日,而且,整个城中,只有她一人,是死于剑下,佩剑之‘剑’,一剑穿心。”
“我手下有个叫贾肆子的,他记得自己见过的每一张人脸。那个女人死的蹊跷,他特地多看了两眼她的脸。回到越城后,他来越府看我,第一次见到了云绡公主。”
“旁人第一次见云绡,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云绡公主与我长得是如何如何的相像,但贾肆子却不同,他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越帅,云绡公主怎么长得这么像禹城里那个身份不详的死人?”
站在一旁的贾肆子重重点了几下头,他记得,确有此事。
他还记得,越帅当时听到后,怫然怒起,赏了他一耳光,大骂他,自己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他就敢咒自己像一个死人。他这才后知后觉,发现云绡公主与越帅长得也颇有些相似。她说云绡公主长得像一个死人,也就等同于是说越帅长得像一个死人。但越帅平素是最不忌讳这些的,那次她的反应那么大,贾肆子被吓着了,就没敢再多话,从此对此事只字不提。
后来,越帅单独召见了他。
越云霓命人撤去塞在两位公主嘴里的白布。
越云绡的声音打着颤,似乎是连舌头和喉咙都在哭泣,眼泪像是雨滴,一滴一滴接连落下,越云霓在越云绡的眼泪里,看到了十年前的那场大雨,她的眼前,海棠花丛后,母亲的脸正一瓣一瓣剥落,无可挽回。
“父王,究竟是不是真的?您。。您真的。。真的派人杀了娘亲吗?”
好聪明的孩子。
越平川立刻冲过去,道:“不是的,父王怎么会杀了你娘亲呢?云绡,你听父王说,再等等,父王的属下们很快就会来救我们的,你放心。你不要听越云霓在这捏造故事,她就是在挑拨你我父女二人的关系,你明白吗?”
越云绡第一次明白苦笑的滋味是什么,她心如死灰,道:“父王,我都快是个死人了,越帅她何苦还要再捏造故事骗我?”
她又去找越云霓的脸,她眼眶里满是眼泪,刚滴落就又蓄满,她总也看不清眼前这两个自己最亲的亲人,她笑道:“姐姐,这是不是你送我的临别礼物?你想让我在死之前,看清这一切,不要做个糊涂鬼,是吗?”
越云霓摇头,同样笑了一下,在越云绡的眼里,这笑容简直就同她们初次见面时越云霓对她绽放出的笑容一模一样,半是笑这亲情,半是笑这命运,满是宽容的悲悯。
“越云绡,我是想告诉你,不要学你母亲。你要知道,对王室有所期待,是会没命的。”
一旁越云焰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甜美,她对越云绡道:“云绡,你不要觉得悲凉,我们都是一样的,我们的娘亲,都是被我们的父王赐死的。你瞧,今日,你与我二人也一样被吊在这巨柱之上,命悬一线,并没有什么不同。”
唯一的不同是,接下来,便是,一人生,一人死。
“云焰姐姐,你的母亲,是。。”
可怜越云绡对此一无所知,就替越云焰姐弟披麻戴孝送走了谢如萱。
“云绡,你若是到现在还相信王后是自缢的话,可就做不得我们的妹妹了。我母后从来只会杀人,不会自杀。但我信她是自愿赴死的,因为她若是不死,父王不管拿什么同越帅谈条件,她都绝不肯亲自出兵到渠城救你云曦哥哥的。我说的对不对,姐姐?”
越云霓知道自己身后,有一道目光正灼灼地盯着自己。
她扯了扯嘴角,觉得否认毫无必要,便道:“不错。”
“为什么?”
越云曦屏着一口气,深怕自己听漏或是听错。
“因为没有必要。”
因为没有必要。对,没有必要。她反正不止他一个弟弟,谁坐上那个王位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谁的性命,在她眼中也都是一样的。可以都重要,也可以都不重要。
“好了,陛下,我们开始吧。两位公主,您要留下哪一位?”
越平川勾着脖子看向身后没有火把照耀的黑暗深处,舒生上前拱手道:“陛下,你若是在等那三位老将军的话,末将劝您,不用再等,那三位老将军,已被末将禁了足。”
“什么??舒生,你竟敢!!越云霓,你!!这是要逼宫!!!”
