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生打开了挂在他房门上的小小铜锁。
三位老将军眼睛瞪得很大,虽仍是正襟危坐,但显然面色惨白,想必是一夜不曾合眼。
舒生行了一个军礼,淡淡道:“三位将军,越帅有请,昨夜,陛下龙驭宾天,传位于云曦世子。越帅说,按礼制,她应当带着所有武将,率先跪拜新王以示拥戴,此后一切事宜,自有新王陛下定夺。”
三位老将军知道,这一次,以项上人头为赌注的赌局,他们赌赢了。
越云曦站在渠城城楼之上,深吸了一口湿冷的空气,看着跪拜在城楼之下的乌泱泱的几万将士,平生第一次感到沉重。
越云霓带着她手下的将军们齐齐换上了大战时才会穿着的铠甲,以示对新王的拥戴,这是武将们死表忠心的最高礼仪。
越云霓的银白铠甲在越云曦的眼中闪着冷冽的白光。
昨夜
“我要同越帅单独说了几句话,你们先退下。”
人群很快退下,就连越云焰,也是未发一言,退了下去,这或许就是做帝王的好处,这便是臣服的力量。
“我还以为,你同我之间,已经无话可说了。”越云焰前脚刚走,越云霓就一屁股坐到了她铺满了狐裘的宽椅上。她优哉游哉,仿佛已将一夜之间发生的种种抛诸脑后。
“姐姐,这些年来,明明是你不愿意同我说话,连看我一眼都不愿意。”
“陛下,您又说这样的话,恕臣实在是不知您究竟有什么好看的?”
“我不好看吗?”越云曦心里很是失落,失落着失落着却冷不丁冒出了这么一句话来。
越云霓很少有真正觉得尴尬不知如何回话的时候,但再怎么如坐针毡,陛下问话,做臣子的不能不回啊。
“我看不出好不好看。”最后越云霓也是回了那么句没头没脑的话。
“姐姐,若是我真的命丧赵军之手呢?”
先问了一句无足轻重的话,又问了一句举足轻重的话,这年轻的君王究竟是没有心机还是太有心机?
“你什么意思?”
“若我是赵军首领,一定会觉得杀了我比劫持我更加有利。”
“那三座城池,你父王他还没说一定不给。”
“赵王与我父王相交多年,不可能还抱有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
“我不是来了吗?”
越云曦的神色变得很严肃,他道:“若我是他,知道你要来,一定会命赵益飞杀了我。”
“但你不是赵王。”
“那位赵益飞,赵将军,究竟是什么人?”
“陛下来问我?”
“我听说,他是那位在禹城城下,被你一箭射死的赵王侄子赵辰的心腹。不仅如此,他本不姓赵,他是被赐赵姓的,因为他幼时是赵辰养在府上的娈童。”
“陛下也对各国王室秘辛感兴趣?”越云霓笑道。
“我更感兴趣的是,在成为赵辰的玩物之前,他叫什么。”
“陛下若是感兴趣,可以派人去查。”
“问越帅不是更快些吗?”
闻言,越云霓终于不再微笑,她觑着眼看越云曦。
越云霓来到渠城的前一夜里,赵益飞似乎是喝多了,他带着满身香甜的酒气来到了越云曦的牢笼之中,解开了覆在越云曦眼上的那块黑布。
“云曦殿下,益飞来同您告别。”
布条被解开,空明之下,越云曦眼前出现的是一张阴柔至极的美丽脸庞。
“赵将军,今夜,你为何会让我看见你的脸?怎么?我终于要死了么?”
赵益飞一笑,道:“殿下,您不会死的。我让您看我一眼,是因为我知道,这便是我这张脸在您这的最后一眼了,末将不知为何,就是想让您看上这张脸最后一眼。”
“嗯,若真是最后一眼,不看还真是很可惜。赵将军究竟是跟谁在一起喝的酒?喝了这么多,好大的酒气。”
“一个,云曦殿下您很不喜欢的人。”
赵益飞说这话时尾音和眼角都是上扬的,魅惑极了,越云曦有一瞬间的恍惚,打了个激灵。
“啊?”
“哈哈,殿下真有趣。回殿下的话,我方才是同楚世子一起喝的酒。”
“楚芃?”
“正是。”
“哼。。他找你喝酒做什么?是不是在垂涎赵将军的美色?”
“殿下说笑了,我又不是女子。”
“哼,他会在乎吗?”
再不高明的无意试探,有意之人也会主动上钩。
“我给殿下也带了壶酒来,殿下不是很喜欢我酿的桂花酒吗?”
