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仁的脸上早就长满了深深浅浅的皱纹。自越云霓封帅之后,他额头和眉间的皱纹就一日深似一日,终有一天,变成了沟壑。
秦仁此时黑着因日晒雨淋而变得黑黢黢的脸,在越云霓眼里活像是块皲裂了的黑土地。越云霓死命抿着嘴角,不让自己流露出笑意。
见他不说话,越云霓再一次赔笑道:“父亲,您要回来,怎么不先给云霓传书一封?云霓好派人去接您,好过您一路奔波,舟车劳顿的。”
多年来,越云霓在与秦仁的周旋之后掌握出了一套法则,其中有一条便是不要问‘亚父,您怎么回来了?’,这种问法背后的问题起码能让秦仁将她两军,是‘是,我是亚父,不是大帅您的生父,左右不该管从来都是管着旁人的兵马大元帅。’和‘是,我不该回来,或者说,老夫该晚点回来,这样一不会碍越帅您的眼二不会耽误越帅您的大事,是不是?’
果然,秦仁面色稍缓,却仍冷言道:“老夫凡夫俗子一个,肉体凡胎,如何能生出有一副钢筋铁骨的元帅出来?”
这老家伙是在怪她拿自己的身体在越王面前闹了那么一出,为人父母者,自然是最关切儿女的身体的,越云霓心里明白得很。
“父亲,您何出此言呐?您这可太叫云霓难受了,怎么就不认我这女儿了呢?”
“那也是大帅先叫为人父亲的心里难受,老夫这心啊,早就被割的一片一片,七零八落,我的痛,越帅又能懂几分?”
秦仁眼中闪烁着倔强的泪花,越云霓为之动容,不敢多言。
越云绡和夏小满站在原地,呆若木鸡。也难怪,任何人看到越云霓在秦仁面前表现出的卑微和退让都要惶惑不已,越云霓在他们眼中,似乎是在任何时候,任何人面前都是强势、坚硬、果敢和不可妥协的。
但任何人,在家人面前,都可以是柔软的,不是吗?
“父亲,女儿知道此乃下下之策。只是禹城之事,确实事发突然,女儿无暇运筹帷幄以求万全之策,那是一座城的百姓啊,若易地而处,父亲您能置之不顾吗?”
越云绡在这里,越云霓也只能说这些先稳住自己亚父的心绪。好在秦仁只是嘴不饶人,大是大非比谁都看得清,此番闹腾一下也只是心里实在堵得慌,除了越云霓,他不晓得要冲谁发脾气。他也知,禹城一事并不简单,牵连之广远远胜过民间传言。虽然心疼,不过事情也已发生,且未造成难以转圜的恶果。也罢,一回生,二回熟,越氏这一门,出了这么一个越云霓,也该他有担不完的惊,受不完的怕。
“战场上和朝堂上的事,老夫都不懂,你不用同我白费口舌,越云霓,我只问你一句,往后,你还会不会再自讨苦吃?”
越云霓嘻嘻笑,道:“这世上哪还有什么能让我自讨苦吃的人和事?父亲您又不是不知道,这几年来,我多惜命,宁愿让别人掉脑袋也不愿让自己掉一根头发。这不,陛下这次虽然罚了我,却也赏了我好几根千年老参,我这些日子,连煮粥也要切几片放进锅里去的。”
提起越王,秦仁眉头皱了皱,看了一眼越云绡,他在家的这几日,越云绡对他以礼相待,也跟着越云霓的辈分叫他亚父,且这女娃子乖甜可爱,很难让人迁怒于她。秦仁是个面硬心软之人,如今,越云绡叫他,他也低低嗯一声。
“你光吃参有什么用?又不是什么灵丹妙药,进屋,我给你看看,紧要的是你的肩伤。你们三个男子就在此处,不要跟着,绡儿你进来。”
越云绡忙跑过来,甜甜道:“好的,亚父。”
越云绡老听他们说肩伤肩伤,真以为越云霓的肩上有碗口一般大的伤疤,她还困惑不已,心想姐姐的肩分明没有那么宽呀,在这样的肩上伤疤究竟要怎样长成碗口一般大呢?今日,她亲见,才知,所谓的肩伤根本就不是只伤在肩膀上,而是一个起于肩膀延伸至手肘处的一条长长的伤痕,这种伤痕出现在女子身上,不仅稀奇更是残忍。越云绡没有受过什么皮肉之苦,所以她更能看出来姐姐肩上的伤很重,虽然愈合了,但旧伤复发,皮肉透着深红,而胳膊上延伸的那条长长的伤疤则恢复成了较接近于肤色的浅色。从这天起,越云绡看向越云霓的眼神中,多了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东西。
越云霓的愈合能力的确是先天的优于他人,越云霓小的时候,秦仁还以为只是因为小孩子的愈合能力天生优越,但越云霓成年之后,愈合能力却只增不减,连秦仁也只能是赞叹不已。但愈合归愈合,内里的伤害是难以修补的。这一点,秦仁和越云霓二人都心知肚明,只是怕对方担忧,彼此都选择闭口不提。
秦仁放下越云霓的手臂,叹了一声,道:“补吧,流了那么多血,除了补还有什么法子?药补,食补,我会留家一月,给你端什么,你就喝什么,明白吗?”
