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仲夏的夜晚闷热无比,即使待着不动,也会闷出一身汗。
好不容易哄睡了两个儿子,贾芸芷来到院子中,脑中思绪万千,根本理不出头绪。
掌灯时分,父亲从日本总领事馆回来了。但令贾芸芷没想到的是,三十万大洋,换来的只是日本人对他们生意上的承诺。没想到陆执在山东的势力竟这般大,连日本人也不敢干涉他对姜家的肃清工作。
看来这一次,他们是真的要面对无解的局面了。
父亲仍旧承诺会想办法,可老人眸中笼罩的阴霾早已被贾芸芷察觉,父亲告诉她,自己第二天就会去外面筹钱,陆执无非是求财而已,只要放了姜家人,散尽家财也无不可。
贾芸芷知道,这些话只是父亲安慰自己的说辞,因为三天之后,就是姜家行刑的日子。
贾芸芷好像胸中憋闷了一口恶气,不吐不快,但她又怕大声呼喊吵醒了孩子,只能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聊以舒缓。
这时,院外黑暗处传来了贾通的声音:“芸芷。”
贾芸芷平复了一下心情,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爹,进来吧。”
贾通走进院子,看了看贾芸芷的卧房:“增福和增勇都睡了?”
贾芸芷点点头,走过去搀扶父亲:“爹,咱们到侧房说话?”
贾通却摆了摆手,将一碗雪花落递到了贾芸芷手中。这是一种源自北京的冷饮,用个带手摇钻的刨床儿,把冰块儿卡在圆盘上,圆盘上有口子,口子上有长片儿的“刨刀”,用手一摇动,晶莹的冰屑如同雪花一样,落在圆盘下的盘子里或小碗里,再在上面浇些含有甜味儿的红、黄、绿色的汁儿,夏季来上一口,清凉解暑,回味无穷。
这碗雪花落的边缘部分已经有些融化,不知贾通大半夜是从哪儿买来,又走了多远才送到贾芸芷手中。
想到这几日光顾着忙活丈夫一家的生计,都忘了父亲也是风尘仆仆,忙前跑后,贾芸芷鼻子一酸:“爹……”
贾通苦笑了一下:“芸芷,爹知道现在说这种话不合时宜。但是爹也要劝你一句,穷不与富斗、富不与官争,很多时候,尽人事听天命,才是智者所为。”
贾芸芷沉吟了片刻:“爹,我和玉泉青梅竹马,几乎从出生开始,便每天都在一起。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不到最后一刻,胜败都在未定之天。”
贾通微微颔首:“好,爹都听你的。你早些休息,我明早还要去省长府一趟……”
说着,贾通转身离去。
贾芸芷看着父亲佝偻瘦削的背影,轻声道:“爹。”
贾通回头,询问地看着女儿。
贾芸芷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抿嘴一笑:“爹,注意身体。”
贾通欣慰地捋了捋自己的胡须:“别以为你爹老了,这才哪儿到哪儿,比年轻时候差远了。你听,我还能唱戏呢。”
贾老爷清了清嗓子,用嘴打了几个锣鼓点,一边转身离去一边开腔,唱的是一出《野猪林》,声音不大,却嘹亮浑厚,悠长苍凉的唱腔撕破深夜的寂静,在漆黑的夜幕下萦绕成绵延不绝的山脊。
贾芸芷知道,这出《野猪林》是她爹最喜欢的戏码,每次过寿,都要请戏班子来唱。此时贾通唱的,正是林教头风雪山神宅的那段,豹子头林冲受奸人所忌,最终被逼上梁山……
逼上梁山。
这四个字仿若惊雷,将贾芸芷脑中的混沌驱散,思路变得清晰无比——是啊,官逼民反。军阀如此逼迫,自己为求丈夫活命,也只能用些非常手段。
贾芸芷返回房中,见孩子仍旧睡得安稳,便放轻手脚换了一身利落行头,又打开妆奁拿出一个描金木匣,放在包袱里背在身上,悄悄离开了院子。
贾芸芷来到马厩,牵了一匹雪龙快驹。她曾在留洋期间学过马术,回家成亲后,几乎就再没碰过。
此时牵了马,从角门离开家宅,翻身上马,直奔城门而去。济南城入夜城门虽不关闭,但是有当兵的把手,贾芸芷给了把头几个大洋,便出得城,径向东边纵马疾驰而去。
九龙山位于济南东北方,如今正盘踞着九条龙,但并非真龙,而是九个以龙为匪号的胡子,他们聚集了几百号人马占山为王,打家劫舍,自前清时便屡剿不清。如今军阀混战,没人有心思去管这伙儿胡匪,倒助长了他们猖獗的势头。
贾芸芷策马上山,刚胡乱走了几里,便听一声呼哨,周围立即燃起无数灯球火把,将整片山林照得亮如白昼。她连忙用手遮挡面前,以减弱突遇强光的不适。 等到眼睛视力恢复,贾芸芷才看清周围已经聚拢了十几个胡匪,各持长短枪械,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
这时,人群中走出一个少年胡匪,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却身材壮硕,胳膊上的肌肉仿佛小山般隆起,他赤裸上身,背了一把鬼头刀,手持一双盒子炮。
少年一步三晃地来到贾芸芷马前:“蘑菇,甩个蔓儿。”
贾芸芷不慌不忙,在马上坐直了身子,还特意扬起下颌,让土匪们看清楚自己的脸。
贾芸芷心中有个计较,这股土匪别看整日啸聚山林、横行跋扈,最是警觉机敏。深更半夜一个年轻女子单人独骑上山,又骑着如此膘肥体壮的骏马,说没有诈他们是断不会相信的。
少年见贾芸芷手中没有携带武器,冲后面挥了挥手,示意没有危险。他将盒子炮插回枪套,伸手想去摸贾芸芷的玉手:“哎哟,这娘们儿长得不赖。”
贾芸芷不躲不闪,见少年伸手过来,瞅准时机一马鞭抽了过去。这马鞭檀木为柄,用上好的小牛皮缠绕而成,在顶端挽成一个实心疙瘩,一般不打在马匹身上,而是凌空抽响,警示马匹快跑。马鞭抽在少年手背上,立时出现了一道红痕。
少年吃痛,仍旧淫笑着盯住贾芸芷:“哟,脾气还不小。你个小娘们儿深夜不在家,跑出来偷汉子吗?”
周围胡匪都是一阵哄笑。贾芸芷是大家闺秀,哪里听过这等轻言细语,不由得恼羞成怒,探手从马鞍袋中抽出一支勃朗宁手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