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生!越云霓疯了,你们也陪他一起疯?你们知不知道若是没了云焰,我们越国会失去什么吗?你们非要闹到一切都无法挽回的地步吗?”越平川知道自己无力阻拦,越云霓已经疯了,现在,在她眼里,谁都可以杀。
“云霓不管做什么,我和曹莽都会陪着她。她若要疯,我们便陪着她一起疯,就算是地狱,我们也会陪着她一起入。陛下,倒是您,身边还有人真正陪着吗?”
越平川去看自己的两位公主,但她们却没在看他,也不在看任何东西,她们闭上了美丽的眼眸,面容惨白,平静又暗淡,像是死后才被赐予了容颜永世不老。
“来啊,把木桩撤了,送二位公主早登极乐。”
越云霓已经是个没有感情的疯子,越平川没有一刻比此刻更坚信:谢家的骨血里一定有这种残暴的疯子基因,代代相传,害人害己。
木桩同时被撤去,越平川闭上了双眼,那一刹,他见到了他的王兄越平江,见到了他的发妻谢如萱。他们就在那条河的对岸,分明看到了他,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连厌弃和憎恨都没有,仿佛他只是一条无名的虫子,而他们连将他一脚踩死的欲望都没有。
哐、咣两声闷响,越平川从幻境中惊醒,身后出了一层薄汗。越云焰和越云绡这两只美丽的蝴蝶重新落在他眼前,她们睁开了自己美丽的双眼,含着闪闪的泪光,坐在地上不住咳嗽。
怎么回事?他看向越云霓。
越云霓看着他,像是在看一滩腐肉,她说:“上一辈的事我无法介入,但我们这一辈,我希望不再有手足相残的荒唐事发生。叔父,不管这几个弟弟妹妹是您和哪个女人生的,我都会接受,我希望您也一样。剩下来的事,我们进屋去说吧!越云曦,越云焰,越云绡,进屋吧。”
越平川还是坐在最高处,越云曦坐在他旁边,越云焰和越云绡坐在另一边,她们虽极力控制自己的呼吸声,但胸口还是难以抑制的微微起伏着,惊魂甫定。越云焰的惊惧主要来自于她姐姐那决然的杀意,在这之前,她从不相信,姐姐真会要了自己的命。而越云绡像是整个人已经被拆碎了,她破碎了,像一面碎了一地的镜子,再也照不出一张完整的人脸。越氏三兄妹站在屋中间,像是真正的主人,无惧无畏。
这间屋子里,全是越姓之人,没有外人。
“这么说,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云焰和云绡二人的性命,你弄出这么一出戏,无非也就是要让她们二人对我这个父王失望,是吗?越云霓,你怎么会有这么深重的心计,这么歹毒的心肠?”
“我要她们的性命做什么?叔父,我早说过了,手足相残的戏码我已经看够了,不想再看,更不想再去排,再去演。还有,叔父,不是我要让这两个妹妹对你失望,而是您,实实在在叫我们统统失望了。”
“所以,你只是想要告诉我和这几个孩子,你能轻而易举地要了她们的命,只要你想,是吗?”
越云霓直直盯着他,道:“不是,我是希望我的这些弟妹能在你死之前,看清他们父王的真面目,伪善面皮下的血淋淋的真面目。能冲淡永别的悲伤的或许只有真相,我心疼这些弟妹,不想让她们太过伤心。”
“这么说,你反倒是为他们好了?”
这种嘲讽越云霓压根不会在意,她只会欣然接受,她道:“最起码,我对他们做过的好事,不比叔父您少。”
越平川觉得疲惫,他道:“说吧,你步步为营,下了这么大的一盘棋,将我们骗来这渠城,究竟是要做什么?”
