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仿佛浓得化不开的墨,令人窒息的寂静就像沉重的阴云,积压在城市上空。饭庄酒肆今日摘幌打烊的很早,人定之前街道上已经空空荡荡,即使偶尔有人路过,也是行色匆匆。
就在这黏稠的死寂之中,猛然炸响了一声惊雷。那是众神的尖啸,是天公的怒吼,是盘古劈出开天辟地的一斧,是婴儿通过产道发出的第一声啼哭。
这声炸响之后,整个世界瞬间苏醒,继而变得混乱。
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
爆炸声此起彼伏,巨大的火花也在济南城各处腾空而起:省政府、军政府、大明湖、南火车站、趵突泉、八卦楼……
若有仙人在这一刻俯瞰济南城,应该是这样一幅画面:大火弥漫了半个城池,传承自祝融的力量肆无忌惮地流淌入每一条街道胡同,吞噬屋舍活人。在这片火海中,不时有一道极亮的火光一闪而过,随即便传来雷鸣般的爆炸声。
这一声声通天彻地的爆炸也传到了贾府,贾通本来在等两个儿子的消息,但终是年纪大了,竟然坐在太师椅上沉沉睡去。
巨响将他惊醒,他睡意尚在,迷迷糊糊地走出漆黑一片的中堂。贾府已经乱作一团,仆役护院群龙无首,没头苍蝇一般四处乱撞。
贾通毕竟执掌贾府多年,虽然迷茫但很快就镇定下来。他厉声呵斥了四散奔逃的家丁,将他们收拢到一起,随着自己一同赶往前院正门。
正门已经聚集了一批护院,由老孔带着将大门插好门栓,并将两驾马车赶过来,堵住大门。
众人见到贾通,心中稍安,都聚集到他身边,等待家主的指示。
贾通左右看了看,却是不见自己的两个儿子,心中难免有些不安。但是他身为家主,身边都是跟着自己吃饭的伙计,自己也不能放任不管。
猛然间,贾府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声。
老孔眼睛一亮:“是二爷回来了?”
说着就要去开门,却被贾通一把拽住。门外虽然脚步繁杂,但贾通早年在厨房帮工十年,厨房人多嘈杂,最练耳力。
以贾通听来,门外至少有几十人,贾府的战斗力量几乎都被贾云澜带走了,贾云熙就算找放外的伙计帮忙,也决计找不出这么多人。
贾通冲贾府人使了个眼神,众人立即会意,将女人孩子和老人护在身后,年轻力壮的男人齐齐上前,横在门口。
一时间,刚才还人声鼎沸的前院重新变得寂静,只有偶尔粗重的喘息传来。
而随着府内众人安静下来,门外也失去了响动,仿佛刚才那几十个人已经离去,抑或是从来就没有来过。
贾通皱了皱眉,冲一个护院扬了扬下颌。那护院点头称是,拽出腰间的盒子炮缓步走上前去。
就在那名护院距离朱红色大门不足数米的时候,贾通的眼中忽然出现了一幅光怪陆离的画面。
丈许长的顶门杠开始向外弯曲。整个门仿佛一只充满了气的皮球,发出一阵咔哧咔哧的悲鸣。而当顶门杠弯折到了极限,一道极细微的裂痕从木杠弯曲的顶点开始蔓延,迅速布满杠身。门上的门钉根本无法承受这种巨力,纷纷迸射飞出。
失去阻碍的力量从门外喷薄涌进,一道赤色的匹链狰狞的探入头来。那是一团火焰,仿佛燃烧的巨蟒,准备随时择人而噬。朱红色大门分崩离析,碎片带着火焰攒射而出,整个门房和门楼都被大火吞噬。
当先探路的护院被一截木块刺穿身体,巨大的力道将他惯飞出去,砸入了人群。
直到此刻,劲风才堪堪抵达众人的鼻尖,头发被抖得笔直。接着无形的波动力量瀚海狂鲨般席卷而至,将他们掀翻出去。
贾通只觉得眼前一黑,虽然刹那间便恢复过来,但感觉上却仿佛度过了千年之久。耳边的嗡鸣声隔绝了整个世界,家人们的惨叫明明看在眼前,却听在天边。
老孔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搀扶起贾通,只见一大群日本人踩着大门的残骸冲入贾府。他们之中大部分是身穿印有各种家纹剑道服的浪人,也有一些穿着破烂日本军装的士兵,也有赤裸上身、露出华丽诡异浮世绘纹身的暴徒。
而贾通却认出了他们个别人身后背着的条状战旗——赤备队。
这是个由浪人和平民士兵组成的预备队,虽然隶属正规日军,但是没有军饷,靠着四处劫掠存活。
这些人都是极恶的亡命之徒。看来日军干掉陆执后,派这支队伍来济南打前哨战。
他们是来自地狱的恶鬼,是黄泉之国中逡巡的罗刹。他们以日本战国最强骑兵队伍为名,干的却是将武士道违背殆尽的事情。
如果贾通知道先进城的是赤备队,他就该想到这个结果——他们一定会像一群恶狼,扑向最富有的羊圈。
但是,贾府还剩下了一群护院,也不全是吃干饭的。他们被爆炸震撼了一会儿,接着便迅速重整起来,和赤备队战在一处。
几个护院呈品字形将贾通保护了起来,贾通却从其中一个护院腰中抽出短棍:“别管我,去干掉这帮狗日的。”
护院们一愣。贾通是贾府家主,而保护家主,正是他们存在的意义。家主的安危对他们来讲,应该是最优先级。
贾通愤怒地一挥手:“解除我的护卫,去帮家人们!”
护卫们还是没有动,这时身边的门房老孔上前一步:“你们聋了吗?家主正在对你们下达直接命令。”
护卫们如梦初醒,向贾通一鞠躬,冲向战场。
贾通扭头看向老孔。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和老孔认识多久了,似乎当年他刚在济南府开第一家饭庄时,老孔就在店里帮工。这么多年,虽然是个门房,但贾通却按照最高级别给他放薪。
记忆中的老孔总是带着谦恭的笑意,刚刚的厉声呵斥,在贾通看来是从来没有过的。
贾通撕下一截衣襟,将右手和短棍紧紧绑缚:“老孔,去后宅看看还有没有走散的家人,带他们从侧门走。”
但这次老孔却违背了贾通的意思。他走到一个被爆炸波及死于非命的护院身边,捡起了他尸体旁的长刀。
“老爷。当年老孔落草杀人,吃了官司。若不是您收留保护,老孔恐怕早就死了。”
老孔解开衣服,赤裸的上半身肌肉虬然,布满纹身。
“今天,就让老孔再为您开一次路吧!”
说罢,老孔打出一声困兽般的怒吼,冲向了最近的赤备队。
贾通看着老孔的背影,惨然一笑,也冲锋上前。