越云霓神色平淡的像是今晚的夜空。万里无云,除了一弯惨白的月亮,就是一片墨色的夜幕,她道:“陛下,请选一位吧!”
越平川落了泪,他抬着头,生怕自己女儿看不见自己的眼泪,他老泪纵横道:“绡儿,你不要怪父王,你也看到了,父王也是被逼无奈。父王发誓,你去后,父王一定会把锦儿寻回来的,你。。安心去吧!”
越云绡闭上了眼睛。
越平川拿出手帕擦自己的眼泪,帝王是不能落泪的,即便是落了泪,也不能让自己的眼泪一直挂在脸上。
“其实,我觉得,我们越国根本不需要有公主,一位也不需要。要不然,陛下,就让二位公主一道去了吧?黄泉路上也好有个照应,姐妹一场,既然不能同生,起码也可以同死。月坠花折,既然,越云绡做了那坠落的冷月;那么,越云焰也可以是那折落的红花,您说,是不是?”
越云霓云淡风轻地对着越平川说出了这一番冷酷至极的话,却因太过平淡,越平川顿了顿才察觉到这话中真实的杀机。
越平川捏着自己的手帕,死死捏着,仿佛捏着的不是小小一方手帕而是越云霓的筋骨。他死死盯着越云霓,满眼的杀意,越云霓看着他,知道他此时恨不得生吞了她。越云霓很痛快,她终于,将这位伪善君王的真面目给逼了出来,这个满嘴仁义道德的君王,重情重义便是他欺骗世人最厚的一层外衣,他套上这层外衣,制造天下太平、阖家欢乐的假象。
“越云霓!你是不是疯了?谢如萱的疯病是不是传染给了你?你疯了!!越云焰不能死,我已经让越云绡去死了,你还要怎样?你还不痛快吗?越云焰不能死你明不明白,她绝不能死!”
越云霓看向曹莽,曹莽会意,立刻上来控住了越平川。曹莽的力气极大,越平川在他双臂的禁锢下,根本一动也不能动。
“越云焰不能死?越云焰凭什么不能死?越云绡可以死,越云焰有什么不能死的?谁都可以死,我越云霓是这样,你越平川也是这样,哪里有谁是不能死的?你说她不能死?我今天偏要她死给你看。”
“不不不。。云焰她不能死,她若是死了,赵王一定会发疯的,那个疯子发起疯来是不管不顾的,到时候战乱四起,就算你再有惊世之才,以你一人之力,如何能抵挡?”
在越云霓看来,越平川早就是比赵王更疯的存在了。
“他能怎么疯?渠城现在,可只有我们越国的军队在驻守,我不先去寻他麻烦已经是偃旗息鼓网开一面了。就算他真疯了,陛下你又有什么可怕的,渠城有五千云霓军,五千您从越城带过来的将士,还有数万蛰伏在渠城之外的您的军队。区区赵军,不足为惧。不过,陛下,说起来,臣倒是想反问你一声,你调集了这么多人马到渠城,就没有想过,若是楚军趁虚而入,要怎么办?要知道,你这位倾国倾城的云焰公主可是由楚世子殿下亲自带出越城的,不仅如此,她好像还给了楚芃一种毒药,让他用到了赵益飞身上。您这位胳膊肘往外拐的公主,若我是你,是决计不会留下的。”
曹莽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块地图,是他亲绘的,十分精细,他在地图上标出了几个圈,道:“请陛下看看,末将有没有漏了什么?”
他什么都没有漏,那些蛰伏在城外的人马都被曹莽发现了。
越云焰的声音这才知道打颤,她道:“姐姐,你是不是在吓我?”
“我吓你?上次楚蕤的事我饶过了你,你好像真就以为我是个没脾气的了。我有没有警告过你,不要在我眼皮子底下用毒?你倒好,不仅自己用,还教旁人用,你堂堂越国的公主竟然去勾结别国的世子殿下来算计本国的大帅,留你何用?越云焰,我已经腻烦,与其养虎为患,不如一劳永逸永绝后患。杀了你,从此我便可高枕无忧。”
“姐姐!姐姐!!你听我解释!”
“我听够了!不想再听,你下去陪你母后一同去做解释去吧!!曹莽,拉开陛下,到后面去,宋阿福,把两根绳子都给我拉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