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沈阳城,小川会馆。
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射进阁楼,洒在一堆杂乱的图纸上。这些图纸有的是建筑地基,有的是楼层格局,有的则是廊柱横梁,不过无一例外,都在右下角注明“小川会馆”的字样。
阁楼正中间的桌子上,似乎感受到了阳光的炙热,一个高高隆起的“图纸山”忽然动了一下,继而一个身影从下面展露身形,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姜玉泉疑惑地看了看四周,又从桌子上翻出了一张蓝图,舒了口气。随便在旁边的水盆里洗了把脸,姜玉泉拿上图纸走出房门。
下到一层大堂,他看到那两尊巨大的雕像已经被拆除,山本敬二正站在门口,姜玉泉快步走过去:“山本先生,幸不辱命。”
山本敬二接过蓝图,看了之后满意地点点头:“嗯,不错。一会儿发回总部,若是总部没有意见,年后便可以动工了。”
山本敬二抬头看了一眼姜玉泉,有些嗔怪:“又一宿没睡吧?总这么熬怎么成?赶紧回家睡觉。”
姜玉泉则摇摇头:“无妨,我不累。我最近在做小川会馆的模型,一会儿我去木渎镇看看,选几根趁手的木头。”
山本敬二知道劝不住姜玉泉,只好挥手让他忙去。
两个月以来,姜玉泉全身投入小川会馆的前期筹备工作。原本他逃亡关外,无依无靠,可能是命运的使然,让他和挚友小川重逢,在小川的帮助下,自己也算是暂时有个安身立命之所。
对姜玉泉来说,小川的家世背景算是意外之喜,他可以借此重新东山再起,有一天或许可以查清楚当年灭门惨案的真相,替自己报仇雪恨。
因此姜玉泉答应了山本和小川的请求,帮助他们将小川会馆设计建成,既然准备利用小川家的关系,权当是投名状吧。
据山本敬二说,小川会馆的设计要求非常奇特,除了现有门面的改造,还要新建包括木材、煤炭、钢铁、粮食等涵盖八大门类的话事厅。
每个话事厅都需要配备常规人员的工作区间和八种不同样式的密室,以供洽谈机密事宜和存放要件,密室还需要各自相通,单就机关设计一项就已经超出山本的能力范围。
因此,姜玉泉的出现满足了山本和小川的需要。
小川会馆里有常年待命的汽车,但姜玉泉坐不惯,在马厩牵了一匹马,出城直奔木渎镇。
木渎镇位于沈阳城东南七八里处,原本是个专门买卖建筑材料的市场,后来人越来越多,演变成了一座小镇。
姜玉泉将马匹拴在镇外,徒步进了镇子。姜玉泉在木渎镇上东瞧瞧西看看,跟其他木匠师傅聊聊心得经验,时间很快便来到了中午。
姜玉泉觉得腹中饥饿,由于还没有买到合适的木材,便决定在木渎镇吃一顿午饭,下午买了木材再回沈阳。
木渎镇有一家姜玉泉熟悉的远近闻名的小店——马家烧麦。马家烧麦起源于清嘉庆元年,说起来也算是沈阳有名的小吃。马家烧麦用开水烫面,柔软筋道,用大米粉做补面,松散不粘,选用牛的三叉、紫盖、腰窝油等三个部位做馅,鲜嫩醇香。
制馅要求也是十分严格,须将牛肉剔净筋膜然后剁碎;用清水浸煨,加调料搅拌均匀,呈稀疏状的伤水馅,拢包时不留大缨,形如木鱼,成熟后皮面亮晶,柔软筋道,馅心松散,醇香味好。其外形犹如朵朵含苞待放的牡丹,令人望而生涎。
姜玉泉走进店里,坐在靠近门的座位上,小伙计一见姜玉泉,连忙过来打招呼:“姜先生,有日子没来了。”
姜玉泉和小伙计寒暄几句,告诉他照平时的来。
小伙计转身吆喝起来:“姜先生传统牛肉烧卖一笼,羊汤一碗。”
不多时,烧麦和羊汤上来,姜玉泉提鼻子一闻,香浸入骨,哪里还管其他,低下头狼吞虎咽起来。
门外又走进一个人,脚步铿锵有力。姜玉泉偷眼看去,却是一双戴着马刺的军靴。木渎镇仅仅是个买卖建材的镇子,平时没有军官来。
姜玉泉好奇地抬眼看去,只见来人一身深蓝色的军装,根本不是张大帅的东北军装,倒像是京畿附近的军阀制服。
那军官来到柜上,叫住小伙计,操着一口京腔:“劳驾问一下,咱们这儿再往前,是什么地界儿?”