越云霓何尝想多与他斡旋?既然他主动问了,那是最好。
“我想要陛下拟一道诏书,即日退位,传位越云曦。”
越平川和越云曦都愣住了,越平川比越云曦先一步醒悟,他明白了,越云霓不贪图王位不错,但她也厌倦了辅佐他,她布了这么大的一盘棋,并非为了逼宫,而是要给自己换个新的君王。
一个年轻的、易于操控的新君王。
越平川觉得自己被愚弄了,比这愚弄更甚的,是越云霓竟然擅自将他踢出局,要他远离王位。这是轻视,不,是蔑视。越平川已经有十年,不曾体会过受人轻视的滋味了,对他而言,这等于是将他千刀万剐。他勃然大怒,吼道:“越云霓!这越国的王位谁来坐你说了不算,寡人不会让你得逞!我问你,你要背上这乱臣贼子的千古骂名吗?”
乱臣贼子?谁啊?越平江?越云霓?他与她父帅二人反倒还对不起他越平川了?哎呀,这可真是。。嘲讽至极啊。
越云霓咯咯笑了两声,这笑声在越平川的耳中,极尽嘲讽,她道:“千古骂名?越云霓倒是想背,但陛下,请您扪心自问,您是一位明君吗?”
越平川气结,反而强装平静,他道:“这一切,早在你从禹城赶回越城之前便安排好了,是吗?”
越云霓扭头看了一眼站在她左边的舒生,又扭头看了一眼站在她右边的曹莽,两人的眼神一样的坚定,一样的无畏,他们像十年前一样,站在越云霓身旁,给了越云霓无声又坚实的力量。
“叔父,您指的是什么?若您指的是复仇,那我告诉您,复仇之心活于我母亲身死那天。这十年来,无数个日夜,我始终不曾忘记那场大雨,那场带回了我父帅又带走了他的那场大雨,那场冲刷了鲜血却无法冲刷罪孽和真相的大雨。叔父,这十年来,午夜梦回,您可曾见过,被雨水打落,在泥水中翻滚的海棠花?您可曾见过,裹住我父帅的那块沾满了鲜血和泥水的白布?”
海棠花早已离越平川远去,越平川的眼前多年未见繁花盛开,身后却有悬崖万丈,他脚下,是苦海无边。越平川让自己走回越国朝堂,他坐回了那个又高又冰冷的王座,只有这个王座能给他慰藉,只要这个王座能让他自己接受自己的谎言,一个有关孤家寡人的谎言。
提到孤家寡人,他又找回了俯视天下的孤傲,他不再像个人,更不需要人的情感。于是他冷冷道:“越云霓,你是杀不了寡人的,你更无法逼寡人退位。”
“哦?为何?”
“就凭城外有对寡人忠心耿耿、唯命是从的三万精兵!他们与你们这些狼子野心的乱臣贼子不同,都是誓死效忠本王的死士,他们愿意,为了寡人去死!!”
越云霓开始忍不住怀疑,越平江是不是正是为了报复这样的越平川,才将他护成了一个百无一用的废物,这样一个平庸又自负的废物。
不会的,越平江没有那么弯弯绕绕的心肠,他就一根直肠子,呆呆的,若不是这样,谢如意或许还不会中意于他。
若是只看外表,年轻时候的越平川怕是要胜过越平江十倍不止,但年轻时候的谢如意恰恰是个将外表视作粪土的人,这与越云霓恰恰相反。
越云霓本来想要打个更美观的比喻,但谢如意的原话更有气味。总而言之,越平江在谢如意的眼中,从谢如意口中说出的越平江就是那么一个,相貌平平的完美丈夫。
越云霓很庆幸,自己遇上了这样的父母。
“叔父,您也不必如此动怒,这样,云霓想送您一样生辰贺礼,您先看看?”
越平川愣住了,他没想到越云霓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来嘲讽他。十年了,十年里,他过了十次生辰,越云霓没有送过一件贺礼,每次都是咧嘴笑道越帅府家徒四壁,她一贫如洗,兜比脸干净,只能张口送上两句吉祥话。事到如今,此情此景,两人针锋相对之际,她却忽然想送一件生辰贺礼给自己,还是在自己的生辰之前,是何居心?她是不是又要害自己?她还要如何害自己?
