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道上空响起三声闷雷,继而哗啦一声,倾盆大雨如瀑,洗刷着地面,飞溅起无数微白,剔透的水花。
大洼地法场旁边,有一座死囚牢,本是前清建筑,隶属济南道衙门。因为年头太久,地基已经下陷,从外面并不起眼,素净又沉默,难以想象它的内在,却像乱世中的巨兽,吞噬过无数无辜的性命。
死囚牢内里的墙壁上,布满了历代犯人垂死抓挠的痕迹。在濒死那一刻,人对生的渴望是没经历过死亡边缘的人难以想象的。走廊上零零星星放着一些火盆,既为了取暖也为了照明,然而此处仍是冰冷得如冰窖一般。
火苗疏忽一动,四周明灭绰然,关押在此处的人,心也随之颤抖。有外人来,门才会开,那便意味着有新人进来,也有旧人即将死去。
一缕漏下的雨水向下流淌,在斑驳石壁的衬托下格外纤细,清澈,封闭窒息环境下的一点点清凉,却给昏迷中的姜玉泉带来一丝生的希望。
水滴落在姜玉泉眼皮上,他睁开眼睛,扑面而来的闷热和黑暗中,他有瞬间的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分明就在几天前,他还是风雅俊美的关家大少爷,养尊处优,此刻为何却沦为阶下死囚,命如草芥?
这一点点凉意让他身体恢复知觉,下一滴雨水落在他眼角,如眼泪一般顺着脸颊流淌,他贪婪地捕捉这一丝凉意,挣扎着坐了起来,背靠阴冷的墙壁。环视四周,一尺见方的黑暗中,满是潮湿和发霉的气息。他又伸手接了点儿雨水,覆在自己脸上,麻木和绝望中的这一丝舒爽,让他求生的意志如火盆中微弱的火焰,一旦燃起便生生不息。
姜玉泉五官清秀,平素白净儒雅,如今关了几日,下颌已生出稀稀拉拉的胡茬,倒是平添了几分男人的英武。
其实单凭俊美的相貌,姜玉泉名列泉城四少之一,也算名副其实。然而实际上,他能跻身四少之一,却是凭借与生俱来的“天赋”——有钱。项家盘踞山东数百年,可以说是富可敌国,作为千年望族,究其源头,可以追溯到项羽与韩信的“潍水之战”。那场战争发生在潍坊与高密之间,韩信占据河水的上游,堵住源头,待项羽带着子弟追来,开闸放水。项羽败于此处,项家子弟却在山东这片土地上落地生根。江东那一脉的项家成为楚国的四大家族之一,而留在山东这一分支,却从此偏安一隅,小富即安。纵使朝代更迭,智慧与财富依然如滚雪球一般,世代积累,生生不息。
乱世再临,也正是姜玉泉雄踞山东的财富和出色的外貌,给项家招来了灭顶之灾。
忽然,死牢外门的铁索被打开,喧哗声在寂静的牢房中异常震耳。紧接着昏黄的马灯由远及近,几名警察走了进来。其中一个警察路过姜玉泉的牢房时见他正看着自己,使劲用警棍敲击了一下栏杆,吓得姜玉泉连忙缩到角落里。
原本姜玉泉以为自家人时辰未到,警察过来是为了提审别的犯人,但是渐渐地他便听出了不对劲,不由得伸头张望。果不其然,几个警察停留的牢房,关的正是姜玉泉的妻子贾芸芷和一双儿子——姜增福、姜增勇。
怎么来得这么快?
