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云曦脸上的惊愕、不解、委屈溢于言表。他像只被淋湿的猫，从水里钻出来的时候显得无辜又可怜，茫然地选择可以依附的，需要躲避的，仓皇又无助。
越云霓只看了一眼，便觉好笑至极，挪过了脸。他们家若还有无辜之人，那么，这世间还有不可原谅之人么？
“姐姐。。”
越云霓以为他在呼唤越云焰，不予理睬。
“姐姐。。云霓姐姐。。。”声音很低，像小孩子在哼哼。
越云霓怒火中烧，道：“你在叫谁？叫我么？越云曦。”
“是，姐姐。。”
直到现在，还能在她面前保持着自己的低姿态，简直比他这位心思机巧的姐姐还要能装，表里不一。
“谁准你叫我姐姐的？”一向平和的越云霓难得显出明显的恼怒。
“我。。”
“更不准你叫我云霓姐姐！”
“云霓姐姐，我！”
越云霓啪的一把抓住了越云曦的脖颈，封业想去阻拦，被舒生暗地里一把攥住。
“如今配得上世子殿下叫一声‘姐姐’的，只有你这位做公主的姐姐，而唤我云霓姐姐的可以是任何一个人，只不能是殿下您。往后，请世子殿下称本帅一声‘越帅’，多谢。”
越云霓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是坚定的，嘴角是无情的，越云曦看在了眼里，只能默默垂下了眼示意自己明白了。
“是云曦的不对，越帅。”
越云霓很久没有这样从心底里涌出一阵莫名的烦躁了，她捏着越云曦的脸，多年后第一次细细端详这张脸。上一次仔细看过这张脸的时候她几岁？她已经记不得了，也不想记得。自上次越云曦进天牢之中探望她已有数月之久，再次见面，形势大变，她与他，终于易地而处。越云霓发现，这臭小子竟然又长高了，如今他站在这里，就算同舒生相比，也差不了许多了吧？
“封业说赵将军困住你的这些日子还将你养胖了些，这叫养胖了些？你素日里究竟是有多清瘦？”
越云霓捏着他的脸，左右打量，像是在挑剔一匹布料。
“越帅，我们上次在越城，分明是见过的。”
“哦？是吗？我不记得了。你也知道，在越城的时候，我流了太多血，因此发生的很多事，见过的许多人都不大记得了。又终日浑浑噩噩，噩梦缠身，很多时候，我都以为看见的不过是我恍惚之下的南柯一梦而已。”
“那看来是云曦给越帅送过去的酒越帅早就喝完了，要不然，说不定越帅多少还能记得一些。”
这倒是实话，不过越云霓不想承认。
“什么酒？我们府上许久不饮酒了，我亚父只准我喝药。”
“哦，也是，越帅的身体重要。既是受伤，酒自然还是少饮为妙。云曦若真是发了福，想必是饮了赵将军亲酿的桂花酒的缘故。赵将军酿的桂花酒很好喝，云曦还特地与他探讨了一番，已经有了些心得，下次一定酿几坛送给越帅。”
“下次？越云曦，不会有下次了。”
越云霓说这话的本意是不会再喝越云曦亲酿的酒，而身陷囹圄又刚刚亲眼见到自己的姐姐被劈晕的越云曦只将此理解为越云霓不打算再给他酿酒的机会。
越云曦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接受了现实，这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他知道越云霓来渠城只是为了从赵军手中将他接手而不是真正地想要救他。
“越帅，你要杀了我？”
“我不喜欢杀自己的同胞手足，你放心，殿下。此番，臣非但不是来杀殿下的，还给殿下带来了一份大礼。”
越云曦哪敢指望他这位云霓姐姐能送他什么大礼？从小到大，他只是常常期望这位姐姐不要哪一天心气儿不顺想起来要翻旧账送他上西天而已。
“怎么不说话了？刚才小嘴不还叨叨叨的吗？不问问末将要送殿下什么大礼？”
越云曦的下巴看上去尖尖的，倒还团着些肉，捏着感觉十分软乎，越云霓捏着觉得好玩，索性不撒手了。越云曦的下巴被越云霓捏面团似的捏着，他又不敢动，又不能低头，只能像是个没牙的老太太一样瘪了瘪嘴，道：“不问，不想知道。”
越云霓对着越云曦还真是很难一直保持发怒的状态，这孩子怎么就像是一棵年岁尚小但已经花开满枝的桂花树，不急不慢的，散发着清清淡淡的香气，又清淡又安稳。还很奇怪的不喜欢刨根问底。这种人，是不是反倒能做个好点的君王？
越云霓终于笑了，越云曦还隐约看到了她几颗洁白的牙齿，她道：“好了，你的小性子就使到今天为止。”
越云曦的下巴得以从越云霓铁箍一样的手中解放了出来，两人终于平等地站着，中间间隔着一层可有可无的牢笼。
“越云曦，你听着。”越云霓的语气很严肃，神情很平淡。
“是，越帅。”
“我不要你的命，但我选择了你。你要知道，单单这件事，也是很要命的。”
“越帅，你选择了我？这是什么意思？”
越云曦明明已经身处于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自己却好似茫然不知，只等着命运将他推出这漩涡，或是，将他溺毙于深水之中。越云霓对他并无半分怜悯，所有人在命运面前，都是可悲可悯的，一个终将成为君王的人更是如此。
“这是什么意思？这可大有意思，你很快就会知道的，不急在这一时。对了，看好你姐姐，等她醒来后，替我传一句话：若是，她再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用毒，我就把她身上所有的毒都找出来，喂她吃下！”