那是?那是!王兄的重弓!!
越平川不可能会认错他王兄的重弓,弓上绘着的花纹还是当年他亲自帮他王兄设计的花样,拿去给能人巧匠雕刻上去的。这张弓又长又重,除了他王兄,没人能拉得开。
这张弓,现在,被越云霓拿在手里。
越平川已经有很多年不曾见过这张重弓。
“外面天冷风大,叔父,你们就在屋内罢,云霓给您的生辰贺礼你带不走,只能现看。”
曹莽往越云霓的箭上绑了个什么东西,还点上了火。什么?这莫不是,要放信号吧?什么意思?越云霓在外面还埋伏了别的兵马?她竟然还有别的兵马?
整张重弓被拉开,像是一弯月。越云霓对着夜空,释放了这轮弯月。
巨大的红色海棠在夜空中绽放,犹如血色,缓缓升空,缓缓绽放,缓缓落下。这样巨大的信号,想必整座城的人都可以看见。
果然,红色海棠还未全部凋零,无数个小小的海棠花便纷纷在夜空中绽放,一朵一朵,一簇一簇,一春又一春,伤了越平川的眼,灰了越平川的心。
“陛下,您知道我带了五千云霓军到渠城,那么,您可知道渠城外,有多少越家军在守候?”
越云霓垂下重弓,转身,在夜色下,笑着问他。
“怪不得,你将整个越帅府都掏空了,弄得家徒四壁,除了记录在军籍中的,你还私募了?”
“不管我作何解释,在您眼中,就算是私募。但陛下您比我更清楚,越帅府的家当到底有多少,到底够不够私募兵马。好吧,是,您说的不错,外面有两万越家军,都不在越国的军籍之中,他们就分布在方才您看见的,海棠花开之处。禹城,还留有封业手握的三千兵马,我想,我应当也可以随意调配。陛下,不知,您觉得云霓手握的这些兵马可否与您一战?”
越平川知道越云霓不是虚张声势,但他手上有三万五千名将士,而越云霓说白了只有二万五千人可用,禹城的三千人马何时能到、究竟会不会任由她调配还是个问题。也就是说,他们之间,有一万人的差距。这一万人的差距难不成还敌不过与五千云霓军精锐之间的战力差距吗?他的胜算,还是大的。啊,他是不是漏掉了什么?不对不对,三位老将军已经被舒生控住了,那谁来指挥这五千人?无人指挥的话,他们肯将自己的武器对准越国的定海神针,越帅越云霓么?
“哦,对了。陛下,城外五千将士已有一半进了渠城扎营,与我们云霓军混吃混住;五千云霓军也有一半,出了渠城,与外面您带来的将士们混吃混住。我说过了,我最讨厌自相残杀的愚蠢行为,自然也不会任由我们越国将士自相残杀。陛下,您与我这样相争,伤的无非都是越国的根骨,此非明智之举,对不对?”
没用的,自己根本就没有统帅千军万军的才能,越平川知道。城外的三万五千名将士,如今也只是一盘散沙而已。一盘散沙,就是再多,又有何用?
“叔父您该后悔了吧?我早就说过,若是您把帅印重交于我,定然是会后悔的。但是您过于自负,又急于重新笼络我替您买命,这才失了策。”
“容寡人出去再放一个信号。”他这样自负的人如何能听得进去越云霓的话?
没有人会阻止一个已经穷途末路的君王,他走出门,将一朵金色的花扔上了天。然后,面无表情地等待着。
没有人回复他,夜空寂寞如也,恰似他,一个只能与孤独相随相伴的君王。越平川吐出生平最后一口不服气,仰望寂寥的夜空,终于醒悟。
王兄走后,再也没有人,愿意花费无意义的失去,来陪他胡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