小伙计见是当兵的,也不敢怠慢:“回总爷,再往前七八里,就是沈阳城了。”
那军官点点头,便走出了店面。他听到军官说:“小姐,再往前就是沈阳了,是座大城,不如咱们去看看?”
门外的人是个女子,轻轻嗯了一声,几人便离开小店门前。
姜玉泉忽然觉得这声“嗯”非常耳熟,但实在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
姜玉泉脑中猛然响彻一声惊雷,连忙站起身来,冲出小店。正看见一个紫袍女子在军官的搀扶下登上一辆马车。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喉间,姜玉泉发不出任何声音,心中思绪翻腾,多日以来的不安、惶恐、思念、难过,终于冲破了生理的屏障。
“芸儿。”
马车上,紫袍女子愣了许久,缓缓回过头。这些日子,她在梦中无数次经历这种场景。她知道有朝一日,能够和爱郎破镜重圆,但是她没想到,这一日竟来得如此之快。
姜玉泉颤抖着举起手:“芸、芸儿。”
贾芸芷再也忍不住,冲下马车,冲向姜玉泉。短短的十几步,仿佛山迢水远,四只手触碰的一瞬间,时间又恢复到了正轨,两人紧紧相拥在一起,再也不想分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又有个声音传来:“爹。”
姜增福看见父亲,顾不得其他,跳下马车飞奔而来。这时姜玉泉才从和贾芸芷的重逢中缓过神来,轻轻放开妻子,一把将儿子揽在怀里。
姜增福死死搂住姜玉泉的脖子:“爹,我好想你。”
直到此时,姜玉泉的眼泪才涌出眼眶:“爹也想你,爹也想你。”
贾芸芷相思之情稍稍缓解,想起被自己晾在旁边的两位军官,连忙给姜玉泉介绍起来。
听闻前因后果之后,姜玉泉自然也是千恩万谢,摸遍口袋却只摸到几块大洋,也拿不出手。
贾芸芷见状,知道姜玉泉心中所想,便将自己的银票加上秦钟给的,大部分交给了两名军官。
两位军官百般推脱不过,只能收下。
姜玉泉又要请两位军官去沈阳城,自己一定好好尽一下地主之谊。两名军官却说自己任务完成,要赶紧回去复命,就此别过。
姜玉泉和贾芸芷送别军官离去后,同驾马车,又将自己骑来的马匹拴在车旁,返回沈阳城。
姜玉泉的家就在小川会馆旁边的胡同中,是一处小四合院。姜玉泉先让几人安顿下来,又去将消息告诉了小川流心。
小川流心听说姜玉泉夫妻团聚,高兴万分,拒绝了姜玉泉家宴的邀请,说什么也要在小川会馆设宴,好好为贾芸芷接风。
入夜后,小川流心将整个会馆的餐厅清空,专门招待姜玉泉一家。
姜玉泉和贾芸芷各自诉说了离情,听说两人在广源居竟然擦肩而过,小川流心唏嘘不已。
当晚众人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一夜无话。
次日,姜玉泉带着贾芸芷和两个孩子,在沈阳城外的山上,为父母建了一座衣冠冢,哭拜了一回。
为父母烧纸时,贾芸芷问姜玉泉打算,难道就要这么留在沈阳不成?
姜玉泉沉吟片刻,拉住贾芸芷的手:“你我无端遭难,姜家一夜倾覆,我这些时日也多方打听,我姜家在济南城的生意基本被泉城另外三少接手。说来可笑,这些人曾经在我眼中一无是处,不过是靠着卖大烟积攒了几两黑心钱,现在王土匪把我姜家的店面全部侵吞,你父亲原来的合作伙伴郑仲山成了山东最大的木材经销商,我们当年辛苦拿下的钢铁公司也被李瘸子占为己有。”
“你说我怎么能不恨,难道我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人算计了?我一定要在东北这块土地上把我失去的东西拿回来……”
贾芸芷看着眼前的丈夫,不由得心疼起来,从前的他虽说傲气逼人,但也只像一个天才的头脑放在了一个玩世不恭的孩子的身上。可是,现在他压抑着自己的愤怒,背负着姜家的仇恨,恍惚间,竟对他生出些陌生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