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重新走进屋中,迈着虚浮的步伐,颤颤巍巍的,如同一位耄耋老人,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结局。
他先看了一眼越云曦。
越云曦到底是个聪明的孩子,他似乎已经看清楚了这一切也想明白了前因后果,是以此刻脸色虽然还透着惨白但已是泰然着的了。况且,他将是这场争斗的最后获益者,他还是越帅选中的新王。哪有人会不憧憬这王位,除了这对视这冰冷的王位为洪水猛兽的怪异父女。
越云曦想抬眼看一眼自己的父亲,越平川却不知为何慌忙挪开了目光。
越平川又看向自己的两个女儿,只有越云焰与他对视着。越云焰的眼神很平静,此时此刻依然是妩媚的,越平川看不出什么。这不奇怪,这些年来,他一直看不懂自己的这个女儿,她似乎是这世上最美丽的一件器物,无论天崩地裂、无论人事更迭,只管让自己美丽着,一直美丽着,她只管自己的美丽,不管其他。
越云绡坐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将自己哭得梨花带雨,整张小脸脏的一塌糊涂,喋喋不休地小声呼唤着几个不在她身边的人,很小声很小声,越平川知道她对这短短几个时辰内发生的一切充满了不解,无助得像是雨水中零落的海棠花瓣,可怜又凄苦。他很想护住这花瓣,但他挡不住这断不开的雨。
说白了,是他对不住这孩子。
越平川忽然间对这个多年来他极少陪伴的小女儿生出了许多怜爱来,也是因为这怜爱他忽然心觉可怖,这可怖真真实实的,透过他的毛孔直达骨髓,令他遍体生寒。
如今,这样一个小小的屋内,除了他自己,还锁着他的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的性命。而他们一家人的性命现在只握在越云霓一人手中。
这里的人,要么不会违背她的命令,要么不敢违背她的命令,要么不能违背她的命令。
越云霓卧薪尝胆十年,把一切都算了进去,算无遗策,她根本就不会让自己失败。她要比她的父亲,更加不能容忍失败的发生。而自己在这十年间,极尽人事,却依旧不能阻止越云霓变得强大,变得更强大,说白了,失败的那个人,就是他自己。
越平川明白了过来,其实,早就在他踏进渠城城门之时,他就是个输家了。不对,或许,越云霓从禹城回到越城之时,就既定了他今日的败局。又或者,正如越云霓所说,十年前,他以为自己赢了一把,但其实,他是输给了他王兄最后一次。
他王兄到死都对他十分温柔,知道他输不起,最后一场胜利,还要在十年后通过他女儿来告知自己。
禹城一事,他本以为自己做的神不知鬼不觉,不成想,时至今日,那个小小的风波越卷越大,最终,变成了一个风暴,将自己一整个卷了进去。如今,这场风暴,仍然没有停止;想必,今夜会停止了吧?
如果没有禹城一事的催生,或许一切还不会发生的这样快,或许越云霓会有更多的时间去安排自己的死,好让自己在死前能多痛苦一些,更痛苦一些,尝遍世间万般苦楚,孤苦无援,妻离子散,两手空空,最终,才配含恨而终。
既然她早就知道了真相,那么她对自己的恨意,越平川自然是可以想象,杀之也不能后快。
越平川忽然疲倦了,一旦知道自己毫无胜算,多年来积攒的疲惫和孤独如山体坍塌般倾覆而来,把他死死压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此时,他已不再是一位帝王,他忽然发现,脱离了帝王这个称号,他其实什么都不是,他似乎变回了当年那个毫无长处却心思阴暗只狡黠地将自己藏在兄长的阴影里轻松地窃取所有胜利果实的越平川。那个,徒有虚表内里空空,只有他兄长越平江才会多看他两眼的、毫不起眼的越平川。
王兄现在在哪里?在哪里?哪里也不在了吗?那他为什么还要在这里?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面对着这样一群陌生的人,还要去解决他根本解决不了的这一堆问题?太可怕了,这人世间原本就这么可怕的吗?
算了吧,这么些年,实在是也没有什么意思。
“来啊,呈上笔墨,本王要亲自拟诏,昭告天下,寡人身体抱恙,难勤于政,于即日起退位,云曦世子德才兼备可早担大任,还劳越帅多加辅佐。曦儿,越国和绡儿都交给你了,你登位之后,人和国家,你都要保护好,知道吗?”
越云曦沉默着点了点头。
诏书拟好后,越平川颤颤巍巍走向前去,他觉得一切都解决了,他已经走完了这一生;走下王座后,他想久违地,独自一人去看看月光,去见见繁花。
所有人看着他走了几步,却在门槛前站住了,他忽然间挪不动脚了,半步都不行,所有的念头和思绪在此时忽然同全身的血液一起凝结了起来。生命好像真的是可以在一瞬间停止。
他低头,努力找到了疼痛的根源,一把短刀从他的后腰插了进来。越平川回头,不可思议地看着那张脸,他当然认得那张脸,那张曾承载了他许多虚荣的足以魅惑众生的脸。现在,那张脸仍是笑着的,像是纳入了整个春天的绝色,云鬓花颜,倾国倾城。
没有人能让这美丽失色,哪怕她是她生身父亲的死亡,也不能阻止她的绽放。
“焰儿?”即使是越平川,也不愿承认,他看到的,就是真的越云焰。
“是,父王。”这样的声音,只能从真的越云焰喉中发出。
“为什么?为什么是你?”越平川双目通红,隐隐有泪。
越云焰知道他父王期待的是死在她姐姐越云霓的手中,这样,似乎就能成全他的一命换一命。她父王就是这样一个人,伪善又自私。
“因为我知道父王还有很多儿子流落在外,但云焰就只有云曦这一个亲弟弟,所以云焰要确保最后登上王位的是云曦。我唯一的亲弟弟,越云曦,而不是父王您在外面随便生的什么儿子。”
“父王我。。。父王我方才分明已经拟诏让位云曦了,你为何,为何还要。。。”
越云焰觉得很痛快,这么多年来,她心知肚明,她就是她父王最得意的一件宝物,遇人便拿出来显摆一下,其他时候,一律锁在不见天日的暗柜之中。没有感情,只为虚荣二字。小的时候,她庆幸自己还有这种价值,能为自己的母后和王弟带来实际的好处;但随着年纪的增长,她开始厌恶自己的这种价值,厌恶那些权贵看自己时的那种轻佻下流宛如看一件玩物的眼神。
她不是玩物,更不会做一件玩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