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平川吐出了一口血，越云绡扑上前去，看着她濒死的父王，泪流满面。
“父王，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为什么？为什么两位姐姐都非要您死？您又为什么非要娘亲死？云锦呢？你答应过娘亲的，一定会护好锦儿，那锦儿现在到底在哪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父王啊。。父王。究竟怎么了。。怎么了啊。。真的。。呜呜呜。。真的无可挽回了吗？”
越平川此时已经说不出什么话来了，有什么东西哽在他的喉间，不让他说话，不允许他再有任何辩解。他想说：‘绡儿，是父王对不起你，父王虽有很多孩子，但活下来的很少，能在自己身边长大的更只有云曦和云焰。其实父王并不知道怎样去做好父亲。要怎么跟你说呢？说了你要对父王失望的吧？父王没能做好一个父亲，却也没能做成一个过得去的君王。这一切，真的是无可挽回的。为什么要杀了你的娘亲？因为我这一生，都不敢再去相信一个女人了。我相信，她死了，你们才能活。’
但这些话只有越平川自己听得到，他的嘴里除了血什么也没有，他半个字符都发不出来。
“云绡，你不必再问父王了，父王定然是不会知晓的，你不如去问问你这两位里应外合的好姐姐，有没有饶过你兄弟的性命。”越云曦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冷冷道。
这个稚嫩的白面少年，成长的速度飞快，他已经开始让自己变得冰冷。
越云绡脑袋空空，濒死一般，她下意识地看向越云霓，越云霓的神色她永远都看不懂。她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看上去很可怜，越云霓于心不忍，于是决定回答这个她本无需多答的问题。
她听见越云霓说：“他若是活着，那死掉的就会是你。你明白吗？越云绡。”
万籁俱寂。
她似乎能懂，她似乎根本不想懂，越云绡面如死灰，她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在一夜之间让自己接受所有的血亲统统离世的事实。除了父王，她甚至都见不到他们最后一面，怎么死的，竟然只能从他人口中得知。
最最让她绝望的是，她无法将死亡的愤怒转嫁到旁人身上而只能独自消化这悲伤。因为父亲杀了母亲，姐姐杀了弟弟，而父亲，也将死于这两位姐姐之手。
她怎么恨？她如何恨？她怎么报仇？她向谁复仇？
越云绡那张原本像是一团白棉花的脸，如今因为被太多水浸湿而显得皱皱巴巴的，脸上的泪痕更是一道一道的，深一道浅一道。越云霓不能为越云绡的悲伤做些什么弥补，因为越云绡的悲伤是由她一手造就，这不可弥补。越云霓知道，越云绡期待的那个阖家欢乐、兄友弟恭、姐妹和美的梦在此刻，终于碎成她脸上零落的眼泪，再难拼接。
“越云绡，现在，你还会觉得我是你父王送给你的最好的礼物吗？”
越云绡说不出什么，她脑袋空空，目光呆滞。几个时辰前，她还以为自己是受老天眷顾的孩子，终于圆了一家团圆的梦；但现在，不过区区几个时辰，她就被打回了原形。不，不是原形，她现在比乞丐还要贫穷，一无所有，两手空空。
“绡，看似金贵，但命里福薄；锦，名贵且福泽深厚。越云绡，他们明明谁都没有把。。”
“越云焰，不要再说了。”
越云焰不会安慰人，她只会教有情的人如何才能变得无情，越国有一个无情的公主就够了，不需要再多上一个。
越云霓的警告一般都是很有用的，特别是今日的越云霓，不管是人还是鬼，最好都不要去惹她，越云焰当然不会去触这个霉头，果真不吭声了。
“姐姐！！为什么？你为什么？？云锦是我的弟弟，也是你们的弟弟呀。到底，你为什么这么恨父王？连带着一起恨我们？”
方才说了这么多，她究竟是没听见，还是听见了却不愿意让自己懂？
这是越云霓自认识越云绡以来，越云绡说话声音最大的一次，几乎是在咆哮，声嘶力竭，颤抖着，在对她发出诘问。
她像是一头在一个大雪天里失去了整个家族的小雪豹，发出濒死的痛苦怒号，像在诘问上苍，又像在诅咒这场暴风雪。
总之，美丽又脆弱。
是张牙舞爪的、弱小的嘶吼。
她现在来不及明白，但以后总会知道的，被蒙在鼓里的弱者，发出的不论是怒吼还是惨叫，都是可笑可怜的。
