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雨流如注,密集的雨点叮叮当当拍打在窗棂上,响成一首欢快的打击乐。
荒芜平原和它的名字一样,已经很多年没有下过雨雪,一年12个月常温都在40度以上,酷热天气下地面热得像放了滚油的锅。
听说前几天北方发了一场不知缘由的爆炸,气象站的观察员跪在受难者神像前虔诚地感谢上帝,阿门、哈利路亚、无量天尊、阿弥陀佛。
声称这场爆炸是神迹,带来了冷空气,近几天会有一场降雨,每个人家门口都放着至少五六个储水器。
久不洗澡的人们脱光外衣,拎着清洁水、沐浴液,身穿泳装冲出屋外,迎接大雨的洗礼,整个沃恩镇仿佛在开一场盛大的泳装派对。
沃恩镇马克街81号格兰饮吧
穿黑白服务装的女孩坐在吧台后面,百无聊赖地倚着桌面,手捧一本《女孩子寻找恋爱的二十个小妙招》,看的津津有味。
能写出这本书的,多半是混迹情场多年,又吃饱了撑的没事做的老交际花;这种人平时吃得多见得广,高谈阔论一套一套的,真碰见实事就会极其不靠谱。
偏偏他们说的故事倒是很精彩,无论故土还是星海的女孩们,私下间总会流传类似的刊物,还乐此不疲。
今天店里格外冷清,整个上午一个客人都没有。所以女孩就开始懒散起来,她把淡粉色的长发拢起来扎了个团子,长裙撩起来,在腰间打了个结,走起路来方便不绊腿。
她脸上的妆容大半已经洗掉,只留了一层淡淡的简妆,这只是为了遮盖她脸颊上星星点点的雀斑,这些雀斑都是天生的。
虽然大多数人觉得,她长得足够可爱,有雀斑反而让人觉得这姑娘憨淳可爱,但本人对此很在意。
女孩儿正沉迷书中的案例故事,店门口的风铃忽然响起。
有人推开复古风的木门走进店里。
那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他身穿黑色大衣、头戴黑色礼帽、足蹬黑色皮靴、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大伞,连他的肤色都是黑的。
他站在门口,身后是阴郁的天气,宛若一尊黑铁铸就的柱子。
男人举起手里的大伞,丝丝蒸汽穿透伞面,伞面上的雨水迅速蒸发,待雨伞干透以后,他按下伞把上的开关,雨伞骤然收缩,变成一块橡皮大的银色铁块。
正在男人旁若无人地收起手中的雨伞时,服务装的少女已经吧台后面跑出来,她兴致勃勃地把非裔的黑衣男子领到角落里坐下。
怀里抱着菜单贴近男人:“阿尔沃先生下午好~欢迎光临,请问你是想喝一杯,还是点些餐点,还是说~先、吃、我、呢?”
“以后少看那种不正经的情爱小说,克丝蒂。”阿尔沃看也不看菜单,“来杯朗姆酒,谢谢。”
“大白天的就喝酒,可不好哦。”虽然女孩嘴上这么说,但还是老老实实跑到吧台后面调酒,“最近有什么大事吧?阿尔沃先生一紧张就喜欢喝酒呢,而且总是中午来喝酒。”
“喝酒使我更加清晰。”克丝蒂端着盘子来到阿尔沃面前,放下大瓶朗姆酒和琉璃的酒杯,然后撩起裙子在阿尔沃对面坐下。
分别跟阿尔沃和自己甄上一杯酒,两人对座畅饮。
“这几天从北方来了很多流民,都遍体鳞伤的。包括我和署长在内,莱西联盟的大多数成员都紧急加班,负责筛查那些流民,并给他们安排住所。”
阿尔沃甩着肩膀:“累死了。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多人来,沃恩镇都快挤爆了。”
克丝蒂眼睛一亮:“是不是跟前几天那场大爆炸有关?”
“算有那么一点关系吧。”阿尔沃饮尽杯中的烈酒,然后自己重新倒上一杯,但是他却没急着喝,而是把那双深褐色的眼睛看向面前的少女。
“听说,星海在北方的一处小型开采区的据点被拔掉了。难民们都是从那里来的。”
“哇哦!”克丝蒂兴奋地拍手,“到底是哪位英雄做的壮举呀,是用TNT炸掉的吗?真相一睹他的英姿,啊可以的话,我还想摸摸他壮硕的胸肌,甚至献上我的纯洁~
嗯,以后我要生两个孩子,第一个随他,第二个随我。这样我们一辈子都不会吵架……”
阿尔沃扶额:“克丝蒂……你觉得那种规模的大爆炸下,还有人能幸存吗?
