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兄弟俩可真有意思。好了,外面风凉,你快回房休息吧。听闻你自小身子骨弱,不比楚芃皮糙肉厚,还是要多多保养。你看你光长个子,如此清瘦。你说你吧,难得来我这里一趟,若是受了凉,叫我如何交代?而且我们家的人除了曹伯母就连舒生也是皮实得很,很难得有人生个病什么的,因此我可不会照料病人。难道你要让越云绡那个丫头伺候你吗?我可告诉你啊,你别看她长得软软乎乎的,下手可没轻没重的很,前些日子非要给我洗脸,这家伙给我脸擦的,通红。”
楚蕤回想了一下他白天看到的被越云绡一只手拎着的那只鸡,人生第一次与一只鸡共了情,陡然觉得自己的膀子已经痛了。
“好,那我听越帅的,不给越帅添麻烦了。”
“你是不是挑食?”越云霓忽然问道。
“啊?没有啊。”楚蕤觉得奇怪,答道。
“那你晚上怎么就吃那么点?你的碗底都比别人干净。还是说饭菜不合你的胃口?不应该啊,越云绡做饭挺香的。”
“云绡公主厨艺很好,只是今晚楚蕤与诸位相谈甚欢,时常忘了提箸。”
越云霓听明白了。楚蕤是个从小研习餐桌礼仪的富贵世子,自己底下的是一群永远吃不饱的饿狼。这群饿狼一上了桌可不管桌上还坐了谁,只管埋头吃到自己心满意足而已。而从来不需要跟人争抢饭菜的楚小世子还维持着以往的餐桌礼仪,所以等他说完话重新拿起筷子抬头一看,饭菜已经是稀稀拉拉的,所剩无几了。
当然,在这群饿狼之间,她家的草莽哥哥依旧是出类拔萃的,一想到这,她不算薄的脸皮就开始发烫。
越云霓捂着自己半边脸,道:“哎呀,丢人呐。。这群饿狼。怪我怪我,应该单给你拨出一些来的。”
楚蕤微微一笑,道:“那也不必,下次楚蕤自己下手快一点就是。”
“你也是,太大意了,就没发现这些臭小子一上了饭桌就判若两人,一个赛一个的安静吗?吃饭的时候,他们就算有话说也会强憋着,多说一句话,少吃一口粮,这是他们心口相传的道理。”
“怪不得了,他们几人都是在等上菜的间隙才开口说话。”
楚蕤站在圆月之下,温温和和的。比起楚芃,楚蕤长得更像他们的母亲,五官温和柔美带着天生的亲和力,拥有让人卸下心防的神奇力量。
她突然道:“你还是无心于王位吗?”
对于这个话题,楚蕤并不觉得诧异,他淡淡笑道:“是,楚蕤只想做一个闲散王爷,每天醉心于花草鱼虫,书画诗酒,再娶上几房娇妻美妾,生一大堆小娃娃。国之大事,王位权势,非是楚蕤平生追寻之物。”
“嗯,也好。但我劝你,若是真无意于这些,最好整个忘干净。我时常怀疑王座是用千年寒冰凿出来的,太过冰冷,太过尖利,坐在这上面的人若是不够绝情是受不住这冰冷的。你说的对,王位确实不适合你。走吧。”
“去哪里?”
“帮我把这灯和扇子搬进我房里。”
“越帅的闺房楚蕤如何能随意进入?况且,云绡公主还在安眠。”
“那丫头已经醒了,拜你所赐。”
“嗯?”
“好了,不用太过拘礼。我现在是武将,不是郡主;住的是军帐,不是闺房;你是楚蕤,不是楚芃。再说,你若是不帮我搬,我很怕一不小心把你花了那么多心思做出来的灯给摔了,多作孽啊。”
楚蕤权衡了一番。
“那劳烦越帅引路。”
“嗯,走吧。”
走到房门前,越云霓凝思片刻,道:“楚蕤,你在此稍等片刻,我让越云绡把外衣穿上。”
“好。”
越云霓进房,轻轻掩上房门,探了探蜡烛,还有热度,刚熄。走到床边,看见越云绡躺着,笑道:“还装睡?快起来罢。”
越云绡不动。
越云霓道:“你大可以继续装睡,我可告诉你,楚蕤就站在门口呢。外面风可凉,他身子弱,你准备让他等多久?”
越云绡一个骨碌从床上翻起来,道:“他。。他怎么来了?”
“我让他帮我拿点东西,你去煮碗面吧,楚蕤晚上没吃饱。不用做太多,现在时辰不早了,吃多了怕是更睡不着,还伤肠胃,你做一碗匀成两碗就行,你跟楚蕤一人一碗。”
“嗯?姐姐不吃吗?”