越云霓忙点头道明白。
“行了,你去忙吧,我回屋写方子。”
恭送亚父回屋后,越云霓迈着轻快的得意小步伐冲回了院子,舒生和曹莽忙凑过去问:“哄好亚父了?”
“是,这回,可把这老头气坏了。”
舒生道:“也难怪,你这事早就传的人尽皆知,坊间还总喜欢添姿润色,传到亚父耳中更是了不得。亚父这两年老了,听不得这些话,骂我们几句就受着吧。”
越云霓心想亚父还不是从来只骂她一人?
“嗯嗯,可不是,亚父赶回来那天,老脸煞白,嘴唇发干,身上脏兮兮的,我险些以为是老乞丐上门了。不过他开口就问‘越云霓在哪?’,我告诉他后,他舒了好长的一口气,倚在门框上,一看就是吓得不轻。”
“哎,越云绡,你这小姑娘家家的,怎么也不知道害臊的?这是我的亚父,我都没怎么喊呢,你在这一口一个亚父亚父的叫的倒是挺欢。”
“哎,姐姐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姐姐的亚父自然也是云绡的亚父。”
“你这纯粹是诡辩之词,我的亚父是我的亚父,与你何干?”
说话之前,家里的猫狗听闻了动静,纷纷凑了上来。阿汪机敏,先小咪一步冲到了越云霓怀里,越云霓摸着软乎乎的猫毛,心间柔软了许多。
小咪没能赶在第一时间里向归来的越云霓表忠心,越云绡弯腰一把抱起小咪,狡黠一笑,道:“我知道,姐姐这是喝醋了。那有什么的,我听话,姐姐不听话呀。而且我还会做饭给亚父吃,姐姐你嘛,亚父说了,这辈子是指望不上你做饭的,不过每次都能被你给气饱。”
“哎呀,你们看看这丫头,比猴还精,竟然学会了亚父的那股子腔调;我看啊,若是让这丫头在我府上再多住上几日,亚父眼中从此就没我了。好在锦绡公主加封大典在即,我明日就进宫禀明陛下,让他早些将你接进宫。我这小庙呀,就别装锦绡公主您这尊大佛了。”
闻言,越云绡立刻贴到越云霓身上,撒娇道:“哎呀,别嘛,姐姐,你再忍上几日。这个月的一千金,父王还没送来呢不是,就等你回府亲自收下。父王说了,给姐姐的钱谁都不能代领,就连云绡也不行。。”
这只小狐狸!
“啊哈哈,云绡这是把云霓的死穴都摸了个遍,哈哈哈!”曹莽笑得前俯后仰。
越云霓睨了曹莽一眼,复道:“你不早些进宫黏着你那亲姐姐,同我在这里扯些什么西瓜皮?”
“哎呀,那我还是最喜欢云霓姐姐嘛。”
“下次你如果能当着你云焰姐姐的面亲口说你最喜欢的是云霓姐姐,那我才能信你,不仅如此,以后帅府随便你进出,权当你锦绡公主的客栈了,行不?”
越云绡当下就怂了,道:“那。。我跟云焰姐姐都最喜欢云霓姐姐了。”
越云霓忙摆手,道:“嗳~~你胡说你的,可不要扯上旁人。”
越云绡对于越云霓和越云焰二人间的过往一直心存好奇,这好奇的出发点在于这两人在自己面前对于对方所表现出来的截然相反的态度。越云霓一直是保留的,没有说越云焰好,也没有说越云焰不好,只是隐隐透露出这两位姐姐的关系不是那么好而已;反观越云焰,这位姐姐受了太多上天的眷顾,美丽得体、聪慧过人,但每每提起云霓姐姐,越云绡都能在她的脸上看到与自己类似的神色,是崇拜和依赖,还隐约有些不甘。大家都说自己与云霓姐姐有七八分相似,她自己也觉得起码有五六分,缺的的那几分全是在眼睛上;而云焰姐姐同云霓姐姐仅有的那两三分相似恰巧就在眼睛上。两人的眉眼都是上扬的,只是一人是丹凤眼,透露着凌厉和聪慧;一人是狐狸眼,展露的是魅惑和精明。
越云绡终于忍不住了,她觉得此时或许是个好时机,她问道:“云霓姐姐,你同云焰姐姐从前究竟发生过什么?”
越云霓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这个问题,眼神有一晃而过的忧伤,快得几乎让人捕捉不到,越云霓淡淡道:“你真想知道?”
越云绡郑重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