三天前,新入主济南道的督军陆执以“谋反”的罪名,将整个项府抄家灭门,大大小小几十口全部打入死牢。三天过去了,姜玉泉也理不出头绪父母究竟被关到了哪里。好在听音辨声,知道了妻儿的所在,心里稍感安慰。
姜玉泉全然顾不得危险,扑到栏杆旁大声呼喊着妻子的名字。然而黑暗中,他根本看不清妻儿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听着警察的呼喝声、锁链的落地声、妻儿的哭喊声,他只能拼命将头从栏杆缝隙中挤出去,粗糙生锈的栏杆将他额头磨得血肉模糊也浑然不觉。
“别碰他们。冲老子来。”
姜玉泉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只有发出一阵阵无意义的、困兽般的嘶吼。
惊天动地的哭闹声惊动了死牢中的其他项家人。项家家大业大,平时本就十分团结,听见孩子们的哭声更是舐犊情深,不顾自己也身处险境,全都出声来阻拦警察。
一时间,死牢中炸开了锅,警察的呵斥声,贾芸芷的哀求声,项家人的阻拦声以及别的死刑犯被吵醒后的谩骂声此起彼伏。姜玉泉只觉钢锥在脑中越刺越深,但他现在能做的,只有将无力的手从监牢栏杆的缝隙中伸出,一把一把地抓着虚无的空气。
警察哪里管这些,粗暴地驱赶着贾芸芷和两个孩子,他们一边哭号一边连拖带拉朝着死牢的出口走去。
姜玉泉见此情景,双目变得赤红如血。终于,在贾芸芷路过姜玉泉牢房的时候,夫妻二人的手拉在了一起,他仿佛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别怕。有我在……”
多日不见,贾芸芷消瘦了不少,不复往日的风采,但虽然粗服乱发,仍能看出她卓尔不群的气质。
贾芸芷见丈夫满脸血污,忍不住泪如雨下:“少阳。你自己保重,你……”
一个警察面露不悦,走上前作势要掰开姜玉泉的手,姜玉泉却趁机用另一只手抓住了警察的袖子:“副爷,副爷。时辰还没到,你们这么做不合规矩。”
他还想再说下去,臂骨突然遭了一记警棍,一股钻心的痛几乎让他痛得晕了过去。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有放手,仍然死死攥住妻子。
他见警察不吃这一套,继续苦苦哀求:“我有钱,我把钱都给你,只要你放了他们。”
病急乱投医,姜玉泉忘了抄完家财产充公,自己已是身无分文。
贾芸芷见丈夫受伤,想要查看伤情,身边的警察却不给她这个机会。他一边勒住脖子将她往怀中一带,一边又给了姜玉泉手臂一棍。这次姜玉泉吃痛,再也支撑不住,松开了妻子的手。贾芸芷来不及再说话,就被警察连拉带扯带走了。孩子也被另外的警察一人一个夹在腋下,快步朝死牢出口走去。
姜玉泉手臂疼痛欲裂,又亲眼看着妻子儿子离开监牢生死不知。他急火攻心,冲着几人离去的方向声嘶力竭地大吼:“有种冲老子来。听见没有?要是敢碰我老婆孩子一根手指头,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们。”
可惜嘶吼无济于事,贾芸芷和两个孩子的身影渐行渐远。
再说贾芸芷,纵使再不愿意离开姜玉泉,可衣领被身后的警察攥着,也只得跌跌撞撞往外走。
她待字闺中时是大户小姐,所嫁又是高门大户,一直养尊处优,哪被人如此轻慢过?如今也知道身家性命都系在人家手中,不得不忍气吞声。
贾芸芷以为前方就是末路,等待他们的将是刑场。她刚想睁大眼看看要发生什么,却被警察白布堵嘴、黑巾蒙头。她一时晕头转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好在警察将两个儿子还给了她,她连忙死死抱住。
不是去刑场,难道事情有变化?会是什么样的变化?想到身边两个孩子,贾芸芷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边往前走一边思考。
她早年在父亲的支持下曾留学法国,知道民国的法律体系源自欧美法系,对死刑有着严格的审核程序。但如今军阀当道,许多事都已经变了。此次为了杀一儆百,军阀给项家安上的“谋反”罪名,即刻投入死刑大狱就是规矩已坏的明证。
此次没有依律枪决,而是特意请了军队的大令来斩首。斩首属于军中法度,由军阀本人复核就好。但是斩首有着非常苛刻的时辰要求,人们认为,午时处斩阳气最盛,能压制住凡人的怨气,所以斩首一般不会在夜里进行。
难道事情有转机?想到这里,贾芸芷心情稍安。但又转念一想,如今乱世,几个警察将她们娘仨带到荒郊野外,随意处置,也不会有人查问。
贾芸芷强稳心态,问道:“大兄弟,是官老爷查出我们的案子有误会,要夜里紧急重审吗?”
她原想以这样异想天开的问题,来试探警察的反应。讥笑也罢,嘲讽也好,她都可以分析一二,总比现在一无所知的好。
几名警察就像没有听到贾芸芷的问题一般,只是脚下加快了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