“我又不饿,晚上没吃饱的是你俩。你陪着吃点吧,他一个人准不好意思吃。”
“嗯,我现在就去做。”
“嗯,快把衣服和鞋子穿好。”
越云绡打开房门,果然看到了侯在门外的楚蕤和他手上捧着的灯,越云绡看了楚蕤一眼,未发一言,跑到厨房下面去了。
越云霓点上油灯和蜡烛,整间房很亮,楚蕤把灯放到桌上,坐下。
“这个时辰,喝茶怕是更不容易睡着,喝些桂花酒吧?我陪你喝一点。”
“多谢越帅。云绡公主为何跑了出去?”
“下面去了。”
“下面?这么晚了,下面干什么?”
“吃啊,能干什么。”
趁越帅找酒倒酒的间隙,楚蕤环顾了四周,不愧是越帅的房间,刀枪剑戟,软鞭九节鞭,短刀中刀重刀,软剑铁剑,长弓短弓弹弓。银白铠甲,玄黑盔甲,护心镜。然后就是一色茶叶罐,一排酒罐子,还有两个大箱子。倒是有一个梳妆台,就是太新了,只能是临时做来给云绡公主用的,这个梳妆台上倒是应有尽有,看来,越帅对这个妹妹十分疼爱。
“给你收拾出的房间还住得惯吗?”
“很好,听说是舒将军亲自安排的,自然是妥帖。墙上的那幅画听说还是出自越帅手笔?”
越云霓一口老血险些喷出,道:“什么?舒生还把我小时候的画挂上墙去了?还挂到你住的屋子里去了?这不是班门弄斧,自曝其短么?”
“越帅自谦了,楚蕤看来,越帅的画风很是独树一帜,若是能研习至今,自是远超楚蕤的。”
“我天赋不如你,就是小时候作为贵族子弟跟着修习过一段时间罢了。后来我专攻武艺,那些自然早早就荒废了。”
“当初越帅箭艺独冠九州之时我还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娃娃,转眼间越帅已经做了五年大帅,而我,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闲散世子。”
“你才不是什么都不懂,你只是不想懂罢了,不想懂没什么不好的,懂的越多,要操心的也越多。嗳,我的桂花酒怎么样?”
“香。”
“哟,看来是面下好了,楚小世子帮忙开一下房门吧?”
“嗯?越帅怎么知道?”
“我听到她的脚步声了,脚步跟小鸡踱步似的,又急又密。”
楚蕤半信半疑去开房门,刚打开,就看见越云绡果真端着一个漆盘,上面有两碗浅浅的面,楚蕤连忙上前接过。
屋子里,楚蕤和越云绡对坐着,谁也不说话,越云霓道:“都愣着干什么?吃面啊。快趁热吃,我陪你们喝点酒。”
楚蕤是真有些饿了,也不再客套,拿起筷子就吃,越云绡见他动筷,也端起了自己的碗。
“云绡公主下的面真香,楚蕤此番真是有口福。”
“嗯,合楚小世子的口味便好。”
“越帅不吃吗?”
“嗯,我不饿,我夜里不能吃东西,不然肠胃受不住,你们俩吃。越云绡,待会你把那个青色纸筒里的安神香拿给楚小世子。”
“安神香?”
“嗯,我亚父亲自调配的,我这边有好几盒,青色的药效浅些,不过给你用来清心安神足够了,拿回屋点上即可得一夜安眠。”
“越帅的亚父?是那位鼎鼎有名的秦神医么?”
“正是。”
“那自是难得的,多谢越帅。”
“不必。对了,你难得来越城一趟,明儿我带你出去转转吧。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我想去云霓军练兵的校场看看,方便么?”
“没什么不方便的,今夜点上安神香睡个好觉,明早我带你过去。”
楚蕤在异国他乡的明朗月光下吃了香喷喷的半碗面,莫名地,觉得自己除了胃,心上的一块不知名的地方也忽然被填满了。这感觉很奇妙,就仿佛若不是忽然被填满,他都不知道心上有这样一块残缺。他一直以为自己已经拥有了一切,所以才无欲无求。越帅的桂花酒很香,云绡公主下的面很香,就连月光下的枝干光秃秃的合欢树似乎都散发出了奇异的香味。到底是为什么?海棠本无香的啊。
每个夜晚对于习惯把心事深埋心底的人来说都是难得的,在越帅府中入睡的这个夜晚对楚蕤来说尤其难得,因为那一晚空中漂浮着并不存在的香气。这香气在很多很多年以后,还能在夜深人静之时,忽的在楚蕤的鼻侧旋起。
夜间幽游香,恍是故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