“越帅，您。。这就要走了？”封业畏畏缩缩道。
越云霓最见不得他这副没出息的畏缩模样，上去啪的就是一巴掌，甩在了封业的脸上，惊得越云曦小脸一白。
“越帅就是偏心呐。。怎么到了小叶子这，一巴掌呼的就跟打蚊子似的呢？方才在城楼之上打赵大将军的那巴掌可是响亮的很呐，两军之中莫有不闻的。啧啧，你看看，对待自己人就是不一样，绝不肯下狠手。”舒生完完全全还是一副看戏的口吻。
“要俺老莽说，小叶子你这次也太丢人了些，输一场仗倒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胜败乃兵家常事，只不过，从没有听过打仗把世子殿下给打丢了的，你这可怨不得你云霓姐姐生你的气啊。。俺老莽都想给你一巴掌。”
越云曦小脸一红，什么？封业这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便宜兄弟都可以喊她云霓姐姐，自己喊一声就要打要杀的，凭什么？？好偏心。
“大莽，你这可就不对了哈，这也不能全怪小叶子，世子殿下陪着小叶子去打仗无非是为了给我军造些声势。这哪成想适得其反，竟将这声势造到了赵军军营之中？”
“嗳？舒生你这话说的可不厚道了啊，俺就问你，有几个世子殿下，当然，除了楚芃那个成日里就喜欢在战场上蹦跶的，愿意随军出征？一个个都是惜命的不得了，我们世子殿下从小养尊处到大，用的什么都是独一份的，连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此番却愿意为了封业冒这么大的风险，这就颇为难得了。你不能再说他的不是，这对世子殿下可不公平。”
“不管造不造势，造多大的势，不管带不带世子殿下，看不看得住世子殿下，封业遇到赵益飞，都是一个输。将帅若是输了，君王还怎么能赢？”
越云霓此言一出，众人皆沉默。
“本帅方才打了你一巴掌，早些时候我在城楼之上也打了赵益飞一巴掌，这样一来，你可以看成是自己打了赵益飞那个男狐媚子一巴掌。这件事，就这么过去吧！”
越帅的逻辑还是一如既往的让人匪夷所思。
封业十分诧异，道：“越帅，您不怪我吗？”
“怪你什么？怪你没有打赢赵益飞吗？还是怪你没能保护好越云曦？这两件事，都可以怪你，但也确确实实都怪不到你。渠城一事，赵王早有预谋，否则他不会派出赵益飞这个杀器。这一次的事只是叫你遇上了而已，若换成是陈奇，换成是何茯苓，哪怕是谢蚨，结果也不会有何不同。封业，你是怕我怪你吗？还是，其实你不过是不想面对这一次的失败？”
越云霓轻轻抚上封业被打的那半边脸，道：“封业，我对你是寄予厚望的，我打你这一巴掌，不是责罚你，而是为了警醒你。知耻而后勇，大丈夫能屈能伸，这些道理你从小便知道，你父亲更是同你讲过多次。但若不是真的遇到，并不能真正的明白。如今，你遇到了。明日，不要再让我见到你这张畏畏缩缩的脸，我看惯了你意气风发一往无前的欠揍模样，看不得你如今这副丧家之犬的样子。你好好想想，若还是过不了这一道坎，那你就滚回禹城娶妻生子，毕生都将自己藏在那座城里；若是想开了，往后，你便是殿下最信任的大将军，前途不可限量。滚回去好好想想吧，我还有别的事要安排，你别杵在这里碍我的眼。”
封业迷迷糊糊的走了。
“行了，世子殿下歇着吧，微臣就在上面护着您。”
越云曦其实有很多话还没有问出口，比如封业是不是早在越城之时就被越帅有意选中驻守禹城乃至于参与此次渠城之危的？比如云焰公主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参与进来的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比如，，越帅为什么会选择自己？
但。。她说会在上面护着自己，那就好，她还没有放弃自己。越云曦知道自己的心此刻要比一条不见天日的暗河还要平静。
“我本来以为你会让封业去送信，没想到你却三言两语将他忽悠过去迷迷糊糊的又打发走了。”舒生道。
“他现在这副失魂落魄又一脸输不起的模样，我还能指派他做些什么事情？啊，对了，草莽哥哥。”
“啊？咋啦？”
“你今天晚上拎几坛子烈酒去同封业说说话，把这小子灌醉好让他睡个好觉，他那个眼圈黑的，跟乌鸡眼似的，怕是熬了几夜。”
“没问题！若论喝酒，两个这小子也不是俺大莽的对手。”曹莽拍拍胸脯，应承了下来。
“那。。你准备派谁回越城报信？”
“谁都不派，今夜过后，我们那位坐在高高的王位之上的君王自然将知晓一切。到那时，他坐着的那个宝座会变得越来越冰冷，冷到他根本坐不住。”
“云霓。。”
“兄长，我们今夜也喝一杯吧，赵益飞给我留了一坛桂花酒，他说我一定会喜欢，因为那里面都是过去的味道。我问他过去是什么味道，他说就是回不去的味道，我是真的很好奇，那究竟会是什么味道，跟我记忆里的是不是同一种味道。”
“那火霓卫？”
“兄长，火霓卫是属蝙蝠的，一旦出动，必须吸到血才行。今夜，赵城注定要迎接一场死亡。”
舒生轻轻合上眼，道：“我明白了，你要用死亡去预示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