越云霓知道，若是她再不亲口说出一些事情，这丫头怕要走向魔怔。越云霓是喜欢越云绡的，她不愿她陷在上一辈的罪孽中苦苦沉溺，徒增自己的痛苦。
但回忆对越云霓来说，是最残忍的酷刑。
一时间，经年的风霜重新刮过越云霓的心头，她像一条正在被剐鳞的鱼，全身的每一寸肌肤都在经历割裂；多年周而复始的冻伤在酷寒之下再次皲裂开，露出丝丝血红的鲜肉。
新的皮肉也裹不住旧伤。她痛着，全身都在痛着，所以只能咬着牙。她仿佛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咬着牙，含着泪，瞪着眼，喊道：“弑母杀父之仇，若是你，要不要报的？”
“弑母杀父？什么弑母杀父？难道是我父王。。他。。越帅，不不，伯父，他难道是、、父王、、怎么会。。怎么会的？”
越云霓也想知道怎么会的，但这些杀人凶手自己当真就能说得清楚吗？罢了，几年前她便已经不想知道了，就让答案同杀人者一同死去吧，用肉身来祭奠真相也未尝不可。
她听见自己的喉头哽咽着，仿佛是自己在与自己打架，她听见那件事实终于从她自己的口中说出。
“十多年前，谢如萱，也就是刚刚自尽的王后娘娘，一直在用我和我父帅威逼我母亲，她自己的亲姐姐谢如意自愿一点一点、一天一天的喝下毒药。我母亲也是熟习药理之人，又生性刚强，虽是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却愣挨了许多年，直到我长大。”
“十年前，也就是在这里，渠城，我父亲打完了他人生最后一场胜仗，拼来了如今渠城这座三国并治之城。最后，他是被属下们抬下战场，抬回越府的。平江军的叔伯们说，刚打完仗，父亲就倒下了，没有留下一句遗言，就这样，永远地闭上了双眼，仿佛早就知道这就是他能打的最后一仗。”
舒生给越云霓递上了酒囊，越云霓接过，喝了一大半，终于压下去胸中大半翻腾的怒气。
“我母亲谢如意，不相信她丈夫越平江会这样轻易地死在一场战事中，在亚父秦仁的陪同下，她亲自剖开了我父亲的尸体，验出了毒。据说，那是一种无色无味发作极慢毒性极高，没有解药的毒。同你父王现在中的，是同一种毒。这是谢如萱独创的毒，名为‘离合’。我父帅去渠城之前，你父王宣见了他，亲自给他斟了一碗酒。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在一起喝酒，我父王满饮了这碗酒，再也没回头”。
谢如意失去越平江之后，余生都不会再如意，于是，她不再硬压下体内的毒，紧随我父帅而去，殁在海棠花开的季节。那一年，家中那棵叫合欢的海棠树提前凋零，帅府无半分颜色。我那时刚满十三岁，父母双亡。”
越云绡的诧异难以言表，她眼中的泪就像那一年伴随越平江遗体回家的那场大雨，总也下不完，仿佛再大的太阳都烘不干她的眼眶。她去问自己的父王，越平川不停地在吐血，他咳了两声，闭上了双眼，并没有否认。越云绡双腿发软跌坐在地上。
“往事如烟，但有些烟总升起在你的眼前，再怎么伸手去扇，也散不去。这十年来，我只做了两件事。一件是守护越国，另外一件就是筹划复仇。杀人的人付出了代价不假，复仇之人又何尝不是呢？”
“越云绡，我希望你活下去，所以告诉你这段往昔。好了，接下来的事与你无关了。你只需要记得一点，往后，你还是云绡公主，就算登上王位的不是你那个孪生弟弟，也不会改变这个事实。舒生，把越云绡带下去。”
越云绡抽泣着不肯走，被舒生一掌劈晕，抱了下去。
“你们要怎样才肯。。。咳咳咳。。放过。。绡儿。”
越云焰蹲下身，与她的父王平视着，道：“放过她不难，只要您肯。。安安静静地去找我母后。云绡不仅不必死，还能安享此生荣华，做越国最矜贵的小公主。父王，您说这样好不好？”
“此话当真？”回答的是越云焰的话，看向却是越云霓。
越云霓点头。
越平川却好似回光返照，双眼瞪着，露出阴毒的目光，他大吐了一口血，道：“越云霓，云绡给你炖的鸡汤好喝么？是不是苦到根本就尝不出滋味？”
越云霓冷冷看着他，只觉寒彻刺骨，“你又下毒了？”
“寡人思来想去，还是不能让你活，哪怕越国没了你，有朝一日会倾覆。倾覆就倾覆，寡人让他倾覆。试问谁的江山，可坐千年？”
越云霓叹了一声，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