我们去调查过,现场除了遍地烧焦的量产仿生人残骸,找不到半点人类的踪迹。估计早就粉身碎骨了吧。”
“好可惜……”克丝蒂在胸前画出十字,“愿英雄安息。”
阿尔沃无奈的叹息,他举起酒瓶,把剩下的一口喝光,然后站起身:“我走了,下午还有最后一批难民。”
……
雨点滴落在脸上,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意惊醒了十九岁的少年。
桓骧睁开眼睛,看见点点雨水穿透茂密的枯枝,滴落下来。
天色昏昏沉沉,寒风呼啸着掠过黄金的原野。
“早上好,战术师。”平淡而温柔的声音在旁传来。
桓骧坐了起来,竭力回响之前发生的事情。
出于愤怒状态的自己扣动扳机,不知全身从哪里来的能量如电流般汇聚指尖,接着一场以他为中心的大爆炸覆盖了数十平方公里的原野。
那些包围他们的仿生人顷刻间化为乌有。
但他为什么没死。
以及……
“阿玄?!你……”他本想问出你怎么没事,但是看见阿玄胸前的空洞,后半句就变成了,“你没事吧?”
阿玄摇摇头,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但是没走几步,便跌倒。
桓骧立刻跳起来,抱住她。
直到此刻,桓骧才真正觉得,怀里的这个女孩,也许不像他想象中强横无情的战术仿生人,而是像他在意识幻境里看见的那样,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孩。
好吧,应该说是曾经是普普通通的女孩。
阿玄的身材纤细,虽然体内是机械混合血肉改造,但外表看,很难察觉出她是仿生人。
仔细回想,以前桓骧见过的哥哥桓迦身边的战术仿生人,包括迪法、娜塔莎在内,好像都是这样。
这也是战术仿生人与量产仿生人最大的区别,他们更像普通人,除了拥有强悍的作战能力,战术仿生人有感情。
会开心、会难过、会迷茫,甚至可以跟战术师或者普通人谈恋爱,曾经有个星海的作家写过一本《故土的爱情故事》,讲的就是一个战术仿生人和她的战术师不顾世俗,相恋私奔的故事。
引得无数少女们为之落泪,顺便一说。银河公司的学者们甚至已经把解决人类与战术仿生人的生殖隔离问题提上日程。
而且近在眼前的是,桓骧知道娜塔莎一直仰慕着哥哥桓迦。恐怕要是没有那段录音里发生的怪事,现在娜塔莎姐姐已经在准备表白了吧。
说不定那时候,他还能撺掇一下,听说古代华夏人流行闹洞房,可热闹了……
桓骧忽然想起那只扔到自己面前的断臂,心中一阵抽痛。
他将阿玄靠在身边的枯树旁,再三尝试呼叫也没反应。最后桓骧冒险接入阿玄的意识,得到的也是主机休眠状态,无法接入。
现下他的情况可以说是进退两难,从刚才他用雷达地图就观测到不远的地方有座城市,但是毫无疑问,这里是故土的城市。
他们接纳人类,但排斥星海的人类,尤其是仿生人,带着阿玄肯定不能进城。
抛弃阿玄,一切都能解决。
然而他于心不忍。
关键是,作为战术师,失去仿生人的庇护,就像一只刺猬拔掉自己的刺,成了一块赤条条的肥肉。
考虑再三,桓骧想了个折中的办法。他背着阿玄,趁着无人注意城外境况的时候,把阿玄藏在墙角下,并且给她穿戴上只有自己能识别的光学迷彩。
桓骧心里计划着,自己先进城想办法,运气好一点的情况下,弄到循环液和修补材料,就能修好阿玄。
要是运气不好……
这个时代,善良在生存面前不值一提。
桓骧始终用这种蹩脚的借口说服自己。
他回到之前经过的荒野,这里又不少死去的难民。桓骧忍着腐尸的恶臭,从一名刚死不久的难民身上扒下一间破烂外衣。
一头扎进泥沙里,把自己弄得风尘仆仆,看起来比一般的难民还惨。
沃恩城门外,入城的队伍排得很长很长。
绝大多数都是从北方的奴隶营逃出来的难民,桓骧一眼能看见很多熟悉但不认识的面孔。
他下意识想起来芬恩一家三口,也不知道他们三个有没有逃到一个好地方。