“嗯,多谢,不过,赵将军还是不要多饮了吧。”
“好。”
到最后,几杯桂花酒下肚后,越云曦又拉着赵益飞喝了两杯。
酒拉近了两人的距离,越云曦半醉半醒之间听见赵益飞一个人迷迷糊糊地在说话,似乎是在同他说话,但细看之间,分明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姐姐,不,你的云霓姐姐,是我见过这世间心最软的人。你没遇过,但应当见过,所谓的强者似乎都有着一颗坚硬无比的心,他们冷硬、无情,掌控自己也掌控着别人,但你的云霓姐姐,是个例外。”
赵益飞打了个香香的酒嗝,继续道:“我母亲临终前,对我说,儿子,事到如今,你我母子二人,别无出路,但求菩萨保佑。我所见到的菩萨果真是怜悯众生的慈善模样,只是嘴角没有施恩者高高在上的虚假笑容。你听过眼含秋水这个词吧?眼含秋水是在传情,你云霓姐姐眼里含着的是春天刚刚化开的冻水,很凉,却给了我满满的、活下去的希望。”
“你是她救下的人?”
“我是她救下的人。”
“赵益飞,你错了,你不该同我讲这么多。”
“赵益飞?我不叫这个名字。”
赵益飞眼神迷离着,很悲伤的样子,他四下环顾,最后只看到了越云曦的脸,他的叹息声很轻:“但我也不叫那个名字了。”
越云曦不知道说些什么,他眼前这个人的悲伤在翻江倒海,他不知道要如何平复,更不能置之不理,于是他说了一句很莫名其妙的话:“怪不得她会救下你,越帅一向喜欢阴柔至极的美少年,赵将军您就美到极致了。”
赵益飞被越云曦逗笑了,他眼睛亮晶晶的,笑道:“当初,如果没有那些事,我可能真的会入赘你们越氏,可惜,造化弄人。”
当时,越云曦酒气上头,他只模糊看到,赵益飞的眼睛亮闪闪的,却没能听清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二日,等他再睁开眼,赵益飞早不知所踪,但听说,越云霓来到了城前。
“越帅,你还没想好要如何敷衍我吗?”
“陛下,有些话你觉得是敷衍,但其实是于心不忍的谎话。赵益飞的身份也与一段往事有关,若陛下有兴趣,日后可以查上一查。陛下说的不错,赵益飞本不姓赵,他本姓是:宣。”
渠城城楼之上,越云曦发布了他作为越王的第一道诏令,越云曦的声音微微沙哑但坚定异常,道:“渠城守将已死,暂无合适人选接替,渠城为三国之要塞,重中之重,不容有失,现本王命越帅暂代值守,三年为期。云霓军与越帅一心同体,可一同驻守渠城,一应粮饷俸禄照旧。没有本王的旨意,越云霓同云霓军不得擅自离开渠城。”
五千云霓军在越云霓的带领下跪领君命。
渠城城门大开,越云曦要带着先王的遗体和两位公主殿下回到越城,去处理所有的善后事宜。
他的事情很多,他的时间很少,他需要在这极少的时间内去完成这许多的事情,来向所有人证明,他是有能力坐上这王位的。
越云霓带着她两位兄长前来送行。
“两位公主今日与我一同回宫,本王会给予同样的礼遇,云绡公主的性命也请越帅放心,我自会保护周全,不容有失。”
“陛下一诺千金,云霓自是深信不疑,有劳陛下费心了。”
“无事,云绡也是我的亲妹妹,这本来就是做兄长的分内事。”
渠城常年湿冷,空气很是潮湿,越云曦深吸了一口,整个胸腔震痛苏醒,他问道:“只是越帅,越云锦当真已经死了吗?”
越云霓知道,越云曦已经问过越云焰,知道越云锦早就不在她的手上。
“是,世上已无越云锦。”
你在说谎,因为你还是不信我,因为你是越云霓。
“三年之期,越帅勿忘。”
“末将自是牢记在心。”
若是三年之后的封业听到了这句话肯定恨不能冲上来敲越帅的脑袋,因为事实证明,越帅不仅没有牢记在心,甚至根本就没放在心上,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但可惜的是三年之后的封业依旧不是越云霓的对手,所以他除了自认倒霉别无他法,根本没机会敲到越帅的脑袋,恐怕这辈子都敲不到。
至此,禹城之波终于尘埃落定。
十年积聚的疲倦化作繁星点点,挂上了天际。越云霓坐在窗边,与漫天星辰共饮一坛桂花酒。夜色中,一道修长的身影好似从天幕上落下,静静地走到了越云霓的身后。
“你回来了,乾浅。”
她口中吐出的这个名字,满身酒气,像是醉得酣畅淋漓,大梦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