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时辰后,日本领事馆前。
当贾老爷第三次打开他的怀表时,长长的时针正巧再次转到“ⅩⅡ”。
这块瑞士摩立斯怀表是女儿留洋时买的,回国后送给父亲作为五十大寿的礼物。贾老爷心爱至极,之前一直供在木匣里,直到女儿佯装生气,才每日佩戴在身边。
贾老爷抬头望了望天色,已近日暮黄昏。二大马路上此时全是行色匆匆的路人。
这便是姜玉泉“死中求活之计”——求助日本人。
日本人自从接手德国人在山东的权力之后,这些年愈发膨胀。铁路、矿业、粮食等等,这些命门哪一样不在日本人手里?陆执再强势,如果日本人开口,他也得三思。
常言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面对陆执这样强大的“地头蛇”,日本人会不会冒险帮助项家也未可知。
这时,从总领事馆的台阶上下来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着中国传统长衫,脚上却穿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走起路来趾高气扬,仿佛从古代故宫中走出来的大总管。
年轻人来到贾通身边,态度瞬间变得恭敬不少:“贾老爷能久候了,我是加藤正,小川先生可以见您了。”
说罢,年轻人引着贾通一路来到总领事馆后院,转过一片微型竹林,这里竟然伫立着一个高大的鸟居。
在日本神道教的观念里,鸟居代表神域的入口,用于区分神栖息的神域和人类居住的世俗界。踏入鸟居即意味着进入神域,之后所有的行为举止都应格外注意。
加藤正带着贾通来到鸟居旁的一处石臼处,这里与竹林后的泉水相连,利用水车的压力将清水送入石臼,当石臼溢满,又会顺着缺口流回沟渠。石臼上挂着一个木牌,上书三个金字“御手洗”,笔法苍劲有力,是难得一见的上等魏隶。
加藤正拿起一旁的竹制柄杓,倒一点水洗左手,再由左手接过勺柄,洗右手。之后,他再次将勺柄交给右手,倒一点水在左手掌中,用左手将水送进嘴里,无声无息地漱口之后,把水吐进左手,倒在地上。做完这些,他清洗了一下左手,接着用两手执勺柄,将勺竖起来,让勺中剩下的水顺着勺柄流下来,最后将柄杓轻放回原处。
贾通明白,加藤正是在让自己按他的规矩做,便有样学样。在洗手时,贾通瞥了几眼“御手洗”这三个字,他年轻时游商天下,也算见多识广,见这字写得行云流水,颇有古法韵味,不由多看了几眼。
加藤正注意到贾通的眼神,知道他是懂字的行家,将头微微昂起,有些骄傲地开口:“这是小川先生写的。”
贾通挑了挑眉毛,想不到一个日本人竟能将中国书法写到形神兼具。
净手漱口已毕,加藤正带着贾通穿过曲径通幽的参道,来到一间不大不小的社殿。一个头发灰白的老人正背对两人跪坐在社殿前,他一边哼着一支不知名的日本小调,一边擦拭着一柄太刀。
加藤正让贾通等在原地,只身来到老人身边,俯下身子用日语说了两句话。老人点点头,挥手让加藤正下去。
老人站起身对社殿拜了三拜,转身面对贾通,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贾通不懂日本人的规矩,只能顺势席地而坐。老人又递给贾通一杯冲好的抹茶。贾通称谢接过,尝了一口,觉得没有中国的碧螺春好喝,便放在了一旁。
老人也不恼,整理了一下身上绣着家徽的和服,恭敬地向贾通鞠躬:“贾桑,鄙人日本驻中国总领事,小川山政。初次见面,多多关照。”
贾通心中冷笑,寻思这东洋弹丸之地,礼数倒是周到,却不敢把内心想法表现出来,寒暄道:“久仰久仰,那我就不客套了,总领事先生,我的来意,您应该了解。”
小川山政却不接话,而是紧紧盯着贾通的半杯抹茶。贾通见状连忙捧起茶杯一饮而尽,还装作意犹未尽地咂咂嘴。
小川山政满意地点点头,又给贾通续了一杯:“贾桑,抹茶的味道太淡,不如你们中国的浓茶好喝。日本人的很多东西都很淡,比如清酒、比如生鱼片。我们日本人就是这样一个民族,对任何东西都看得很淡,一般不会主动和人交朋友。”
说罢,小川山政抬头看了看贾通,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
贾通少年经商,历经风雨几十年打下偌大商业江山,瞬间便明白了对方的弦外之音,回道:“茶有万法,岂可一言定论?饮茶品茗,杯中乾坤,取决于饮茶人心中所求。庶民饮茶,以求解渴;商人饮茶,以求得利;文人饮茶,以求风雅。生而为人,就算再平静淡然,总归心中有所求。”
小川山政将双手揣在袖子中,有些倨傲地看着贾通:“饮茶就是饮茶,所求什么?贾桑说笑了。”
贾通没有时间再跟这个日本老头打哑谜,从怀中掏出一张支票,推到小川山政的面前:“总领事先生,我听说最近贵方有翻修整个总领事馆的想法。这么多年我们与贵方比肩为邻,总想为贵方做点儿什么,但苦于无门。这里是三十万大洋,咱们翻修工程我看可以先干起来,如果不够,价格可以再商量。”
小川山政见贾通将支票放在自己面前,看了看上面的数目,冷笑了一下,没有接过也没有拒绝:“贾桑有心了。不过,领事馆的翻修,陆帅已经表明会全权负责,按照最高规格进行,贾桑就不必操心了。”
贾通闻言,面色一凝:“总领事先生,价格可以商量。”
小川山政深吸了口气,似乎已经摸到了贾通的底,说话已经不像之前那么恭敬:“贾桑,中国有句古话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听说,你的女儿和一对外孙都已经被救出来了,那其他人的死活,你还操什么心呢?在山东,我们和陆帅是永远的朋友。”
小川山政自顾自地将太刀收入刀鞘,不再理会贾通的脸色:“贾桑,这柄刀,属于我的侄子小川流心。他跟着我从日本来到山东,但是三天前,他辞别我,独自踏上了前往关外的旅途。”
贾通一脸茫然,不明白小川山政突然提起他侄子有何用意。
小川山政话锋一转:“他路上会遇到什么,经历什么,我无从得知,只能每日在神社给他默默祈福。贾桑,我的意思是,每个人都必须自己面对他们的命运,这不是人力可以对抗的。”
贾通眼前一阵眩晕,明白此事已经没有了回旋的余地。
小川山政将这柄太刀推到贾通面前:“令婿的事儿,恕我无能为力。不过您捐助给大日本帝国的三十万块大洋,我收下了。这柄刀我的侄子恐怕以后也用不上了,便送给贾桑,算是我对你的一点儿补偿。你放心,今后在济南,只要这柄刀在你府上,我就能保证你家的生意日益兴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