反正现在桓骧自身都难保,也没什么余力去管别人。
桓骧站在队伍中间,偷偷向前方探头观察。
守在城门口,负责盘查的人一看就不是正规军。
没有统一的制服,着装各式各样,有穿黑大衣,黑的像个猩猩的;还有身材瘦小,让人怀疑可能是童工的;还有浑身肌肉,有点像在地下黑场里打黑拳的……
这些人佩戴的武器都是些能排进博物馆的老古董,甚至还有一千多年前,21世代人类留下的枪械,比如伯莱塔手枪。
这些武器别说是对付变异兽,就算用来攻击量产仿生人,都打不透他们的皮层装甲,唯一有用的也就是能拿来打爆那些不太遵纪守法的人类的脑壳。
以前在星海学院学习人类史的时候,讲师罗杰说过一句无比讽刺的话:
人类演化了上万年,唯一学会的事情就是,窝里斗和不长记性;数万年的历史长河,人们唯一从中吸取的教训就是吸取不到任何教训,否则也不会有后来的大灾变。
无论是朗贺三平,还是星海的核心上层人物,还是故土的一切,短短一周时间,桓骧对当年罗杰讲师说的话深有体会。
不愧是在军队里退役的老战术师,说话真是字字珠玑。
人们总是对抗外敌的时候唯唯诺诺,阴谋自己人的时候重拳出击。
桓骧在腹诽着全人类的时候,队伍已经排到他了。
阿尔沃手捧着空白的记录名单,拍了下桓骧的肩膀:“姓名。”
“呃,罗杰。”他下意识就说出了历史讲师的名字。
与此同时,他走进城镇的检验门。
桓骧心里一万只羊驼奔腾,他马上做出反应,改了自己的模拟档案卡,毕竟为了以防万一,不能暴露自己战术师的身份,需要一个假名字。
本来他设定的名字是“迪阿木伊德”,凯尔特神话里的英雄,这是从芬恩的名字想到的,神话里这位英雄是芬恩骑士团的一员。
但是他一不小心脱口说错了名字,现在更改记录需要时间,至少两分钟。
阿尔沃察觉到桓骧的异状,问他:“怎么了?哪里不对劲吗?”
“肚……肚子疼……”
“城里有厕所。”
“有点忍不住了……”桓骧继续编。
“那你回来要重新排队。”
……确实理所当然,但问题是现在天快黑了。
桓骧心一横,反正为了活命,多等一会就多等一会儿好了。
他装作憋急的样子,跑到墙根下。
等待姓名更改完,重新排到队伍后面。
天色越来越晚,队伍越来越短。
排到桓骧的时候,他已经是最后一个。
这次桓骧谨记自己的假名,穿过电子大门,一瞬间他的假信息被上传到沃恩镇的资料库中。
桓骧如释重负地进城,却被身后的阿尔沃叫住:“罗杰,跟我走吧。”
“啊,哦哦。”桓骧还有点没适应自己的假名字,他小步跟在阿尔沃身后,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围。
阿尔沃领路在前:“我们要先去喝一杯吗?我请客。”
“啊?那多不好意思?我们才刚认识就……”
阿尔沃笑着退后,一把揽住桓骧:“没关系,以后我们会是朋友的。”
这话听起来其实也没什么毛病,但桓骧总觉得对方话里有话,又想着可能是自己多疑了。
但总归在心里设下防备。
桓骧盛情难却,只好跟着阿尔沃兜兜转转,拐进马克街。路上阿尔沃跟桓骧讲了不少当地民俗。
比如这里最开始是个英裔商人建起来的小镇,所以包括街道名称还有装饰都接近过去的英伦风格,尤其是马克街,颇有种一千多年前,第一次工业革命时代的蒸汽朋克风格。
甚至他们能在街上看见观光用的短途蒸汽火车,据说是当地人在黄沙下挖出来的。
两个人穿过马克街的火车轨道,来到十字路口的酒吧,这里的装饰风格跟桓骧以前看过的西部牛仔电影颇为接近。
甚至让他有种,等会推开门会出现两个带牛仔帽的大胡子欧裔拔枪对射,比谁手速快,谁慢谁死的错觉。
阿尔沃先一步推开酒吧大门,门框上的风铃发出清脆悠扬的响声。
穿着黑白侍者服饰的少女迎了上来:“欢迎回来,阿尔沃先生,要喝……呀!”
少女一眼看见阿尔沃身后的桓骧,惊叫着跑进酒吧后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